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時期,各種不可思議的科技進步和無法預料的災難接踵而來,億倍光速飛船的革命性發明緊接著全人類的智力崩潰,似乎上帝存心讓人類在大喜大悲的揉搓中瘋狂。


    ——摘自《百年拾貝》,魚樂水著


    1


    楚天樂的孤立波理論很快在科學界得到公認。災變有驚無險地過去了,世界開始從“戰時經濟”恢複正常。六艘飛船果然被原主人要迴去了,因為全世界已經興起宇宙旅遊熱,眼下多是短途遊,去金、木、水、火、土、海王、天王各行星,或者去柯伊伯帶和奧爾特星雲。但遠程遊已經在積極籌備,目前還局限在距地球十六光年遠的牛郎星以內,因為以1.8馬赫的船速,到牛郎星往返一趟需要耗時十八年,已經占去旅遊者壽命的四分之一了。如果想去更遠的星球,肯定得開發更高馬赫數的飛船,但這需要新的理論突破。這些超光速飛船炙手可熱,別說六艘了,六十艘也不夠。新飛船正在以狂熱的工作節奏建造著,因為依照孤立波理論,可以激發出二階真空的超臨界密真空二十三年後就會迴到臨界點之下,到那時,人類將無奈地告別超光速時代,所以人們都在爭著上最後一趟巴士。


    既然災變已經過去,聯合國安理會提議解散scac。但聯合國大會討論之後,決定讓scac暫時存續,待善後工作完全結束後再正式解散。“樂之友”總部完全沒有解散的跡象,因為“樂之友”的“大腦”“小腦”和“心髒”,還以過去同樣的節奏緊張地工作著。雖說災變過去後給“樂之友”的捐款肯定大大縮水,甚至幹涸,但以眼下的資金狀況,維持十年八年的運轉還不成問題。


    姬人銳指示魯軍定仍繼續對楚天樂實施嚴密保護。這事說起來有點不合邏輯——要知道,正是楚天樂這隻病鴿子盡力撲打著病殘的翅膀,為諾亞方舟銜來了橄欖枝,證明了洪水已經退去!但問題是,當年的大洪水預告同樣是楚天樂做出的,那個預告雖然算不上是假消息,卻也是一場虛驚,這難免讓民眾心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要說誰會因這點情愫來暗殺楚天樂屬於誇張,但有了上次的教訓,謹慎一點總沒有壞處。


    楚天樂倒是很讓老魯省心,自打母親去世後,他一直在山居中足不出戶。他總是獨自把輪椅開到院外,一動不動地待上幾個小時。他的目光盯著遠處,盯著藍天白雲,盯著藍天之後的深空。草兒已經學會不在這時候打攪爸爸,隻要爸爸“變成石像”,她就去找徐阿姨或魯伯伯玩兒。魚樂水處理完基金會的公務後,盡量多迴家陪丈夫。她能感覺到,在丈夫石像般的軀殼之內是一架飛速旋轉的思維機器,已經轉得快要飛車[1]


    了。魚樂水想,丈夫肯定是在履行對母親的承諾,正竭盡智力尋找搭救柳葉洋洋的辦法。她也發現,丈夫的膝蓋上常放著一張紙,上麵打印著泡利公式,就是泡利常常自誇為“具有簡潔美和對稱美”的那個公式,看來丈夫同樣放不下對泡利的思念。這個患白化症的怪人應該是同丈夫在學術領域裏最相知的人。


    其後很久她才知道,推動丈夫思維機器超速旋轉的除了責任感和愧疚感,還有一種更為強勁的動力——恐懼。


    閑暇時,她也考慮為昌昌準備禮物,苗杳說他很快就要結婚了,是和姬船隊的人組織一次集體婚禮,據說還專門要放在太空舉行。


    “小蜜蜂”飛到了“泡泡”公司的上方,今天是衣冠楚楚的公司總經理康平親自駕駛。他誇耀地指指下麵:


    “下麵就是公司的兩座主廠房,請各位兄弟參觀。”


    機上乘員還有七人,姬船隊的六名船長加上埃瑪。他們乘坐的“小蜜蜂”是“軍轉民”產品,是太空用“小蜜蜂”改型的觀光用飛行器。它的船體包括艙底基本是全透明,已經極度小型化的聚變裝置放在機艙上部,不影響視線,所以可以輕鬆地俯瞰。現在,機艙下是成丁字形排列的兩座生產車間。一座車間是透明的,橫臥在地上,由一個個透明空心球削去兩端後連綴而成,外形酷似一條巨型多節青蟲。它的頭部緊鄰著公路,幾百輛大型翻鬥車首尾相接,在車間大門前排隊,車上裝的都是垃圾或工業廢料。巨型青蟲吞下垃圾後,在體內經過粉碎、擠壓成形,最後從尾部吐出一個個雜色的空心圓球。這些圓球從天上看很小,但真實大小相當於四居室的房屋——它本來就是為此設計的。另一座車間是立著的,實際上它壓根兒就是一艘飛船,頭朝下紮在地麵上,船身上排列的縱紋是粒子加速器的磁力線圈。與太空飛船不同的是,這條“廠房飛船”的粒子加速軌道外又加了一層透明外殼,夾層中抽成真空。


    大青蟲吐出來的空心圓球經過輸送帶直接進入飛船型廠房,在裏邊進行激發,實現原子級別之下的重構,於是,垃圾材質的空心球瞬間變成精美絕倫的透明空心球,再從廠房另一端滾出來。這一端也連著公路,此前送垃圾來的大型翻鬥車經過衝洗,此刻返迴到這裏。空心球直接滾到車廂內,廂板自動立起,車輛隨即開走。這個過程是流水式的,每半分鍾就完成一件。


    姬繼昌問:“這麽高效的生產線,為啥不建專用鐵路?”


    “這座工廠來不及了,以後的十座廠房都要建專線的。昌昌老弟,我得抓緊呀,你們這些大腦袋科學家說過,二十三年後真空就不能激發了,我這些工廠就沒用處了。我得抓緊這個時間,把世界上已經有的垃圾盡量多消化一些。這是我爺爺給我的遺命,他老人家在那兒,”他指指天上,“每天盯著我哩。”


    姬繼昌說:“什麽昌昌老弟,是昌哥!咱們剛剛查證過的。”


    他倆是光屁股朋友,康平個頭大,一向是當哥的,但不久前經過查證,姬繼昌竟然比康平大三天。康平嬉皮笑臉地說:


    “隻三天嘛,屬於可以忽略的誤差,老稱唿已經習慣了,就甭改了。再說,你今天是來求老哥的,嘴巴還不該甜一點兒?”


    “求你也不用嘴巴甜,咱們的規矩,借錢的才是大爺。”


    埃瑪笑著說:“牛牛哥,別理他。我喊你哥,我們幾個都喊你哥。”


    卡普德維拉、田咪、奧格芙納、凱賽琳齊聲說:“對,我們都喊哥。”隻有馬鳴性格比較老成,而且年紀比康平大,他沒有喊,但隻是笑笑,也沒有否認。


    “這才對嘛。走,到我的辦公區去。”


    旁邊不遠就是辦公區,各幢建築形狀不一,但都是以球形為基本單元。主樓是一棟三十層的建築,從橫截麵看是輻條式,十二個球體連綴成外圈的大圓,一層層堆上去,形成高九十米的圓柱。圓柱中心是單個球體上下連綴成的柱形,裏麵安裝有電梯和步行梯。柱形通過六根輻條同外圈相連,實際六根輻條仍是球體。所有單元都是透明的,屋內的情形一覽無餘,球內三分之一高的地方裝有地板,其上是人員的活動空間,地板下放置有各種設施和管線。員工們都在伏案工作。


    “小蜜蜂”降落在樓頂,康平領他們經電梯來到位於三十層的總經理辦公室。職業化的女秘書甜甜地笑著,為各人斟了清茶或衝了咖啡,又把牆壁調成不透明的綠色,然後退出,輕輕關上房門。康平說:


    “昌弟,你說找個機密地方談話,這兒就是。有話盡管說,你們的事就是我牛牛哥的事。”


    他再次強調了哥與弟的稱唿,看來是想“乘人之危”造成既成事實。姬繼昌笑著,沒有和他再計較。埃瑪先開口:


    “牛牛哥,我們需要一大筆錢。”


    “沒說的。我的公司雖然名義上屬於我爺爺、楚叔叔和葛叔叔,但三人早對我放過話,這些錢都是‘樂之友’的。”


    “不,這件事想暫時瞞住‘樂之友’。”


    康平猶豫了一會兒,“那這事要麻煩一些,不過——你們先往下說。”


    “我們想到天上舉行集體婚禮,姬船隊的弟兄們都去,所以需要租六條蟲洞式飛船。”


    康平笑了,“我還以為什麽大事呢,六艘飛船的租金,我用私房錢就能解決……”他忽然頓住,目光銳利地看看姬繼昌,“你們……還想搞那個嬰兒宇宙?”


    姬繼昌笑了,“我早說過,瞞不過你個老奸商的。對,我們放不下那件事。”


    康平大為搖頭,“災變好容易過去了,舊宇宙平安無事了,人類又趕上了氫盛世,小日子富得流油,簡直是流淌著牛奶和蜜的天堂,三十年前做夢都不敢想。對著這樣的天堂,你們還死不了那條心?那跟自殺差不了多少啊。”


    “對,我們死不了那條心。這個探索新世界的機會轉瞬即逝,不抓住它我們死不瞑目。”


    “姬船隊六千人都去?”


    “我們還沒串聯,等飛船弄到手再說。但我估計,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會跟著去。”


    “我聽說姬叔叔、楚叔叔和魚阿姨都已經表示過,要你們放棄這個不必要的冒險?”


    “對,他們確實表示過反對。”姬繼昌坦白地說。


    康平目光銳利地依次盯視著七人,七人麵色平和,靜靜地注視著他。康平轉而透過牆壁看屋外,在他的盯視下,那片牆壁自動恢複透明,顯示出潔淨的藍天,淡淡的白雲在緩緩移動。很長時間後,康平才扭迴頭,搖搖頭說:


    “哥是個俗人、商人、市井之徒,確實無法理解你們的走火入魔。這事擱我身上,打死我都不去。我要是幫你們,幾乎等同於幫你們自殺,說不定還會惹上官司。”田咪和埃瑪想說話,姬繼昌用眼色製止了。“但剛才忽然想起了我爺爺。那是個怪老頭兒,一輩子隻喜歡和孩子們玩兒,和年輕人交朋友。我給你們透露個秘密,他在同齡人中其實很孤僻,幾乎不和大家來往,因為他對一般的‘成人話題’,什麽炒股炒房、級別待遇、家長裏短等等,從來不感興趣。可以說他始終是個大孩子,腦海裏老是冒出些奇思怪想,一串一串的,直到八十多歲,都不能安穩地待在家裏享福,最後還把老命丟到了月亮上。”大家都隨他的目光看著天上,現在看不到月亮,但他們似乎看到了月亮背後的三位烈士。“我說過,作為一個商人,我肯定一口迴絕你們的要求,絕不會上賊船。可我剛才忽然想到,如果我爺爺這會兒在場,他會如何表態?我想——他一定會同意的。當然,我不是說姬叔叔他們的決定是錯的,不,那肯定是正確的,但我爺爺也不錯。兩種相反的意見都是正確的。”他笑著說,“反正不管誰對誰錯,牛牛哥決定幫你們啦。”


    姬繼昌擊節稱讚:“好!正如我的預料!”他笑著加了一句,“以後你就是哥了,我永遠不再爭了。”


    “這會兒知道嘴甜了?好,哥幫你們完成這個心願。隻是,你們走了之後,我如何見各位的父母啊?”


    “我們走前會留下告別信,把話說透的,不會讓你為難。”


    “先不說這個了,既然大策已定,枝節問題就往後放放。現在開始事務性安排。實打實地說,我這兒因為加速擴張生產能力,資金很緊張,一時拿不出購買六艘飛船的費用……”


    “我們已經考慮到這一點了,所以,不需要購買六艘飛船的費用,隻需要六艘船一個月的租金。”


    康平懷疑地看著他,“然後……你們就玩失蹤?讓債主罵你們八輩子祖宗?”


