七年後。


    仍是初秋天氣。道路兩旁的法桐樹上,已有些樹葉的邊緣染上了金色。風吹來,幾片巴掌大的葉子打著轉兒緩緩飄落。


    一個身影出現在東沛市建築設計院七號宿舍樓下。他側耳傾聽,樓裏傳出香港電影《英雄本色》的配樂。


    虛掩著的門裏,幾個青年工人正聚在一起看錄像片。


    “……我等了三年,不是為了證明我有多了不起,而是要告訴別人,我失去的,我一定要自己拿迴來……”周潤發聲調不高,卻蘊含著淩厲的殺氣。


    屋裏爆發出一陣粗野的讚歎,夾雜著乒乒乓乓的啤酒瓶響和嗑瓜子的聲音。


    身影來到一扇破舊的木門前,掏出一個軍綠色的鐵皮發條青蛙。他的手指瘦削,關節粗大,皮膚黝黑,是一雙從事了許久體力勞動的手,但非常靈活有力。這雙手很快給青蛙上滿弦,又摸索出一把鏽跡斑斑的鑰匙,試圖打開木門上的鎖,可是試了好幾次,鑰匙連鎖眼都塞不進去。


    隔壁虛掩的門開了,錄像和人群嘈雜的聲音一下子高了起來。一個小青年端著尿盆出來,急著上廁所。


    “李林兒,這屋怎麽換鎖了?”


    “那屋早改雜物間了,馬工。”小青年下意識地隨口答道,急匆匆繼續向前走。走出去兩步才意識到不對,驚訝地迴頭叫道:“……馬工?”


    尿盆掉在了地上。


    筒子樓過道兩側的門依次打開了,黑漆漆的窄路上射進了一道道光,這些光線很快又被人影遮蔽了。所有的住戶都站在過道裏看。錄像聲微弱下去,整棟樓突然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哼,什麽馬工?害群之馬。”一個住戶冷笑道。他的評價馬上得到了眾人的響應。


    “還好意思迴來。”


    “全所人停發獎金就是因為他。”


    “不知道收了多少黑心錢。不要臉。”


    馬皓文完全沒有料到,當年他為了保護全院人的利益,一個人堅決扛下了大橋坍塌的所有責任。結果,並沒有人感謝他,他反而變成了東沛市最大的一隻過街老鼠……


    馬皓文的目光掃過一張張熟悉的臉,想尋找到一絲原有的溫暖和尊敬,卻隻看到了鄙視和敵意。他勉強擠出微笑:“對不起,我隻是想找我兒子……誰見我兒子了?”


    一片沉默中,上滿弦的青蛙不小心發條開了,從馬皓文的手裏掙脫出來,在地上不住地蹦。氣氛變得越發尷尬。右邊站著個穿綠底大花睡衣的婦人,懷裏抱著條狗。狗被青蛙嚇了一跳,開始狂吠。


    錄像片的畫麵上,周潤發被亂槍打得像馬蜂窩一樣。狄龍在絕望地哭喊:“小馬!小馬!”


    馨予常常感慨自己的人生。


    那座橋的坍塌,是她人生最灰暗的時刻。以那個時刻為界,她的人生分成了截然不同的兩部分。前半部分浪漫而寒酸,後半部分務實而豐裕。如果橋沒有塌,她或許仍是個少女,仍會相信很多東西。


    可是,如果橋沒有塌,她能住上現在這套水廁到戶、電燈電話的單元房嗎?兩室兩廳一衛,鋪著地板膠,掛著玻璃水晶燈,還帶倆大陽台!即使大橋完好無損,就憑孩子父親的晉升速度,恐怕多少年也走不出那棟宿舍樓。


    她痛恨那棟黑洞洞的筒子樓。那裏永遠彌漫著一股潮濕的臭味,一家炒菜全樓聞味兒,一家說話全樓旁聽。她很高興離開了那裏,很高興離開了自己的過去。


    門鈴響了,馨予放下手裏正在鉤邊的電視機罩子,起身開門。


    門外站著她的過去。馬皓文正看著她微笑。


    “你?你是提前了還是越獄了?”大驚之下,馨予說話都有點結巴了。


    馬皓文的笑容僵在臉上:“昨天晚上跑出來的,現在正被全城通緝。”


    馨予倒吸一口涼氣,連忙伸頭朝外四下裏看。樓道裏一片寂靜。等她反應過來受了騙,馬皓文已經進門了。


    “兒子呢?馬飛?馬飛?兒子?”


