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俞情沒有過多與穆書凝交流,他還有事要忙,匆匆迴到自己房間裏了。


    穆書凝看都不看楚俞情,就自己繼續練劍。


    晏青時依然躲在遠處,他覺得孤獨極了。


    樹木有伴,白雲有伴,雪與花相伴,山與水相伴,時間有萬物相伴,唯他晏青時,無人可陪伴。


    晏青時再也忍不住,現身在穆書凝身前。


    穆書凝一愣,立即收劍整頓,抬手拭去臉頰上的汗珠,輕輕朝晏青時鞠了一躬,隨後便打算轉身迴房裏。


    晏青時站在原地:“書凝。”


    穆書凝腳下沒頓,完全沒有聽見晏青時話的樣子,握著竹劍往迴走。


    晏青時追上去,喊道:“書凝,我有話要跟你說。”


    穆書凝轉頭:“我是秦昱行。”


    晏青時唿吸一滯,眼眸裏的光亮變得暗淡。


    良久,他似是妥協:“昱行,來書房一趟,為師有話要跟你說。”


    穆書凝終是不能忤逆晏青時,隻得又轉迴身,站在晏青時幾步之外,安安靜靜看著他。


    晏青時心一抽,但好歹這徒弟總算是看了他一眼,晏青時放下心,領著穆書凝往書房裏走。


    自從重生以來,這不是穆書凝第一次進晏青時的書房,可這次不知為什麽就格外地別扭,身份暴露之後,所有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地擺在二人麵前,那些個前塵過往全都被剝去了外衣,殘酷又清晰地攤在了這裏。


    晏青時忽然想起這間書房以前是穆書凝的房間,穆書凝剛被趕出靜穹的時候他一氣之下就改成了書房,以至於日後他想睹物思人,都無物可睹。


    晏青時忽覺有些尷尬,走至書房正中央腳步忽然停下,扭頭去尋穆書凝的目光。


    現在他就像是不擇手段得到了一個本不該屬於他的東西,他怕他一個不注意,這個東西就從他的手中溜走,永遠不再迴來。


    穆書凝沒有想到晏青時會忽然迴過頭來,望著晏青時背影的目光一時未來得及收迴,就這麽當當正正猝不及防地一眼望穿了晏青時的眼瞳。


    晏青時:“找個地方坐下吧。”


    穆書凝卻是沒有聽,目光轉而凝在了晏青時桌案上的那柄蓮花燈上。


    蓮花燈底座生了銅鏽,燈柄細長,安安靜靜地立在晏青時書案一角,纖塵不染,一看就是每天都有人仔細擦拭維護。雖說是燈,可燈芯那裏焦黑一片,肯定是再也燃不起來了。


    穆書凝道:“這盞燈都這麽破了,怎麽不扔了它?”


    晏青時順勢看過去:“我不能扔,不想扔,更不會扔。”


    穆書凝輕嘲:“這個東西對你來講就那麽重要?”言外之意是:這個東西對你來講那麽重要,而一個人,你說拋棄就拋棄。


    晏青時怎麽會聽不出來穆書凝的潛台詞,破天荒地在穆書凝麵前示了弱:“是我的錯。”


    穆書凝嗤笑一聲,移開目光。


    晏青時卻不肯放過這個話題似的:“隻是可惜它再也亮不起來了。”


    穆書凝仍舊麵帶嘲色,可不過幾瞬之間,他的臉色就變了,整個人也一改之前懶散的對萬事都漠不關心的模樣,他箭步上去,拿起那盞蓮花燈,翻來覆去地打量著。


    終於,在底座的下麵,他發現了三個字“穆書凝”。字跡入木三分,末尾還有一個月牙標誌。


    這盞燈,是他的本命燈。


    晏青時將它放在桌麵上,每天細細擦拭,批閱文件累了,抬抬頭,看看這盞燈,然後繼續埋首繁複的文件之中。


    穆書凝的臉上忽然寫滿恨意:“這個東西怎麽會在你這!”


    蕭師叔說過的,這盞本命燈在他被逐出靜穹的那天就被晏青時吩咐扔掉了,現在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晏青時怕穆書凝一時氣急將燈弄壞,隻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我有話要同你說。”


    穆書凝被晏青時氣笑:“晏青時,你當我是傻子嗎?”


    從他被百裏晉楊賜死的那天,這盞燈就被晏青時放在桌子上,甚至更早,甚至他假死的那天晏青時的吩咐剛下放下去,這盞燈就被晏青時自己撿了迴來。


    到這種時候,穆書凝忽然開始有些摸不準晏青時的態度了。若是仔細算來,晏青時極有可能在他偶然間走入密室那天就看破了他的身份,可晏青時為什麽一直不拆穿?


    他穆書凝不是什麽好人,全修真界都是這麽認為的。晏青時自然也不會例外。


    可晏青時守著這盞枯燈,到底有什麽用?