    姬繼昌不在意地說:“我爸說過,幹大事不拘小節——這話好像你爺爺也說過吧。關鍵是,我們是在做正事,是作為人類代表去探險,所以盡管行為有點耍賴,但心裏有底氣,不怕別人罵。再說,”他笑著說,“債主對死人肯定會寬容一些吧——要知道,不管我們在新宇宙裏能否活下去,反正在這個宇宙裏已經死了。”


    這話的骨子裏含著悲愴,讓康平又看了他們很久。最後康平迴過神,笑著搖頭,“不,這種做法太無賴,會壞了姬叔叔的名聲,也壞了‘樂之友’的名聲。你們聽哥的吧,我打算這樣辦:以我公司的名義租下六條飛船,然後秘密裝上夠你們用三年的給養。這樣有個好處:以工廠的名義用飛船裝運物資,不容易引起懷疑。然後我以辦公益活動的名義在媒體上大作宣傳,就說要免費為幾千人舉行太空集體婚禮。等你們成功地消失了,我就痛痛快快把債扛起來。雖然眼下我拿不出這麽多錢,但隻要十家新工廠都投產,鈔票多的是。而且,我花這錢並非公款私用,我認為你們幹的仍是‘樂之友’的事業。”


    “對,肯定仍是‘樂之友’的事業。牛牛哥,大恩不言謝。如果我們能在另一個宇宙站住腳,一定好好報答你。”埃瑪笑著說。


    “咋報答?”


    “在新宇宙為你的產品免費打廣告。要不,幹脆送你一顆星球。”


    “這個人情有點太遠吧,好意我心領了;至於廣告效果嘛,我就不指望了。準備什麽時候走?”


    “中秋節,也就是一個月之後。”


    “時間夠緊的。現在,你們列一個物資清單,我為你們準備。”


    姬繼昌看看田咪,她馬上掏出一遝厚厚的清單,笑嘻嘻地遞過去。康平微嘲地說:“清單早就準備好了?看來你們是吃定我了。”他接過清單大致看了一遍,“沒問題,除了你要的輕型武器我辦不到——中國不允許武器交易,我不想讓公司吃官司——其餘的都交給我好啦。”


    “沒關係,武器讓埃瑪到美國去置辦。”


    康平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噢對了,我知道姬船隊千六名船員已經預先配為3000對夫妻,隻不過還沒來得及辦婚禮。如果報名要去的人並非夫妻同去,或者男多女少,那該怎麽辦?”


    姬繼昌不在意地說:“那就重新配對。如果男女比例懸殊,那就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你別忘了,‘諾亞’號就是這樣的。”


    康平大為搖頭,“我那口兒絕不會讓我這樣幹的。不過,你們是新宇宙的人,肯定是新觀念,我就不上道德課了。”


    這件大事就算談成了,順利得出乎預料。七位代表都很興奮,把牛牛哥圍在中間。四位女性挽著康平,說不完的甜言蜜語。埃瑪提議:


    “牛牛哥,咱們談成這麽重要的事,今晚是不是該慶祝一下?”


    “不用說,又是我做東道,對不對?誰讓我是哥呢!好的,我讓秘書安排,從今天起每天晚上撮一頓。咱們之間是見一麵少一麵啊,昌昌,雖然知道你們是去辦正事,但我實在不忍心說永別啊。”


    之後一個月是緊張的秘密準備。每個船長都和一千名部下通了電話,電話中首先要求對方,不管是否同意下麵要說的事,對方都必須承諾嚴格保密。得到承諾後,各個船長通報了秘密計劃。起航時間定在中秋節,願意去的,必須在中秋節十五天前報名。


    報名的電話陸續打來,到了截止期,報名的正好超過四千五百名。康平曾經擔心的那個“男女配對問題”基本沒出現,因為報名者大多是夫妻商量後同去。也有少量放單飛的,姬繼昌讓田咪負責重新作了調配。雖然這是一次大規模的秘密行動,但實施起來難度不大,因為此前已經進行過多年的訓練,尤其是經過一次真刀真槍的實戰演練。所以各人該幹什麽都很清楚,也許最關鍵的是——他們已經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有視死如歸的勇氣。今年的中秋節是在國慶後三天,國慶節前,姬繼昌給同伴們放了假,讓各人迴家再陪陪親人,這是最後的團聚了。當然,事先對各人做了嚴厲的告誡:迴家後各人勢必麵對家庭溫情的侵襲,如果改變主意就不用迴來了,但絕不能透露秘密。


    姬繼昌也迴家了。昌昌媽早就在忙著籌備婚禮,卻苦於忙不到點子上。昌昌和埃瑪說過,他們將到太空,在上次去過的老地方,來一次最別致的集體婚禮,姬船隊的老夥伴大部分都參加。這樣別致的旅遊結婚當然不錯,但新房也得準備呀,可那倆寶貝對新房的事渾不在意,說婚禮辦完再操心新房也不遲。奇怪的是,姬人銳對新房的事也不上心,苗杳隻好一個人忙。


    國慶節前一天兒子迴來了,埃瑪沒有同來,說迴美國探親去了,明天能迴來。苗杳埋怨:“眼看到婚期,那邊父母答應要來的,這會兒去探什麽親!”兒子不解釋,隻是嘻嘻地笑。她隻好領兒子一人看了新房,問他有哪些該改進的地方,昌昌讚不絕口,說一切都好。然後就攛掇爹媽,趁“十一”長假出去旅遊,痛痛快快玩幾天,最好拉上楚叔叔一家同去。姬人銳平淡地說:


    “哪兒也不去,就在家過節吧。也許你楚叔叔有事找你呢。”


    “十一”上午,埃瑪剛到家,楚天樂果然給昌昌打電話,請他到山中度假。“順便和你談一件事。昌昌,把姬艦隊其他幾名船長喊上一塊兒吧,埃瑪也來。”


    姬繼昌和埃瑪對視一下,心中有點打鼓,楚叔叔在這個當口兒——秘密行動馬上就要開始的時候——讓六名船長都去他那兒,莫非他有所覺察?不管怎樣,楚叔叔既然邀請,他們肯定要去的,趁這機會把話說透也未嚐不可。以楚叔叔的心胸,應該會支持他們的。


    他立即帶著七個夥伴趕去了,多帶的一位是習明哲,這人年紀不大,但穩重幹練,思維敏捷,是他近來看中的船長人選。徐嫂為客人們準備了很多小吃,把為中秋節準備的月餅也提前拿出來了。草兒難得見到這麽多客人,樂瘋了,拉著昌昌哥哥和埃瑪姐姐不鬆手。有人提出要參觀一下火葬台等景點,就是二十九年前魚阿姨那篇著名采訪中說的幾個地方。魚樂水說:“好啊,我領你們去。”楚天樂突然說:


    “我領他們去吧。好長時間沒去了,我正想去那兒看看呢。喂,昌昌,你們有沒有力氣把我背去?”


    姬繼昌笑著說:“沒問題,我們八個年輕人還對付不了一個你?”說著把他從輪椅上拉起來,背到背上。背上後有點心酸,天樂叔叔身輕如燕,難怪魚阿姨曾打趣,說背他就像孫大聖背紅孩兒。楚天樂對妻子說:


    “你就不用上去了,在家裏陪草兒玩吧。”


    草兒不依,鬧著非要去。魚樂水蹲下來低聲對她說:“你去也行。但爸爸要和這些叔叔談正經事,上去了你不許鬧,不許瘋,行不行?”


    草兒懂事地低聲問:“爸爸是不是又要變成石像了?我知道,我不鬧。”


    於是,魚樂水帶著草兒也跟著上去了。一群人先來到火葬台,地下是兩次燃燒所留下的炭屑,其上是新堆的鬆木,還沒有幹透,這是為下一位死者(應該是楚天樂吧)準備的。眼前的情景難免引發人們的悲思,草兒也想到了奶奶,眼淚汪汪的。大夥兒默默憑吊了一會兒,姬繼昌把楚天樂在一塊石頭上安頓好,八個年輕人圍著他席地而坐。這個殘疾人一向是他們心目中的神祗,而且此次楚天樂喚他們來肯定是有深意的。他們安靜下來,眼睛都盯著楚天樂,當然也免不了有點兒“心懷鬼胎”。楚天樂說:


    “來,隨便聊聊。你們都是姬船隊的核心,我知道那次行動取消後,你們的心還沒有散,不想放棄嬰兒宇宙的探險,是不是?”


    姬繼昌看看楚叔叔,看看夥伴,雖然楚叔叔沒有把話說透,但估計他已經對秘密行動有所了解。姬繼昌簡短地說:“是。”


    田咪忙轉移話題:“楚叔叔,我們不甘心超光速時代在二十三年後就結束。你能指條路嗎?”


    “我一直在找啊,找得很苦的。”


    “找到了嗎?”


    “我好像看到了海天盡頭有一座小島,但不知道它是不是海市蜃樓。今天我請你們來,就是想讓你們幫我證實或否定它。”


    八個人頓時眸子發亮!楚叔叔一向不輕言,他這樣說,應該是有了七八成把握。如果……那就太令人振奮了!他們都暫時忘了心中的“鬼胎”,豎起了耳朵。站在圈外的魚樂水也認真聽著,知道丈夫半年來的思考馬上要結出果實了。


    “先把話頭拉遠一點,說兩個眾所周知的小常識吧。大家都知道化學反應中常常離不開催化劑,如鉑、銠、銅、二氧化錳等,它們能促進反應速度,但並不參與反應,反應後仍完身而退。”


    這確實是最基本的常識,中學生都知道。但大家知道楚講述這些常識必有深意,都認真聽著。


    “另外,數學中有鬼變量。有些積分無法進行,需要設一個鬼變量作為中間值,妙處是積分結束後,鬼變量可以完全消去。所以,也可以把它看成是數學運算中的催化劑。”


    大家紛紛點頭。


    楚天樂開始了正題,“大家可能記得三態真空理論是如何來的。二十多年前,曾有一個叫洋洋的十歲男孩說,假如真空有能量,飛船在太空中飛行就像航行在能量的大海上,隨便舀一瓢就夠燒一個月,那該多好!因為常規飛船把大部分能量都花在對燃料本身的加速上,如果能量可以從太空中隨時獲得,哪怕它非常微量,比如像恆星的光壓,最終也能使飛船無限接近光速。”


    魚樂水眼前浮現出洋洋和柳葉的麵容,意氣風發地向遠太空航行的他們,不知道有一個泥淖正在前邊等待著。草兒輕聲說:“媽媽,我知道洋洋叔叔和柳葉姑姑!”魚樂水把手指放到嘴唇上,讓她安靜地聽爸爸講話。


    “正是受這個十歲男孩的啟發,我有了後來的發現:超臨界密真空可以因高能激發而湮滅,轉化為低強度的光脈衝,其釋放能量略大於激發能量,從而用於飛船驅動。可以說,‘真空湮滅屬於釋能反應’這一點是所有應用的基礎。”


    姬繼昌說:“對。隻是後來有了意想不到的變化,歪打正著的,飛船由光壓驅動改為‘蟲洞拖行’。”


    “對,你說得對。但由於思維的慣性,很長時間裏人們還認識不到這其中包含的關鍵機理,那就是:‘真空湮滅屬於釋能反應’這個條件,實際隻是超光速飛船發現過程中的催化劑和鬼變量,可以完身而退了!換一個角度說,能否實現超光速飛行,隻取決於能否把真空湮滅,並不在乎它是釋放能量的正反應,還是吸收能量的負反應!”他停頓片刻,平和地說,“昌昌,你們好好想想,從中可以得到什麽啟發?”


    他停止了講述,招招手讓草兒過來,把草兒摟到懷裏,父女倆低聲說著閑話。這邊,八個人不語不動,狂熱地思索著。楚天樂給他們出了一個難題,難題背後可能是一條通向新世界的麥哲倫海峽,他們要充分開動大腦,利用上帝賜予人類的智慧來發現它。過了十幾分鍾,姬繼昌首先開口了:


    “楚叔叔,你是說,最初的飛船設計是基於超臨界密真空,它能因高能激發而湮滅,並釋放出低強度的光能,釋放能量大於激發能量。”


    “對。”


    “正是這點桎梏了我們的思維,如果我們不管它是釋放能量還是吸收能量,跳出這個圈子再來設想,臨界值之下的密真空是否可以被激發呢?因為我們可以大幅度提高激發強度,哪怕需要消耗巨額能量!我們已經有了聚變技術,而超光速飛船在航行途中可以輕易取得燃料。因為氫是宇宙中最豐富的元素,液氫星球比比皆是。而且蟲洞式飛行可以隨行隨停,不必為停泊一次耗費大量燃料和時間。”


    “對!”