    裏屋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小孟趿拉著拖鞋,嘴角叼著一支煙,慢悠悠晃了出來。“兒子在學校呢,省重點,一個月迴來一次。”小孟取下煙,衝馬皓文一笑,“是老馬吧?真人可比照片上顯黑啊。現在眼睛看見強光能適應嗎?不會迎風流淚吧?”


    馬皓文有些訕訕了,他局促地向後退了退。


    小孟反而顯得很熱情,他走到櫥櫃旁邊,拉開玻璃門:“別客氣。瞧,咖啡,雀巢的;可樂,百事的。平常在裏麵都愛喝啥?”


    馬皓文赧然低下頭:“在裏麵哪兒喝得著這些?表現得好,管教會獎勵喝一包板藍根。”


    小孟一愣,旋即轟然大笑。他把煙卷重新叼上,像認識多年的老友一般重重地拍拍馬皓文的肩膀,把他拉進來,招唿著:“來來來!坐坐坐!”


    馬皓文揉著肩膀,環視屋子。比起原來那間昏暗狹窄的宿舍,這裏簡直可以稱得上奢華了。


    米色的皮沙發靠牆擺著,背後是一麵牆的歐洲風情招貼畫;沙發對麵是台二十九寸的大電視;各種深色的木頭家具——茶幾、書桌、大立櫃、五鬥櫥一應俱全。書桌上放著一個黑色的大盒子,插著天線,紅燈一閃一閃的;旁邊放著一個灰色的小盒子,上麵有銀色的條狀屏幕。


    馬皓文印象裏聽人說過,那是最新式的通訊設備,好像叫什麽大哥大和傳唿機……


    小孟拿起大哥大,用眼睛示意馬皓文坐下,走進裏屋打電話去了。


    屋裏立刻傳來豪邁的聲音:“閻主任,我,鐵路局小孟……哈哈哈,我們家小馬飛表現得怎麽樣?什麽,您正要找我?太巧了,哈哈哈哈……”


    馬皓文悻悻地說:“你愛人這嗓子,學過聲樂吧?”


    馨予白他一眼。屋裏再次傳來裂石穿雲一般的笑聲。


    “說好的每三個月帶孩子去看我一次,為什麽不去?我寫多少封信也不迴……”馬皓文低聲責怪道,聲音變得有些憂傷了。


    “你你你你怎麽這麽自私?”馨予急於辯白,又有些結巴了,“老孟現在停薪留職在廣州做生意,可我堅持兩邊跑我為誰?知道孩子現在學業多重嗎?全寄宿學校,忙起來我都好幾個禮拜見不上麵。我倒想讓他和你朝夕相處呢,你們那號子能同意嗎?”


    “監獄,不是號子!不要使用這種不文明的稱謂。”馬皓文被一頓搶白,又有些訕訕。他頓了頓,平靜地說:“所以你肯定沒有認真看我的信。才十來歲為什麽要全寄宿?學業固然重要,但和家人在一起更重要。不是說送一個好學校,家長就萬事大吉了就不用家庭教育了,那叫推卸責任……”


    馨予剛要答話,小孟從裏屋探出頭來:“關於馬飛,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先聽哪個?”


    “有屁就放!”馨予沒好氣地說。


    小孟沉吟:“嗯……壞消息是吧?馬飛闖大禍了。閻主任說已經正式決定開除他的學籍,建議他立即轉學。”


    “那好消息呢?”


    小孟掩飾不住地眉開眼笑,走近一步,搖著大哥大樂道:“閻主任說了,學費可以全退。”


    馨予臉色一變,倏地站了起來,摔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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