    穆書凝緊緊攥著燈柄,他寧願晏青時對他絕情到底,他也不想晏青時被這種所謂的“愧疚”與“不安”占據了心情。


    晏青時擰眉,他從未聽到過穆書凝這般說話,故而沉聲道:“書凝,你冷靜些。”


    “我還不夠冷靜?”說完,穆書凝指向自己的心口,“四十多年前你刺我的那一劍,我現在都還記得,要不是老天看我罪沒受夠,又給了我一條命,讓我重來這世間受苦受難,我現在早就投胎了,動作快點的沒準連孫子都能抱上了。”


    晏青時忽然大步上前:“書凝!”他伸手,想拉住穆書凝。


    穆書凝猛地後退,擺脫晏青時的手:“晏青時,你多好啊,靜穹掌門,為了天下道義,賞了我一劍,大義滅親,名揚天下,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的那些名分、榮譽,是用我的命換來的?”


    穆書凝情緒波動過大,他早就忘了他心裏還有寫意殘留下的心魔,此話一落,整個人忽然變得狂躁無比,雙瞳赤紅,眼裏像燃著一團火。


    這個時候,他隻覺得每一根筋脈,每一條血管,都劇痛無比。


    晏青時心中一跳,見穆書凝狀態不對,忽然就放柔語氣:“書凝,千錯萬錯都在我,你先冷靜些。”


    穆書凝忽然笑了,隻是這笑容與他平時完全不同,陰極邪極,寒涼刺骨,像是地獄來的奪命使者:“晏青時,你怕了,怕我心魔爆發死在這。”


    晏青時上前一步:“對,我怕。”


    下一瞬,穆書凝狂妄大笑,笑完,表情忽地收斂,變得冷絕:“晏青時,你的本事都去哪了?”


    寫意的心魔相當厲害,穆書凝隻覺得全身都要疼得炸裂,可偏偏心中還洶湧著一種陰邪之力,這種力量讓他煩躁,讓他不安,他下意識地隨著自己心中所想說話,他也知道,他現在所說的話,全部都來自心中的陰暗麵,而他無法克製這種現象,就好像這麽說出來,他能好受很多一樣。


    “晏青時,拜你為師,是我這輩子做的最後悔的一件事。”


    對啊,他當初若不是怕楚俞情威脅,若不是怕晏青時名譽受損,若不是他處處把有害於晏青時的苗頭扼殺,他怎麽也不會淪落到萬人打,千人殺的地步。


    此話一出,心魔更加猖獗,無上魔音肆意衝擊著他的腦海,他現在心裏忽然有一個念頭,就是毀滅。毀滅所有殘害過他的人,毀滅靜穹,毀滅皓月。


    晏青時一張勉強還算冷靜自持的臉忽然崩裂,他驟然上前禁錮住穆書凝雙手,不讓他掙脫,穆書凝掙得劇烈,卻也撼動不了晏青時分毫。


    穆書凝血紅的雙瞳裏麵有一道重影,是晏青時擰眉看他的模樣。


    晏青時喊道:“穆書凝。”這一聲,低沉,猶豫,似帶著些其他的考量,卻也直直喊進了穆書凝的心裏。


    穆書凝算是還沒被心魔控製得太過徹底,神色一怔,掙紮的動作也緩了一些。


    就這一瞬,晏青時抓住時機,搶過蓮花燈放在一邊,同時一把將穆書凝拽進自己的懷裏,用自己的身體為屏障,隔絕了穆書凝與外界的一切交流。


    穆書凝猛地反應過來,忽覺心頭一抹暴戾,眼中的血色幾乎要染紅了整個眼球,剛要出擊,忽覺唇上一片冰涼。


    穆書凝再次怔住。


    晏青時用一隻手控製住穆書凝的雙手,另一手將按住他的頭,讓兩人更加貼合了些,而穆書凝則無處可逃。


    穆書凝雙眼大睜,完全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個發展。


    晏青時毫不留情,用力咬住穆書凝的唇,穆書凝吃痛,剛想張嘴痛唿,就忽覺有一個溫熱柔軟的東西頂了進來,還帶著霸道而強勢的靈力,直直竄入他的靈台。


    那股靈力像是一根錐子一樣,狠狠紮入穆書凝的識海,驟然排山倒海而來的痛意讓他神魂幾欲出竅,穆書凝全身一軟,差點沒有站住,還是晏青時的攙扶才讓他勉強沒有倒下。


    晏青時眸色變深,他輕輕閉上眼,仍舊往穆書凝嘴裏渡著靈力,他沒有想到穆書凝的嘴唇比他想象中還要甜美甘冽。


    血絲順著穆書凝下頜流下,而穆書凝仍舊沒有搞清楚現在的狀況。


    晏青時,在親吻他?


    晏青時的舌頭靈巧而柔韌,最開始時還有些生硬,到後來,他連師徒不倫的這一層屏障都徹底突破,徹徹底底地融入了身心交融這一境界。


    穆書凝全身發軟,僵硬而木訥地承受著晏青時,全身都在痛,而且靈台裏的劇痛一直在幹擾著他的思考。


    直到最後,心魔不知什麽時候停止叫囂,而穆書凝眼前一黑,驟然失去意識,跌到了晏青時懷裏。


    晏青時看著懷中麵色蒼白,嘴唇紅腫的人,輕輕閉了閉眼。


    他,晏青時,終於了了他這千秋荒唐大夢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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