    “而且不隻是臨界值之下的密真空,也許連標準真空,甚至疏真空也能被激發?當然其激發能量肯定要高得多,至少高於8tev,否則自上個世紀以來,費米實驗室和歐洲核子中心早就在標準真空中激發出真空湮滅了。”他又加了一句,“不過這也說明,當年澤利多維奇的擔心並非杞人憂天。”


    楚天樂沒有再迴答,但他臉龐上的光亮已經說明了一切。他抬起頭看看妻子。妻子從他的眼睛裏讀到了無聲的話語——我已經找到那條路了,可以追上“諾亞”號了,媽媽在九天之上可以安息了。姬繼昌和夥伴們交換著火一樣的目光,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人類曾經打開了超光速飛行的大門,後來悲哀地得知這扇大門馬上就要關閉,它首先帶來的噩耗是“諾亞”號的悲劇。但楚叔叔的新設想有可能重新打開這扇大門,而且這次隻要打開,就永遠不會再關閉了!人類不必再為密真空時代即將過去而心懷戚戚,因為標準真空乃至疏真空並非《西遊記》中描寫的弱水,照樣可以行船!火葬台上洋溢著濃濃的喜悅,他們此刻還不知道,更大的喜悅在等著他們。楚天樂問:


    “那麽你們設想一下,標準真空如果能被激發,飛船速度能夠達到多少?”


    姬繼昌誤解了他的話意,說:“我想應該也趕得上密真空中的船速吧,兩者在原理上並無本質不同,隻要有充足的能量……”他忽然愣住了,因為他在刹那間悟出了楚叔叔的真實用意。一扇巨大的天堂之門豁然洞開,迸射出來的強光耀花了他的眼睛,極度的喜悅幾乎讓他心髒驟停……他看著楚叔叔的眼睛,沒錯,楚叔叔的想法肯定就是這樣。但喜悅來得太過突然,讓他不敢放膽前行。他看看夥伴,他們個個都是聰明絕頂的家夥,此刻也看到了那扇天堂之門,不過同樣被耀花了眼睛,一時之間不敢輕言。姬繼昌謹慎地考慮一會兒,才慢慢地開口道:


    “按照三態真空理論,用激發真空泡的方式飛行,或者說位移式的飛行,飛船相對於本域空間是靜止的,所以並沒有相對論效應,沒有質量的無限增大和長度的無限縮短,沒有光速限製的魔咒,因而船速並無理論上的限製而隻有技術上的限製。”


    楚天樂輕輕點頭,“對。”


    “技術限製的瓶頸是激發頻率能達到多高,而它當時主要受限於以下兩個因素:某次激發之後,因為向‘海洋肚臍眼’狂瀉而形成的疏真空,需要多長時間恢複到標準真空;還有,標準真空在周圍壓力下恢複為密真空,又需要多長時間。”


    “對。”


    “第一次恢複時間很短,根據你的‘真空最小單元穩恆態增生’理論,疏真空恢複成標準真空隻需普朗克時間,在工程設計中可以略去不計。第二次恢複時間較長,大約是微秒級別,所以飛船激發頻率主要取決於它,現在船速隻能達到一點八馬赫,就是受它的限製。”


    “對。往下呢?”


    “如果我們提高激發強度,使標準真空甚至疏真空也能激發,那就一舉跨過了這道瓶頸,想提高速度就不用考慮空間恢複的時間,隻用提高加速器的粒子對撞頻率就行了!”姬繼昌說。


    “那麽最高船速能達到多少?”楚天樂問,“不妨做兩個初步估計:一,激發出的真空空洞可以達到兩千米級別,也就是每次激發可使飛船前移一千米;二,假如粒子對撞頻率可以提高為每秒三十萬億次。以上兩個數值,經過努力都能達到的。”


    埃瑪失聲叫道:“不可能!那可是億倍光速!”


    姬繼昌立即說:“別忙著斷言不可能。近光速飛船曾經是不可能的,後來實現了;一點八倍超光速曾經是更不可能的,後來也實現了。所以,隻要突破相對論限製,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眾人交流著喜悅的目光,激情在胸腔中撞擊。億倍光速!即使再“潑皮膽大”的科幻作家也不敢做這樣的設想。楚天樂平和地說:


    “我不能斷言它肯定會實現,但理論上並無限製。昌昌,我、你樂水阿姨和你爸都知道,你們還對嬰兒宇宙放不下,正在組織一個秘密行動,對不對?”


    姬繼昌看看夥伴,稍稍有點兒難為情,隨即爽快地點頭承認。


    “我建議你們徹底放下它吧。你父親說得對,在人類處於絕境時那是必要的冒險;在和平時間那就是不必要的瘋狂。何況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幹。”他看著大家,“希望你們接手這件事,證實或否定它吧。”


    姬繼昌這次絲毫沒有猶豫,“沒說的,我們幹!楚叔叔,謝謝你給我們這份榮幸。”


    楚天樂隨意地擺擺手,笑著說:“如果認為可行,那就把這個消息捅給你爸,讓上帝之鞭再唿嘯作響吧。你們要抓緊時間,用出吃奶的氣力,盡快把它搞出來!有了它,‘諾亞’號就有救了。”


    眾人笑著說:“好啊,讓那條鞭子再響起來吧。其實我們已經對他的鞭抽上癮了,離不了啦,一個月不挨抽,皮就發癢。”


    “好啦,今天的正事已畢,你們去山裏玩兒吧。昌昌,你把這件事理一下,理出一個粗線條的框架。再過三天是中秋節,到那天歡迎你們還來山中玩兒,順便把你們的框架給我講一下。”他似乎隨意地說了一句,“也許,我會請你們再做一件事呢。”


    八個人都敏銳地領會到最後這句話的分量,他們的目光之炬再次閃亮。大家把激情和亢奮先收藏在心中,八人中的男性輪流背上楚天樂,女性輪流背草兒,大唿小叫地進山遊玩,去觀賞魚阿姨文章中提到的各個景點,像一線細流串起來的水潭啦,潭裏的柳葉魚啦。魚樂水看著丈夫恬淡平和的表情,心中十分欣慰。


    六位船長立即通知秘密行動的成員:那件事暫停,等候通知。然後是三天狂熱的思考和準備。姬繼昌剛剛得出結論,就提前悄悄通知了鐵哥們兒康平,因為,如果這個理論被證實,康平的工廠就不是二十三年壽命,而是與天地同壽了!康平歡唿雀躍,說:“這個美夢如果成真,你還是我哥,我一輩子不爭了!”想想又補充道:


    “嬰兒宇宙計劃肯定要pass了,但那個太空集體婚禮照舊進行吧,所有人力費用我都包了!”


    姬繼昌笑著答應。


    三天後,八個人再度進山。徐嫂已經補充采購了月餅水果,這次準備得更豐盛。八個人陪著草兒瘋了一會兒,把院中石桌上擺的月餅、石榴、花生、瓜子一掃而光。姬繼昌說:


    “楚叔叔,我該向你匯報那個框架了,不過咱們還是到老地方去說吧,在那兒賞月更為雅靜。而且,”他笑著說,“我覺得那兒的氣場特別適合思考。”


    楚氏夫婦笑著答應,於是,一夥人照舊背上楚天樂和草兒,歡笑著向山腰攀登。一輪明月照著空穀細流,照著懸崖上斜生的鬆樹,也照著空場中那個鬆木柴垛。馬鳴指著圓月遐想:


    “要是泡利先生那次激發的威力圈再大三千千米,月球就會完全消失,變成一個巨大的球形薄盤。那今天的風景就大不一樣了。想想吧,一個足以遮蔽半個天空的大月亮,和太陽一樣明亮!”


    卡普德維拉說:“你說得不全麵。滿月時它會無比明亮,但如果不是月圓時分,亮度反倒會減弱,因為薄盤形的月亮在斜向陽光照射下隻是一條長長的弧線。人類最好想辦法把月亮背部轉過來,到那時,嗨,一個巨大的凹麵反射鏡,月光將比陽光更強烈!”


    習明哲說:“轉過來的話,用望遠鏡就能看見巨碗中那三個人。”


    提到三位死者,大家不由得傷感起來,但傷感的基調是悲壯。凱賽琳提議為他們默哀,大家響應了。默哀之後,田咪笑著說:


    “其實我很羨慕他們的,那是科技時代的馬革裹屍。特別是康不名爺爺,我看過他不少作品,他一直是一個激情澎湃的大男孩、老頑童,始終堅持英雄主義理想。能有那樣一個很科幻的墳墓,稱得上死得其所了。”


    姬繼昌讓大家停止閑侃,開始向楚天樂匯報他們定出的框架。這些天他們完成了理論計算,預計激發能量提高到十萬億電子伏特時就能激發出標準真空的湮滅;至於疏真空,激發能量隨其“疏”的程度而不同,但不超過十二萬億電子伏特。這個能量級別當然不容易實現,但也並非高不可攀。他們打算在三年內啃下這根硬骨頭。其他工作相對容易,因為已經有了雄厚的技術基礎,有了四十艘蟲洞飛船的建造經驗,隻要突破十萬億電子伏特的瓶頸,再用三年時間就能製造出實用型飛船。僅僅三年啊,遠遠超過人類最大膽想象的億馬赫飛船就要實現了!直到現在,他們也恍如夢中。可惜的是,雖然屆時人類將擁有億馬赫的交通工具,卻沒有同樣速度的通信工具,通信將遠遠滯後於交通。人類社會又得迴到電波通信之前的時代,得靠郵馬車(億馬赫飛船)傳送遠方親人的信件。這個難題的解決隻有等下一個科技突破了,比如量子瞬時通信。


    楚天樂對這個計劃進度沒有提出異議。姬繼昌又說,他已經同父親談過,父親立即和scac作了溝通,因為下一步開發仍然需要後者強大的資金支持。“你猜怎麽著?”姬繼昌開心地笑著,“scac非常痛快地答應了,一點哏都不打。後來,現任首席執委德比羅夫上將甚至特意向‘樂之友’表示感謝!因為有了這個計劃,scac就不會再被解散了,安理會根本不再提這個茬兒了!”


    楚天樂和魚樂水也都很高興。楚天樂說:“好啊,這是件大好事。這幾十年來,scac和‘樂之友’的合作一直很好,算得上是一家人了。可惜阿比卡爾沒有看到這一天。”


    “對。民眾都說,‘樂之友’再加半個scac是世界的實際領導,為此,安理會一直吃醋。而且,隻要開始億馬赫飛船的開發,這種政治態勢還會繼續保持下去。”


    姬繼昌說的是實情,但楚魚二人都沒有接這個話頭。


    “我們的框架就匯報到這兒吧。楚叔叔,上次你曾說過,你在億倍光速飛船之後還想讓我們幹一件事。我們對此可是迫不及待!”楚天樂笑著點頭,姬繼昌搶先說,“不過,這兩天我們也想到一件事。要不我們先說吧,看與你說的是否是同一件事。”


    “好啊,你先說吧。”


    “那件事是田咪最先提出的,就讓她說吧。”


    田咪是個圓臉龐的小姑娘,長得像個可愛的貓咪。她今年二十歲,是七人中年齡最小的,但她十九歲就當了姬船隊的一名船長,自有其不凡之處。她笑眯眯地說:


    “我那天的提議是——環宇宙航行!就像麥哲倫那樣,以一次環宇航行來驗證愛因斯坦的超圓體宇宙理論!”她看看大家,解釋說,“其實這不是我的首創,而是康不名爺爺的,就是在月球上犧牲的那個老人家。他曾以環宇航行為主題,寫過一篇熱情激揚的小說。小說中,飛船的名字就叫‘誇父’號,和我曾指揮的那艘船同名。”她笑著更正,“其實話得倒過來說,是因為我看過那篇小說,才建議把那艘船命名為‘誇父’號的。不過,康爺爺筆下的環宇航行隻有一對夫妻船員,寫得太兒戲了。怎麽可能呢,一次宏偉的史詩式的航行隻有兩個船員?”她笑著指指月亮,“希望康老的在月之靈不要介意我的吹毛求疵。”


    姬繼昌打斷她,“別扯遠了,迴到正題。”


    “好,迴到正題。眾所周知,目前人類已觀測到一百三十七億光年的宇宙深處,假如它已經是宇宙邊緣,那麽對於一個超圓體宇宙來說,環行一周就是兩個一百三十七億光年的相加。乘坐億倍光速飛船來環遊,雖然沒有相對論時間效應造成的壽命延長,也不過是幾代人的事,以當前健康醫學的爆炸式發展,說不定一代人就能完成!而且其中還有一點最令人興奮——康爺爺寫的小說裏,一對宇航員夫妻在有生之年環遊了宇宙,但飛船外的時間仍是以百億年計,等他們迴到原地球所在的方位,宇宙已經毀滅了。但如果用我們的新飛船航行,船內船外的時間是一樣的,飛船環遊宇宙後迴到地球,地球也不過是25世紀!也許我們的親人還在世呢。”


    這群科學雅皮士沒有歡唿蹦跳,但他們眸子中是極度的喜悅,理性的喜悅讓他們酩酊大醉。草兒奇怪地問媽媽:“媽媽,這些叔叔阿姨怎麽了?你看他們個個搖頭晃腦的。”


    這句稚語引發了一波大笑。田咪抱過草兒用力親她的小臉蛋,接著,埃瑪、卡普德維拉、馬鳴、奧格芙納、凱賽琳、習明哲都像受到了傳染,一個接一個地過來可勁兒親她。草兒有點兒受不住了,掙紮著下來,一下撲到爸爸懷裏。楚天樂笑著說:


    “草兒別怕,哥哥姐姐們不是要啃你的小臉蛋,他們是樂瘋了。”


    草兒撇撇嘴,“難怪你們叫啥‘樂之友’,原來都是些喜瘋子。”


    這話又惹起一陣大笑,不過笑的都是中國人——外國人不懂這個名詞。埃瑪問什麽叫喜瘋子?魚樂水笑著說:“這是中國民間的俗語,指那些見人就笑的非狂暴型精神病人。不過,我真不知道草兒是從哪兒拾來這個名詞的。”這下子外國人也笑起來。楚天樂示意讓大家安靜下來:


    “不妨粗線條地想一想,環宇航行還有沒有什麽不可克服的難點?”


    田咪說:“我們考慮過了,沒有太大的難點。環宇飛船需要三百年級別的生態自循環係統,這個不難解決;還需要巨量的液氫燃料,這個在途中也不難解決;相比之下,稍微困難一點的是在茫茫宇宙中如何定位,確保迴到出發地。但這個難點其實也不難,因為宇宙邊緣正好有巨型燈塔——類星體。當然,在飛船以超光速逼近它時,它會加速走完一生的演化,不過這並不妨礙它的燈塔作用。”


    楚天樂點點頭。


    姬繼昌說:“楚叔叔,我們的設想說完了,現在該你說了。你想要我們再幹一件事,是什麽呢?”楚天樂笑著沒說話,用左右手的食指互相一碰,意思是:雙方所說的正是同一件事。“那麽,這就是我們的下一個目標了!等開發出億倍光速飛船,第一艘樣機就要用於環宇航行!”


    楚天樂笑著說:“但首先要把‘諾亞’號和‘褚氏’號從空間泥淖中救出來。”


    姬繼昌不在意地揮揮手,“小事一樁。”


    他並非大言。如果億倍光速飛船開發出來,這確實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進行環宇航行時走馬就捎帶了。在場眾人都舒心地笑了,包括魚樂水。那會兒她有一個隨意的想法,丈夫把這次談話安排在火葬台,是不是想讓爸媽的靈魂在第一時間聽到這個喜訊?


    “那好,這兩件事就交給你們,我從此不再過問了。”


    “那怎麽行?!具體活兒我們幹,但你還得坐鎮著,隨時指方向。”


    “不,我真的不會過問了。我得抽出身來,靜下心,為我的餘生做一點準備。我的智力恐怕要走下坡路了。”他有意無意地看看妻子。“借用一句形容女性的話,紅顏易老韶華易逝呀。你們正當韶華,千萬要抓緊時間啊。”


    魚樂水心中一震。丈夫的話中有濃重的悲涼和不祥意味。尤其是,在一片光明的背景下,他的悲涼相當突兀。丈夫的病情十年來一直很穩定,並沒有惡化的跡象。那麽他的悲涼是從何而來呢?姬繼昌等年輕人也聽出了古怪。他們同魚阿姨交換一下目光,機敏地把話頭扯開了。


    2


    新一輪開發大張旗鼓地展開了。經曆了前一段的沉寂,基金會副會長葛其宏春風滿麵地說:“這才是咱‘樂之友’該有的場麵,我對這樣的狂熱節奏已經上癮啦。”“樂之友”再度成為全世界的中心,成為青少年心目中的聖地。此前,人類是在對災難做艱難地防禦,而現在,則是對未來主動地進攻。億馬赫飛船!三百年內完成環宇航行!這些設想已經突破了人類想象力的極限,讓民眾尤其是青少年熱血沸騰。現在,姬人銳最頭疼的是如何處理報名遠征的熱血青年。新飛船為了提高激發功率,必須加大粒子加速環路的長度,所以飛船尺寸要大上幾倍,但加大後的額定乘員也不過五千人,而報名參加者已經有五千萬了。


    這段時間,姬人銳運籌帷幄,幹了幾件大事。


    一是為億馬赫飛船申請了專利,專利持有人是楚天樂、姬繼昌等人。他從此前的經曆得了教訓:如果先把權利掌握在自己手中,那麽隨後對他人施以高尚和慷慨之舉則比較容易;如果先把權利送人,那麽隨後再要求別人做出高尚和慷慨的迴報則比較困難。所以,不管將來如何處理這項專利(比如向社會無償提供),都要先握到手中再說。


    第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成立了“地球航宇協會”——不及掩耳的是聯合國安理會和聯合國大會。姬人銳敏銳地覺察出,新的時代就要開始了,人類文明的重點很可能要移向太空,太空將是未來的政治中心。他打算以“樂之友”的超快節奏來推進這項事業,不願意讓它再受十五個“婆婆”尤其是五個“超級婆婆”的幹涉,不想經受聯合國馬拉鬆長會的折磨。按說這個組織的名字應該是“聯合國航宇管理局”什麽的,現在用“協會”稱唿,是想盡量隱去這個組織的敏感性。協會由首任scac首席執委的海利上將擔任會長,這將有利於和scac的合作。由“樂之友”委派秘書長,實權操在“樂之友”手中。姬人銳和“樂之友”領導層商量後,推薦兒子擔任首任秘書長。


    協會有很多事情要幹:對全世界已有的三十五艘超光速飛船登記造冊,進行管理;規劃和管理近地太空航線;擬定《太空公約》和《航宇運輸管理細則》;建立航宇技術標準委員會;組織對航宇員的技術培訓,等等,這些工作基本都是從零起步,所以事務浩繁,協會秘書長肯定會累得吐血。


    協會成立的頭天就向全世界發布了一則通告,建議目前在建的低馬赫飛船,至少是那些還未完成一半工期的在建飛船,立即停止建造,以免造成浪費,因為億馬赫飛船已經提上議事日程,有了它們,1.8馬赫的飛船連蝸牛都算不上。


    這天,姬人銳父子專程來到“泡泡建材製造公司”,康平在大門口笑嘻嘻地迎接,“姬叔叔來了?蓬蓽生輝啊。”他轉向姬繼昌,“昌昌哥,你是我哥,我認了。”


    姬繼昌一本正經地說:“不行,你是我哥。我已經說過的,說話得算話。”


    “行啊,那咱們就互為兄長吧。”兩人“謙讓”時,姬人銳隻是笑著旁聽。康平轉向姬人銳,“姬叔叔,你難得來,肯定是有大事。你盡管說,泡泡公司的所有財富都是‘樂之友’的。”


    “今天的大事是——送泡泡公司一份大禮。具體情況由昌昌說吧。”


    “那好啊,我先謝謝啦。”


    三人來到辦公室,秘書奉上茶,姬繼昌開始了正式的公務談話:


    “航宇協會”正式建議,泡泡公司立即籌辦一個億馬赫飛船製造中心。雖然這兒原是生產建材的,但核心工藝和製造飛船完全相通,所以改行並不難。億馬赫飛船的殼體要大大加大,原有的美國費米船體製造中心已經無法承擔。另外,新飛船必須能在有氣體的星球著陸,而不能再依靠“小蜜蜂”的轉運,那種零敲碎打的方式肯定不適合未來的太空移民。這種“可著陸飛船”在技術上並不難,因為蟲洞式飛行本身能隔絕重力,最適宜在星球上起降。唯一的瓶頸是:粒子的加速和對撞無法在非真空中進行。所以新型飛船要做成雙層殼體,把粒子加速軌道封閉在真空中。至於船艏的粒子激發區域,則是無法封閉的——因為船的實體尺寸必須小於飛船所激發的蟲洞直徑——但這其實也很好解決,方法是激發區域保持敞開,激發時,最初的光速粒子將與空氣粒子碰撞而改變方向,因而不能實現對撞。但這些被“犧牲”的粒子很快會掃出一條通道,令其後的某次對撞完成。而隻需一次成功的激發,就能製造出真空環境,以後保持連續激發就可以了。公司這邊對技術問題不必擔心,“樂之友”將提供全套技術支持。


    這對公司來說是一個重大轉型,而且前程燦爛。康平非常興奮。他的腦袋瓜也很靈光的,立即提出一個工藝方麵的設想:


    “這些年來,我們已經能精確控製二階真空泡的大小,所以雙層殼體從工藝上也不難解決。可以先激發出一個大的船殼,再在它內部激發出一個小一號的船殼,雙層殼體就完滿解決了。沒說的,姬叔叔,我們幹!昌昌哥,預期資金投入多少?肯定是天文數字吧。”


    姬人銳平淡地說:“給你倆十天時間搞個可行性規劃,包括資金計劃。需要多少百億的資金,朝我來要吧。”


    “好的。姬叔叔,我這兒一定豁出命來幹,保證不會給‘樂之友’丟臉!”


    正事談完,康平問昌昌太空集體婚禮什麽時候辦。“太空集體婚禮?”乍一聽,姬人銳還以為兩人是說那個秘密行動。聽過二人介紹,他考慮片刻後說:“這是好事,隻是你們的眼界還太窄了。不是僅僅辦一場太空婚禮,而是應辦成人類太空時代的剪彩儀式,一次盛大的閱兵式!依我看,不是六艘,而是三十五艘,全世界已有的飛船都要參加。這些飛船最多能容納多少人,就去多少新人。全世界媒體要全程直播。也要邀請聯合國和各國首腦。”他想了想,“不,首腦們不一定同意參加,也要考慮安全,邀請他們的代表吧。”他對康平說,“這樣規模的慶典,一個公司是辦不了的,要交給航宇協會來操辦。”


    “好,我來辦。”姬繼昌說。


    “行,航宇協會主辦,我大力協助。要我做什麽,你們盡管吩咐。昌昌哥,我不怕你說我鑽到錢眼裏,這件事對公司的廣告效應,多少錢也做不出來啊。”康平笑著說。


    在迴來的路上,姬繼昌問父親:“爸,我看你近來的動作很大,都是戰略性的搶點布局。這都和‘樂之友’領導層溝通過了嗎?”


    他這樣問是有用意的。作為樂之友科學院的執委,他知道“樂之友”並未就這些大事開過會。父親沉吟片刻:


    “初步溝通過,大家都沒意見。隻是你楚叔叔最近狀態不大好,好像有點兒心不在焉。等不及了,咱們先起個頭,完成布局後再從容協商。昌昌,知道我為什麽讓你轉到航宇協會嗎?你是個不錯的科學家,但也許是個更好的政治家,是難得的‘科學執政’。很早就有人說‘樂之友’是‘科學執政’,但實際上,你楚叔叔、亞曆克斯、巴羅、甚至你洋洋哥,都過於專業化,你樂水阿姨則更多是精神上和道德上的燈塔,而我呢,雖然在政治上強一些,可惜科學素養較差。隻有你馬爺爺比較全麵,可惜他過早去世了。還有一個——就是你。”他沉沉地說,“隻有握住蓋世權柄,才能推動文明進步。可是,這樣的人也很容易被權力所腐蝕。當年阿比卡爾想讓我當scac秘書長時,你樂水阿姨阻止了我,內中原因我知道的,她是擔心我被權力異化。但是,因噎廢食是不行的,淡泊權力並非值得稱道的品格。昌昌,我對你期許很高。你有專業造詣,有理想,有權力欲,有機變,有親和力,這都是很可貴的素質。”他笑著說,“聽說你那次秘密行動招募了四千五百名成員?足以證明你的凝聚力。”


    “謝謝老爹,我可是很少聽到你的表揚。所以,你這次表揚讓我壓力太大啦。”


    航宇協會開始了這次“太空時代閱兵式”的組織,經過熱烈討論,最後定出以下內容:


    1、參加人員:三十五艘飛船中有六艘是千人級別的,其他飛船比較小,總共可容納兩萬一千八百人。其中,船員三百五十人(參加太空婚禮的很多新人本身就是船員,所以每船十名船員足夠了),各界貴賓六百五十人,記者八百人,上述人員共計一千八百人。此外,還可容納新人一萬對。婚禮免費,但參加者要聲明,萬一出現飛船失事等不可抗拒因素,航宇協會隻負擔太空葬禮費用。航宇協會強調這點還有另一層含意——想順便檢測一下,普通民眾是否已經具備了太空移民的心理素質。


    2、這次典禮要兼顧實用,尤其是要試驗船隊的編隊飛行。對於盲視的蟲洞式飛行來說,這是極為重要的技能——否則,船隊中靠後的飛船也許會徑直從前麵的船身中穿過去,把它們都變成內部光亮的蟲洞!姬團隊指定田咪和習明哲專門負責開發這項技術,並在這次典禮中進行查驗。為安全起見,這段航程肯定是先進行斷續飛行,再逐漸過渡到完全盲視飛行。


    3、飛行路線:姬船隊成員原來的打算是到老地方(冥王星軌道之外)舉行婚禮,但對於婚禮和閱兵式來說,那兒太遠也太荒涼。月球是個不錯的選擇,可以參觀那個奇特的太空碗並瞻仰三位烈士,不過這兒太近,如果不組織地麵活動未免有些單調;如果組織,一時又難以準備兩萬一千八百套艙外太空服。後來隻好放棄月球,把目的地改為火星,但隻是繞過火星就返迴,因為目前的飛船還不能在有大氣的星球上降落和起飛。火星大氣雖然稀薄(密度隻有地球大氣的百分之零點六),但對於粒子加速來說已經很致命了。


    科學界曾把火星作為太空移民的首選,現在這種可能性已經大大降低,因為對於億馬赫飛船來說,百萬光年的距離和十幾光分(即火星到地球的最大距離)沒有太大區別;而在百萬光年之內,肯定能找到比火星更適合移民的星球。當然,在超光速通信未發明之前,火星還是有優勢的,而且作為星際移民的中轉站,火星的作用仍非常重要。這次把目的地定為火星,就是想拉近它與人類的心理距離。


    4、作為一次公益活動,飛船運行費用由“樂之友”(包括康平的公司)承擔一半,另一半各飛船自理。這項規定並非為了節約“樂之友”的經費,而是為了另一個目的:考驗航宇協會的號召力。姬團隊認為,即使各飛船要承擔一半費用,它們也都會參加的,包括屬於聯合國的“宇宙蟲”號和“幽靈”號。


    方案公布後,緊接著就是熱烈的報名。不出所料,三十五艘光速飛船都慨然承諾參加。兩萬個新人名額當然首先要分配給姬船隊成員。上次同意參加秘密行動的四千五百名船員自不必說,其餘一千五百名覺得自己上次當了逃兵,很有點難為情,但在老夥伴的勸說下也都來了。剩下的一萬四千個新人名額競爭激烈,最後隻得采用網上秒殺方式報名。記者名額的爭奪也相當激烈,這當然不能用秒殺方式,最後就由姬人銳和海利拍板決定了。姬人銳原來有點兒擔心各國首腦代表能否參加,因為這其中含有某些政治上的微妙之處——如果前來參加,實際就是承認了“航宇協會”這個民間組織在太空時代的領導地位。後來證明他的擔心多餘了,受邀的各國代表都爽快地答應參加,可能他們都看到這是大勢所趨吧,航宇協會的分量是由“樂之友”長期以來形成的威望和技術實力所奠定的。


    這中間還有一個有趣的花絮:關於媒體的現場直播,有一點技術細節在網上引起激烈的爭論。船隊去往火星的路程中將采用亞光速飛行方式,這時現場直播沒有問題,隻是無線電信號會存在滯後,以火星和地球眼下的相對位置,最多可能會滯後十五分鍾。民眾對此並無異議。但從火星迴來的路程中,在確認了編隊飛行的安全性之後,船隊將采用超光速盲視飛行。盲視飛行期間是不能向外播發信號的,隻能在停止的片刻發迴壓縮過的信號。這就出現了一個新問題——由於船速高於電波速度,後發的信號有可能先到!電視台在播放時隻能采用這樣的辦法:先把信號儲存起來,等全部畫麵到齊後,再按正確時序播發。按說這是很“正確”的做法,沒想到竟在網上惹起一片激烈的反對意見。網民們說:他們一定要看“真正的直播”,不許思維僵化的電視台編輯們隨意閹割,如果時間上靠後的電視畫麵反而先到,那看著才有味兒!類似於時間倒流!最後,各家電視台隻得接受了網民的意見,直播時將把屏幕分割成數個畫麵,完全按接收時序來播放。


    到了元旦,慶典船隊就要起航了。海利、姬人銳夫婦、賀國基辦事處現任主任司馬德如、葛其宏夫婦、康平夫婦、scac的德比羅夫上將都將出席慶典儀式,除此之外,各國首腦代表、羅馬教廷代表等也都悉數到場。姬人銳也邀請了一些曾為“樂之友”做過貢獻的老人,如林秉章、詹翔、徐一凡、美國的段同聲醫生、生物學家王清音、魯軍定夫婦等。楚天樂因身體狀況不佳沒有參加,魚樂水就留在家陪伴丈夫。


    姬人銳趕到哈馬黑拉航天發射場時,這兒已經被白色的花海所淹沒。一萬對新人中,新郎穿著各民族的婚禮盛裝,式樣各不相同;而新娘則一律是潔白的婚紗,於是在視覺效果上,這兒仿佛成了新娘的天下。姬人銳一行趕到時,新人們排成兩行,夾道迎接,笑容飛揚地向他們行禮。在這樣喜慶吉祥的時刻,新娘們個個秋波盈盈,麵容嬌豔。康平連連驚歎:


    “世上有這麽多漂亮姑娘啊,結婚早了,結婚早了!”


    他站在一旁的妻子不涼不酸地來了一句:“不早啊,我給你自由。”


    康平嬉笑著把妻子摟到懷裏,“不敢不敢,我就是嘴巴上痛快一下。”


    五十艘“小蜜蜂”正在忙碌地起降,把新人們送到在同步軌道等待的飛船上。“小蜜蜂”的額定載客都是二十人,至少得起降二十二次才能運完。它們的頻繁起降在天地之間拉起了一條不斷線的長鏈,讓發射場籠罩在不熄的藍光之中。


    姬人銳他們是最後一批上飛船的,坐的是“水晶球”號。這是一艘殼體透明的新型號飛船,可以直接通過艙壁觀察外邊的景象。在同步軌道上,三十五艘飛船已經排列成出發隊形,每三艘一組,三艘之間靠得很近,組與組之間則拉得較遠。這是田咪和習明哲的發明。他們在開發編隊飛行技術時發現,既然這種蟲洞式飛行在飛船之後拖著大約十個船身長的“本域空間”,那麽,如果讓幾艘飛船緊靠著停在這片空間之中,應該可以被“免費托運”,就像在雁陣後部的雁群可以借助頭雁所造成的氣流飛行一樣。他們對這種全新的飛行方式進行了實驗,證明完全可行。不過為保險起見,隻讓一隻頭雁帶飛兩隻同伴。


    田咪在最前邊的“誇父”號上,聲調激昂地說:“婚禮船隊即將起航。請航宇協會會長海利先生宣布出發命令!”


    海利將軍已經年過九十,身板幹瘦,但聲音還很洪亮:“我宣布,婚禮船隊現在起航!我還要宣布,人類真正的太空時代從現在開始!”


    十二艘飛船的頭部爆出一團白光,船隊緩緩啟程,飛船內同時爆發出陣陣歡唿聲。各艘飛船的頭尾部也同時爆出橫向的藍光,這是用常規動力來使飛船自轉,以產生人造重力,因為今天的乘員都沒受過專業訓練,長期失重會造成身體不適。殼體透明的飛船也調成不透明,以免船體旋轉時乘員產生暈眩感。在“水晶球”號飛船裏,等重力差不多達到地球重力時,海利步履平穩地走過來,與姬人銳緊緊握手:


    “姬先生,非常佩服你。你是新時代的弄潮兒。”


    姬人銳笑著說:“弄潮兒是你!航宇協會的會長!”


    海利也笑著:“我隻是一個擺設罷了。但我很高興,我這隻古董花瓶還能派上用場。姬,你的搶點布局很及時啊,不過——”他飽含深意地看看德比羅夫和司馬德如,“這是‘樂之友’應該得到的東西。”


    那兩位當然知道他話中的含意,但他倆是現任官員,不能隨便說話,隻是笑笑,沒有應聲。


    幾十名記者簇擁過來要采訪姬人銳,他笑著連連擺手,“不,不,請各位別忘了今天是一場婚禮,我既不是新人也不是婚禮主持人,絕對當不了主角。”記者們仍不依不饒,一個女記者高聲說:“但誰都知道你是幕後主角!這場婚禮其實是太空時代的閱兵式,‘樂之友’是幕後的指揮!”姬人銳笑著看看這位女記者——她正好說出了自己的意圖——仍然笑著擺手,“這隻是你的說法,‘樂之友’絕對不敢這樣自誇。噢,對了,你們采訪這位康總吧,他是這次活動的倡議者和資助人之一,而且他的公司馬上要開發可著陸式億馬赫飛船,這種飛船勢必成為新時代的標誌。我還可以向諸位透露一點兒秘密:這家夥嘴巴不太關風,你們想挖什麽新聞素材盡管去找他。”


    記者們知道今天從姬人銳這兒挖不到東西,於是轉而圍攻康平。這正中康平下懷,作為一個企業家,他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於是他在記者包圍中興致飛揚地侃侃而談。


    在飛船的環形重力場中,乘員分布在圓形船身的圓周,頭部對著飛船的軸心。在軸心處,全息圖像顯示著船隊的隊形。船隊目前是間斷飛行,所以都目視可見,也可以互相遙測,各飛船依據田咪所開發的編隊飛行技術,隨時調整著激發參數,將各船之間的距離和方位嚴格保持一致。等狀態穩定後,這些激發參數就將被固定,以便在以後的盲視飛行中依據它們來保持船隊的精確隊形。


    在化學動力時代,火星之旅相當漫長,要為期數月甚至數年。但在如今,即使以間斷式飛行,也不過是兩小時的路程。火星在全息圖像中迅速增大,然後在眨眼之間來到了眼前。飛船停止了蟲洞式飛行,改用常規動力,進入了火星極地軌道,選擇這種軌道是為了使大家能觀看火星全貌。各艘飛船把鏡頭對準地麵,第一艘飛船上的田咪充當解說員:


    “各位新人,我們已經到了火星上空。現在我們腳下是塔爾西斯高原,在它東部是著名的水手峽穀,全長四千千米,占了火星周長的五分之一!好,現在大家看到的是著名的奧林帕斯山,這是太陽係各行星上最高的山,高二十一點七千米,差不多是地球最高峰的三倍!這是因為火星上重力較小,山脈可以長得很高。不過從外表上看,它一點也不高峻,不過是一個平緩的盾狀火山……現在是北方低原,是隕石撞擊形成的……請看,現在已經到了極冠,這兒有大量的冰,如果融化,可以讓整個火星表麵覆蓋十一米深的水。所以,將來如果我們到火星生活,不用發愁淡水……現在,從不遠處掠過的就是火衛一,一個外形不規則的家夥,沒有我們的月亮漂亮……請欣賞漂亮的極地雲,還有火星邊緣的藍色雲靄……”


    船隊用兩個小時環繞火星一周,看完了最著名的景點。田咪說:“很遺憾,目前的飛船不適合在火星上降落,隻能帶大家來一個走馬觀花式的遊覽。相信等你們的孩子上小學的時候,就能在火星上舉辦夏令營,舉行低重力跳遠跳高比賽,在兩個月亮的天空下享受篝火晚會,或者組織全太陽係最高峰的登山探險。今天我們也能送你們一個小小的禮物,新郎們,摟緊你們的天使,蹬一下地板,飛起來吧!”


    三十五艘飛船的首尾同時亮起了橫向藍光,這是在對自轉減速。飛船同時向外飛行,脫離火星的重力。人們的重量越來越輕,終於有人等不及,夫妻擁抱著蹬一下地板,然後飄飄搖搖地向上飛升。他們在空中高聲歡笑,激情熱吻。新娘的婚紗在無重力環境下更為蓬鬆,很快,飛船的空間就全部都被白色的婚紗占據了。從各個方向升到飛船中心的人們開始交匯,也難免發生碰撞,於是激起更大的歡笑聲。田咪的夫君是卡普德維拉,一個熱情如火的西班牙人,本應在這種場合大放異彩的,但他此刻正在第三艘船上堅守船長的崗位,隻好在飛船通話器上高喊:


    “田咪,可惜我這會兒無法擁抱自己的天使,送你一個吻吧!”


    通話器中“噗”的一聲,再次激起一波歡笑。“水晶球”號內的新人相對少一些,多了幾對老夫妻,他們也擁抱著在空中飛翔,包括苗杳和姬人銳。苗杳今天像年輕人一樣興奮,大笑著說:


    “人銳,今天我也該穿婚紗的!”


    “是啊,很遺憾事先忘了這件事。沒關係,等銀婚時我為你補上!”


    失重是暫時的,因為擔心新人們的忍耐力有限。飛船開始了自轉,徑向重力慢慢產生,滿船的婚紗也緩緩飄落到地麵。船隊開始返航,這次將是不間斷飛行,速度為一點八馬赫,九分鍾就能返迴地球。返程中,新人們仍沉浸在之前的亢奮中,緊緊擁抱著竊竊私語。忽然——飛船中止了蟲洞式飛行,開始了常規動力飛行,人們有了向後仰的感覺。全息圖像也恢複了,藍色的地球代替了荒涼的火星。地球上觀看直播的億萬觀眾先看到船隊返航,四分鍾後,船隊從火星起航的圖像才傳迴地球。


    “水晶球”號上的乘員最先乘“小蜜蜂”迴到地麵。他們同地麵歡迎的人群互相擁抱,然後守在發射場,一直把新人全部送走。不少亢奮的新娘情不自禁地衝上來,為這次婚禮的組織者們獻上一個香吻。也有不少新郎激動地對姬人銳說:“從今以後,我們就是太空人了!還有我們的孩子!”


    他們對姬人銳的敬仰溢於言表。魯軍定看著這一幕,笑著說:“人銳,當年我曾說過,你這個人早晚要成龍的;後來又說,沒想到你成了一條野龍;再後來又說,沒想到你當野龍也能弄出這麽大一片雲彩。今天你弄的雲彩就更大啦!”


    苗杳因興奮而臉色紅潤,似乎迴到了少女時代。她對丈夫說:“有了今天,我年輕時的願望也算實現啦。”


    姬人銳知道她說的願望是什麽,但故意問:“什麽願望?”


    苗杳很坦率,“就是那個——我想至少當副總理夫人。”


    姬人銳笑著說:“可我隻是一個民間工程院的院長,弼馬溫一樣不入流的官職啊。”


    苗杳隻是笑,挽緊了丈夫的臂膊。


    姬人銳攜夫人乘“小蜜蜂”返迴中國西峽,讓兒子兒媳陪媽媽迴家,他直接去楚天樂家。這一段的大動作,他確實還沒有同楚天樂、魚樂水好好溝通過,現在得立即補上這一課。其實要說沒溝通有點兒冤枉,他曾非正式溝通了,但天樂似乎狀態不好,沒有做出應有的反應。也許,他的病情確實影響到了智力?


    雖然在六十四年的人生中已經修煉出足夠的定力,但今天姬人銳也免不了有些亢奮。自從“諾亞”號上天,人類已經進入了超光速太空時代,但那時人們隻顧專注於抗拒災變,並沒有充分認識到這一點。再之後,得益於天樂、泡利、康老等人的推動,科技又大大邁進了一步。億馬赫飛船問世後,三十萬光年之內的太空將進入“一日交通圈”,成了地球首都的城郊。這項技術連同已經成熟的聚變技術,使能源枯竭的威脅徹底消除,在宇宙中的富氫星球沒有全部耗盡之前都不必擔心這個問題。另一個看似較小的發明——用垃圾製造建材——實際有著同樣深遠的意義,人類的文明進程一直是科學和熵增、進步和代價的角力,這個問題曾被認為是科學無能力解決的,文明的燦爛終將被熵增的廢墟所掩埋。但現在,通過二階真空激發方式,實現了不耗能的物質重構,這個問題轉瞬就一勞永逸地解決了!在過去,科技的光明之後永遠拖著一個黑影,現在徹底擺脫了!科學變得通體透明,燦爛無比。


    不謙虛地說,人類能走到今天,“樂之友”居功甚偉。它曾有力地推動了時代之船的行進,那麽,它也有責任把握今後的航向。


    天樂夫婦安靜地待在家裏看直播。聽見“小蜜蜂”的降落,樂水迎出門外,笑著說:


    “知道你要來的。我們已經提前準備了你愛吃的北京烤鴨,你愛喝的汾酒。”她領姬進了屋,對保姆說:“徐嫂,炒菜吧。”


    天樂操縱著電動輪椅過來,微笑著打招唿。姬人銳說:“趁飯前這個機會,我把幾件事簡單說一下吧。”


    他簡明扼要地介紹了最近的“大動作”,然後說:“樂水,當年阿比卡爾想讓我當scac常任秘書長時,你勸阻了我。我知道你當時的用心——不想讓我在權力中汙濁化。我感激你的心意……”


    魚樂水笑著說:“言重了。我從沒擔心你會汙濁化,我相信你的定力。”


    姬人銳笑著搖搖頭,繼續自己的話題:“但現在形勢不同了。新的形勢再次把‘樂之友’擺到了‘天樞’的位置,把太空時代的權柄交到我們手中。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權力欲如果和高尚結合起來就是最完美的至寶,隻有握有它,才能做引領時代的英雄。”


    天樂說話了:“姬大哥,你恐怕是誤解了。我和樂水都還沒想這麽遠,而是……說來話長啊。”


    天樂夫婦互相看看,他們顯然已經就某個問題談透了,這會兒樂水的表情中微見淒然。姬人銳的反應足夠敏銳,在一刹那中猜到了事情的真相——自己的搶點布局是建基在一個燦爛光明的時代之上的,但——也許這樣的燦爛時代並未到來,前行之路仍被災變的黑影所覆蓋。


    他的心向黑暗中沉落。


    3


    前一段時間,在姬人銳督辦那幾件大事時,楚天樂確實置身事外,連新飛船的開發也沒有過問。他沒有和妻子打招唿,獨自召集了十幾位生物學家、腦生理學家和人工智能專家,關起門來開了一天會。魚樂水自從上次聽了丈夫那幾句不祥的話語,時刻把丈夫罩在視野內,當然不會放過這次會議。會後,她攔住會議的首席科學家、以色列魏茲曼研究所的伊萊娜教授。這是一位四十歲的俄籍猶太美女,膚色紅潤,胸脯飽滿,一雙碧藍的眼睛湛然有神。她是一位狂熱的科學主義者,終生未婚,因為她“在青春飛揚的時代就已經與科學之神結婚”——從這句話來看,顯然她心目中的科學之神是男性。魚樂水佯作隨意地問:


    “教授你好,我今天有事沒來與會。你大致介紹一下會議內容吧。”


    伊萊娜教授沒什麽戒心,立即熱心地介紹了會議內容,說今天楚天樂是在認真探討大腦離體存活的可能性。這幾十年醫學飛速發展,已經做到了狗腦的長期離體存活。其實黑猩猩大腦的實驗跟人類更有可比性,但因為倫理限製而沒有進行(科學界已經有了共識,對黑猩猩這類與人類親緣很近的動物,一般不允許進行動物實驗)。離體的狗腦可以更方便地補充營養,可以方便地進入和解除冬眠,因而其智力活動的水平大為提高,存活壽命也可成十倍地延長。難點則在於大腦信息的輸入和輸出,雖然已經能將視覺信號和聽覺信號編碼輸入,並將大腦輸出信號用電腦破譯,但隻是低層次的,“短期內無法破譯愛因斯坦的思維過程。”教授開玩笑地說。


    她又說,其實一個不那麽純粹的、難度較低的替代方案是頭顱離體存活。後者可以利用原件的視力、聽力和語言能力,因而就不會存在上述的輸入和輸出瓶頸。頭顱存活隻用把原件的頭部血管和神經同機器母體相連接就行了,實施起來相當容易。當然,正因為它還使用腦外器官,所以它的思維達不到絕對的高效。聽了大家的介紹後,楚先生傾向於第二種方案……


    “你說什麽?我丈夫打算讓頭顱離體存活?”魚樂水驚詫地問。


    那位在專業上睿智無比的女科學家這時才覺察到不妥。“難道……”她小心地問,“你丈夫事先沒有同你商量一下嗎?他說他的病軀恐怕堅持不久了,但他的責任未完。所以我們很樂意幫助他,幫助我們心目中的科學神祗。”


    說話間,魚樂水瞥見丈夫正驅動輪椅走出會議室,平靜地看著自己與伊萊娜教授談話。她莞爾一笑,“商量嘛倒是同我商量過,但我還沒同意呢。你可以想見的,我當然更喜歡一個完整的丈夫。”


    伊萊娜教授笑了,“那是當然,那是當然。沒關係,我們現在還處於務虛階段,等真正開始手術,肯定要獲得家屬的手術同意書才行。”


    那天是陰曆十月初一,親人祭拜亡靈的日子。楚氏夫婦都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從未張羅過供品冥幣什麽的,但一個簡化的儀式他們做得很認真。魚樂水在二老屋裏把遺像擺好,點上兩炷香。婆婆去世後,這一間屋子始終為他們留著,現在,在兩炷清煙的繚繞中,二老含笑看著他們。天樂也默默地凝視著二老,魚樂水做了三鞠躬,笑著說:


    “媽你放心吧。天樂已經提出了億馬赫飛船的設想,如果成功,就能救出柳葉洋洋他們了。”


    她推著丈夫出門,喚上正在外邊玩耍的草兒,來到不遠處那座無碑的新墳旁。這裏安息著楚天樂的親爹,他年輕時在患絕症的兒子麵前當了逃兵,一生飽受良心的折磨,晚年他擋不住親情的召喚終於來找妻兒,正好趕上救了天樂一命。現在,他雖然屍骨無存,心靈應該很安然吧。


    魚樂水讓草兒點了香,敬在靈前。三人對著墳墓三鞠躬。草兒輕聲說:“爺爺你安息吧。爸爸媽媽都說你是個好爺爺。”


    那個兇手的墳墓離這兒不遠,他們順便為他做了祭奠。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對這個兇手的恨意已經淡化了,剩下的更多是憐憫。


    禮畢,天樂讓徐嫂把草兒帶走玩耍,對妻子說:“我想參觀一家民政係統的福利廠,你陪我去吧。”


    這件事有點突兀,但魚樂水沒有多問,很快安排了直升機和汽車。這家福利廠在不遠的一個鎮上,是民政係統和基督教會合辦的,女廠長姓白,是位基督徒。她沒想到名聞遐邇的楚氏夫婦會親臨工廠,驚喜之下,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在辦公室裏,她介紹了福利廠的情況。這家工廠很小,有四十三個工人,都是殘疾和智障者。產品也很簡單,是再生塑料的水桶水盆等,沒什麽技術含量;加上這些特殊工人的生產效率比較低,所以工廠是虧本的,要依靠民政和教會的資助才得以存活。她領楚氏夫婦參觀了生產車間。這兒設備雖然簡陋,管理還行,環保措施比較到位,車間裏並沒有塑料熱壓過程中的異味。幾十個工人雖然明顯地笨手笨腳,但都幹得很投入。楚天樂默默參觀了一遍,對廠長說:


    “麻煩廠長,能不能介紹幾個智障者?”


    白廠長從旁邊喊來一個工人。這是一位典型的先天愚型病人,圓臉,眼裂小,斜眼,耳朵又小又低,短脖子,身材矮小,走路一晃一晃的,顯得肌肉鬆弛無力。他用愚鈍的目光討好地看著廠長。白廠長親切地問:


    “二保,今天幹得怎麽樣?能不能得個紅花?”


    二保使勁點頭,口齒不清地說:“肯定能!”


    白廠長對客人們說:“我們這兒每天要在黑板上貼紅花的。他們幹得很好,差不多每人每天都能得一朵紅花。誰哪天得不到,還會傷心痛哭呢。”她迴頭對那人說,“二保,你能把名字寫給客人看嗎?”


    二保連連點頭,接過白廠長遞過的筆,努力寫出“丁二保”三個字。不過“保”字是橫躺著的。白廠長誇獎了他,他興衝衝地離開了。白廠長無奈地笑著:“我糾正了多次,這個‘保’字還是躺著,我幹脆也不糾正了。”


    她又喊來兩位並作了介紹。楚天樂指著不遠處一位中年人問:“那位應該也是智障者吧,我看他的肢體都健全。”


    白廠長趕緊搖搖手,低聲說:“別讓他聽見。這是位特殊智障者,曾經是一家技術型企業的老總兼總工,企業辦得相當紅火,多次慷慨資助過我們廠。後來他不幸得了腦瘤,手術後智力極度降低。其實以他的財力,完全可以留在家中由專人護理。但他主動要求來這兒,家屬又拗不過,他就來了。我猜想,也許他在資助我們廠時,對這兒留下了比較深的印象?他來這兒後,隻能幹最簡單的活兒,但我總覺得他對過去的生活還有些記憶。有時他會陷入沉思,努力迴想,迴想不起來,就會來一場發作,做出一些狂躁的舉動。我們對待他特別小心。”


    楚天樂低聲問:“我能過去看看嗎?”


    “可以的,他今天情緒比較平穩。但你過去之後最好不要說什麽。”


    楚氏夫婦過去,默默觀察著。那位工人衣著整潔,麵容保養得不錯,與旁邊的工人有明顯區別,不大像是智障者。但當他抬頭看這邊時,顯然不是正常人清明的目光,而是智障者特有的茫然和畏縮。他正在為水桶穿鐵絲提手,幹得很認真。楚氏夫婦默默地看著他,憐憫伴著敬意。這位智障者主動來這兒當工人,說明他不願意做一個廢物,說明他還保持著當年的尊嚴。那人不時抬頭看看客人,顯然兩位客人的凝視讓他心生不安。他的不安情緒顯然越來越濃,他抬頭看客人的頻率越來越高。白廠長意識到了,忙示意兩位客人離開,這時那人忽然問:


    “他們是不是要考我認字?我沒忘。”


    他的神情中透著恐懼。白廠長反應很快,笑著說:“是呀林先生,他們知道你一直沒有忘記認字,很不簡單的,想來考考你。”


    她掏出記事本,示意客人寫幾個簡單的字,魚樂水寫了“人、天、日”幾個字,那人順利地認出來了。白廠長和魚樂水齊聲誇他,他的神色才慢慢轉為霽和。


    迴辦公室的路上,白廠長感慨地說,這位智障者現在最恐懼的事情之一,就是他會忘掉寫字和認字,那樣他覺得自己就成了真正的廢物,“實際上他確實把大部分漢字都忘了,我們隻能圈定二三十個最簡單的字,經常問,不斷強化他的記憶,也算是對他的安慰。”楚氏夫婦很感動,從白廠長剛才稱唿“林先生”的細節上,也深深感受到了白廠長的良苦用心。


    臨走時,楚天樂留下了一張五十萬元的支票,白廠長連連致謝,楚天樂真誠地說:


    “不必客氣,其實該感謝的是你。殘疾智障都是人類不可豁免的痛苦,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這些殘缺者是在代替正常人受苦。你關愛他們,把這當成終生事業,我和樂水都謝謝你了。”


    白廠長眼眶紅了,合掌致謝。


    迴程中,兩人都比較沉悶。一迴到家,他們趕緊打開電視,電視上正播放著火星婚禮。那兒飛揚著熱情,跳動著亢奮,鏡頭中的姬人銳盡管表情冷靜,但內心的亢奮是藏不住的。這與屋裏的沉悶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楚天樂看看自己的妻子,笑著說:


    “樂水,你今天見了伊萊娜,知道你有話要說,你說吧。”


    魚樂水開玩笑地說:“你今天太讓我掉麵子了!這麽大的事,事先不告訴一聲。我太傷心了。”


    雖是玩笑,也含著五成的認真。但楚天樂不大在意,“沒那麽嚴重嘛。我隻是不想太早地刺激你。我想先諮詢一下可能性。如果不行,那這件事就幹脆不提了;如果行,我肯定會立即告訴你。”


    “但諮詢的結果是可行。”


    “是的。”


    “而且你簡直是撓著了伊萊娜教授的癢處,讓她得以大展自己的高超技藝。”


    楚天樂聽出妻子的不滿,仍笑著說:“這點你也沒說錯。”


    魚樂水側過身,定定地看著他,看了很久。她歎息一聲:“天樂,我想……”


    楚天樂打斷妻子的話,“樂水,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但有些話可能難以說出口,還是我來說吧,然後你來評判這是不是你的內心想法。算是一個猜謎遊戲吧。”


    他是有意把談話的氣氛輕鬆化。魚樂水響應了,笑著說:“好啊,遊戲開始吧。”


    “你和我都信奉我幹爹的話:人活著就是為了享受活著的樂趣,不是為了逃避死亡。在活著的進程中,為了生存所幹的任何事都是天然合理的。到這裏為止,你我沒有分歧,但之後分歧就開始了。你認為,活著的主體應該是人,而不是,比如一個人頭和機器身子的雜合怪物,你認為那已經失去了活著的意義。不妨把這兩種‘活著’定義為:肉體的活著和意識的活著。我認為,從長遠來說,人類的生存應該是後者,它可能有各種方式,包括一個流動在大一統電子網絡中的思維。”


    魚樂水搖頭,“那些前景已經超越了我的心靈,我不想說反對或厭惡這類話,隻是——留給後人去體驗吧。”


    楚天樂的口氣忽然急轉直下,“但我說的分歧是極而言之。我相信我說的‘意識活著’終將會實現,但並非說我就準備身體力行。你說得對,那種前景留給後人吧。我也像你一樣想有一個肉體,雖然這具不合格的肉體讓我承受了很多痛苦,少了很多樂趣,包括性之樂趣,但我仍很看重它。樂水,我喜歡你偎在我身邊,摩挲著我的皮膚,發絲癢癢地搔著我,氣息柔柔地吹著我。樂水,你不知道我有多看重你,有人謬讚我是‘樂之友’大腦什麽的,但這顆大腦是有你的愛情滋潤才有了靈性。”


    楚天樂一般比較內向,不大對外敞開心靈,今天這些很動情的話,魚樂水是第一次聽到。她非常感動,俯身把丈夫摟在懷裏,兩人享受著心靈的共鳴。過了一會兒,楚天樂說:


    “但你肯定要問,我為什麽準備讓頭顱離體生存?那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魚樂水心中忽然一沉。她猜不到丈夫要說什麽,但已經遠去的恐懼和絕望又悄悄地來了。怎麽可能呢?人類已經逃脫了全宇宙塌陷的災變,正在開發億馬赫飛船,有用不完的能量,再不用擔心環境汙染,前途一片光明,人類可以說已經開始進入神的境界,進入自由王國,怎麽會……但她知道魔鬼又要來了,而且和丈夫今天的參觀有某種關係。丈夫直視著她,一直看到她的心靈深處,歎息著說:


    “對,你已經猜到了。那個撒旦並沒有真正離開。它又來了,正陰森地盤踞在人類的前行之路上,也許這是個更可怕的魔鬼。”


    那晚,楚天樂詳細講述了人類即將麵臨的又一場災難。


    他說,六十一年前開始的空間暴縮通過某種量子效應大大提升了人類智力,按照普魯斯特的驗證及泡利的公式計算,人類智力已經提高了百分之四十五,還有可能繼續提高。人類社會在短短三十年中實現了科技大爆炸,無論是科技精英,還是普羅大眾,都充分享受了高智力,把它視為平常之事。不過,我們已經知道這次暴漲是個孤立波,半周期為六十二年,一年後就要達到峰值,然後收縮強度逐漸降低,提高的人類智力也會逐漸下降。再六十二年後,空間恢複到標準真空,人類智力也會複原到災變前水平。到那時,再也不會有今天這樣的天才飛揚和智慧怒放了,人類發展科學仍然得像過去那樣,用可憐的智力東碰西撞,就像老鼠鑽迷宮一樣。如果沒有這輪智力暴漲,人類不會意識到自己智力的可憐。但經曆智力暴漲後又失去它,人類情何以堪?!


    但這還不算災難,災難是在其後——其後是一個暴漲孤立波,周期同樣為一百二十四年。空間暴漲時對人類智力會是什麽影響?其實泡利公式已經預言了,該公式是關於原點對稱的,收縮率既能以正值代人,也能以負值代人。其曲線在正負區間都有極值,分別為:


    et


    /eo


    =e±2/3


    (et


    /eo


    即變化後的智力與原始智力的比值);


    具體數值為:


    智力最高升幅為94.8%;


    智力最大降幅為48.7%。


    那時泡利並不知道宇宙會有暴縮,所以他說負值區段純粹是數學推演,可能並不具有實際的物理意義;但他同時也說,該公式雖然隻是經驗公式,但具有簡潔美和對稱美,以他的直覺,也許能夠升級為理論公式,就像普朗克的黑體輻射公式那樣。如果是理論公式,那麽負值區段也許有實際的物理意義。上帝還是很厚道的啊,他在一個形式對稱的公式中給出了不對稱的數值:升幅百分之九十四點八,而降幅百分之四十八點七,沒有讓文明生物在空間暴漲中出現智力清零——但是這麽大幅度的智力衰退足以造成科技清零了。也許,這種大致以十萬年為周期的科技清零,才是費米佯謬[2]


    的真正解釋?“泡利在犧牲前的遺言,就是提醒我關注這個公式。”


    楚天樂又說:“雖然泡利當時不知道這次的宇宙暴縮隻是個孤立波,但他有過人的直覺。他多次向我嘀咕:這種十分暴烈的空間收縮恐怕不會持久,正如一句中國古語:其興也勃,其亡也忽。所以早在那時,他就對‘暴縮後可能轉為暴漲’及‘暴漲可能引發智力衰退’的前景惴惴不安。泡利無奈地說,很可惜,他無法用實驗或觀測來驗證該公式在負值區間的推演結果。此前,物理學與玄學有一個根本區別——物理學有實驗室,任何玄思奇想必須由實驗來驗證。但不幸的是,科學發展到宇宙學階段已經沒有實驗室了。比如,怎麽可能在實驗室裏製造一個暴漲的空間,從而驗證人類智力是否會下降?這種膨脹是發生在空間第四維,人類絕對不可操控的。所以,他隻和我討論過這些擔心,我們從沒告訴第三人。”


    “但現在不同了。宇宙脹縮的孤立波理論已經被證實,空間暴漲將是六十三年後的現實。如果泡利公式的預言是正確的,人類智力就將隨之降低,最多降低百分之四十八點七,那就降到現今的黑猩猩之下了。”


    “如果人類還處在茹毛飲血時代的話,這樣的智力降低並無太大危險。宇宙脹縮的孤立波已經多次掃過宇宙,近期的間隔大約為十萬年一次,但並未造成以十萬年為周期的物種大滅絕。不妨設想一下:也許在智力提升期,黑猩猩很快學會了用樹枝釣白蟻,學會用石頭砸堅果,甚至學會了利用天然火,進化出了簡單的語言;可是不幸輪到智力降低期,它把這些進步全忘了——那也不要緊,它們仍然可以摘香蕉,吃樹葉,用猩猩的獸語唿喚同伴,照樣能活下去。可惜人類已經不是蒙昧的動物,人類有核電站、飛機、萬噸巨輪、攔河大壩、病毒實驗室、基因工程公司,更不說有核潛艇、洲際**、生化武器……這些都需要智慧來控製。如果把這些開關、按鈕都交給一群愚昧的黑猩猩,想想世界會是什麽樣的前景吧。”


    魚樂水打了一個寒戰。她不禁想起這半年來丈夫近乎“飛車”的狂熱思考,原來他知道智慧的韶華馬上就要過去了,甚至會轉為智力崩潰!他是在努力抓住剩餘的時間,力圖繪出人類智力崩潰後的圖景。


    楚天樂苦澀地說:


    “怎麽辦?現在無法可想。這次的災變雖然是軟性的,實際比上次更為深重。樂水,人類科技發展到今天這樣的水平,即使因某種災難使全人類都失去聽力或視力,失去語言能力,失去雙腿、雙臂甚至心髒,都不要緊,高度昌明的科學都能給出應變之道。但如果失去智力,那一切都完了,人類真的無處可逃了!我懼怕這個,遠甚於懼怕肉體上的絕症。今天在那個福利廠,看著那幾位智障者,尤其是那個從正常人淪落為智障者的林先生,我就像看到了自己的明天。”他歎息著,“正因為局勢徹底無望,這些擔心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連姬人銳也沒有說。但是——我預言的這個陰暗前景,其他人同樣也會預料到啊,如果幾個月後,全球範圍內出現科學家的自殺狂潮,我不會感到意外。”


    這個前景再次讓魚樂水打了個冷戰,她忽然站起來,“不,應該告訴大家,首先應該告訴姬人銳。咱們一塊兒想辦法。我覺得,他在這些軟問題上的應變能力要比你強。”她苦澀地說,“至少也該商量一下,確實沒辦法時該怎麽收拾殘局。”


    “經過上次那件事,我不會再瞞他的。”楚天樂指指屏幕,“他已經到航天發射場了,晚飯前會迴來,我估計他會主動來找我們,最近他做了不少大動作,肯定會來向咱們通報。”


    “你讓徐嫂采買的北京烤鴨就是為他準備的?”


    楚天樂點點頭,“對。”


    他們暫且把這個話題拋開,繼續看直播。估計姬人銳快要到時,魚樂水為他泡了茶水。那段時間兩人沒說話,各自在心中梳理著想法。很快,山頂上出現了“小蜜蜂”的藍光,少頃,姬人銳匆匆進來了。


    聽楚天樂講完,姬人銳眉峰緊蹙,努力消化這個過於突兀的噩耗。魚樂水默默地看著他,期待著他的睿智。在科學領域,她敬服丈夫的天才;在社會政治領域,她更敬服姬人銳的智慧;而眼下的災變應該是橫跨兩個領域的。姬人銳此刻心中五味俱全:有濃重的失落,有深深的悲愴,也有絕望的憤懣。三十年前,人類突然得知那口沸水鍋的存在,曾有了奮力的幾跳,實現了千年的科技進步,走到了燦爛光明的坦途——卻突然得知更大的災難還在後頭!難怪在他幹了幾個大動作之後,天樂一直像是心不在焉,原來並非他變遲鈍了,而是自己過於樂觀了。自己眼中的燦爛前景,原來隻是一個漂亮的肥皂泡。


    上帝真會捉弄人啊。


    姬人銳沉默了一會兒,問:“你們說完了?”


    “完了。”魚樂水說。


    “不,沒完。你們沒有說到這些情況和‘頭顱離體存活’有什麽關係。”


    魚樂水一愣,不錯,自己在震驚中忽略了這一點。她看看丈夫,楚點點頭,說:


    “你說得對。這個計劃牽涉到我的一個設想,但它過於玄虛,我不知道它是屬於‘必要的冒險’還是‘不必要的瘋狂’。”


    “如果人類處於絕境中,就沒有什麽‘不必要的瘋狂’。請講下去吧。”


    “將在六十三年後出現的、一百二十五年後達到峰值的那波空間暴漲,仍然是全宇宙同步,人類無處可逃,也許隻有一個地方例外。”


    魚樂水立時豎起耳朵,她看見姬人銳同樣如此。


    “你們已經知道,蟲洞式飛船隻能在蟲洞內行進,其船體絕不能越出蟲洞之外。因為蟲洞外是非本域空間,在那兒,物體仍然遵從相對論體係,包括下麵這些眾所周知的機理——需要有力才能產生加速度啦,船速接近光速時質量趨於無限大啦,等等。所以說,即使飛船僅僅有一個小小的凸起越出了蟲洞,也將給飛船的行進造成極大的阻抗。我這兒沒用‘阻力’,是因為這種阻抗並非力的性質。”


    “對,我們知道。”


    “所以,蟲洞式飛船設計的第一條規則,就是飛船實體的直徑一定要小於蟲洞直徑。這已經成了金科玉律。可是現在咱們不妨來個逆向思維——如果技術專家們能克服天大的困難,把一個有人頭那麽大的凸起伸到蟲洞外,同時勉力保持蟲洞內飛船的行進——當然,這種行進肯定低於光速,否則就違犯了相對論——假如這樣,那麽這個凸起將會處在什麽樣的真空中?可以想象一下,這個凸起物在行進時,宇宙的靜止空間將撲麵而來,就如坐敞篷車飆車時撲麵的狂風。所以,對於這個凸起物來說,空間被大大壓縮了。”


    “人造密真空!”魚樂水興奮地說。


    “對,人造的密真空。這類似於多普勒效應,但實質上不是,因為對我們有用的不是波頻的升高,而是空間的壓縮,是真空深層結構的壓縮。常規動力飛船其實也能造成真空的壓縮,可惜它們的速度太低,效果不明顯。我大致計算過,如果蟲洞飛行維持在半光速,空間壓縮效應就足以抵消空間暴漲。如果那個凸起物中裝載著,比如一顆人類的頭顱,他應該能保持著峰值智力,這樣就能在沉睡的雁群中設一個清醒的雁哨。當然,這個凸起物將不得不承受強化了的宇宙輻射,如果它裏麵裝著人腦,就必須有堅固的保護,那種‘類中子態物質’就很適用。”


    兩人讀出了他沒說出的話:正因為如此,我才考慮僅僅保持頭顱的離體存活。


    楚天樂又說:“如果上述猜想能實現,那就好辦了,可以讓逃難者坐上飛船,然後,每艘船上隻要有這麽一個伸到本域空間外的腦袋,就可以指揮飛船的正常運轉,並監視著地球的狀況。這樣一直熬到空間暴漲結束。”


    魚樂水皺著眉頭,“慢著——這種做法,讓凸起物中的那顆人腦來指揮飛船的運轉,是不是違背了你說的那個‘不同宇宙信息不可通’的鐵律?因為蟲洞內外的本域空間和非本域空間,從本質上說是不同相的。”


    楚天樂微笑著看她,“樂水,以後你別說自己不擅長理性思維了。你說得對,這樣的做法如果成功,確實也打破了那個鐵律——其實也不算違反,因為它是通過蟲洞來實現的。所謂蟲洞,就是聯結不同宇宙的通道,我們過去說宇宙不可通,隻是因為沒有找到合適的蟲洞而已。但正因為如此,我對自己的設想沒有太大把握。我不知道這個鐵律究竟能否被打破。”


    姬人銳說:“既然咱們已經打破了‘光速不可超越’的鐵律,超越了相對論體係,那再打破一個定律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這樣吧,我們靜下來考慮三天,然後見麵,商量一下以後該如何辦。天樂,謝謝你的信任,這次你把這個災變及時告訴了我,沒有像上次那樣藏著掖著,采取單獨行動。”


    他的誇獎實際是批評,是撒一撒上次窩的氣。楚天樂說:“對,我不會再瞞你,這也是樂水的意見。”


    “是嗎?那我也要感謝樂水。樂水你知道公眾對咱們仨的評價嗎?雖然重複它有點自我吹噓,我還是講一講吧。這個評價是:楚天樂是‘樂之友’負責思考的大腦,姬人銳是負責行動的小腦,魚樂水則是指引方向的心靈。對我的評價雖是過譽,也算貼切。小腦算什麽?沒有大腦的指揮,它隻能做出簡單的植物性反應;沒有心靈的指揮,它可能會步履敏捷地走邪路。所以嘛——謝謝你們兩位。”他蒼涼地長歎一聲,“但願這次咱們還能走出一條路來。”


    4


    樂之友基金會副會長葛其宏說:“人上齊了,開船吧。我說船長,十四年了,怎麽還是你個老家夥?”


    船長笑著迴罵:“你還沒死,我能死在你前頭?”


    “少跟我油嘴滑舌。開船吧,好好開,要知道……”


    船長截斷他的話頭,“我知道你下邊放啥屁,趁早打住。說什麽這些人都是全世界最頂尖的科學家啦,要是一翻船,物理學得倒退一百年啦。是不是?”


    葛其宏笑了,“你這樣聰明,也省得我多說了——得,咱倆別胡扯了,上次來過的羅格先生也在,他可是懂中國話的。”


    船長開著船,悄聲問葛其宏:“喂,葛會長我問句正經話。這次是不是還要來一個啥子秘密投票?我知道上次這兒一投完票,美國費米實驗室立馬按電鈕,爆出來個超大空心球。”


    “對不起了,會議內容嘛,正好保密到……”


    “你這一級?”


    葛其宏搖頭,“不,這迴保密到我上麵一級,我也不知道這次是啥內容,隻知道來的都是物理學家、宇宙學專家、蟲洞飛船製造專家、大腦科學專家,等等。你甭打聽了,專心開你的船吧。”


    船長盯著他看了一眼,“不是壞消息?我看你眉間有黑氣,笑起來也帶著哭味兒。”


    葛其宏對會議內容其實是知道的,但他當然不會透露,“你開船還兼職看相?少扯淡了,開你的船吧。”


    坐在船頭的羅格聽見了船尾的對話,他隻是迴頭看一眼,沒有接腔。今天船上還有姬團隊的八人(姬繼昌、原來的六個船長加習明哲)、康平和美國的阿倫·戴奇(他倆作為飛船製造業的代表)。他們對會議內容倒是一無所知,聽著葛副會長和船長打啞謎,都不免在心中暗暗猜度。畢竟這次會議召開得太突然了。


    人蛋島到了。島上仍保持著當年的荒涼景象,也沒有修碼頭,客人通過一個臨時的木板棧橋上島。這兒和岸上有著顯著的差異,岸上那邊已經遍布透明的球形建築了,明亮的房屋遠遠看過去就像仙境。楚天樂、魚樂水和姬人銳立在岸邊迎接。等三十名代表全都上岸,魚樂水說:


    “歡迎大家來到人蛋島。有些人是故地重遊,但多數人是第一次來。開會之前,是不是先領你們參觀一下?”


    大家同意。於是,葛其宏領大家參觀,楚、姬、魚三人先去地下會議室等著。大家饒有興致地瞻仰了那些半球形玻璃罩,殘缺的蛋殼和地麵上的光腳小腳印仍舊凝固在時間中——比上次參觀時又多凝固了十四年。二十五根石柱還在,隻是上麵的攝像頭已經被拆除。羅格總覺得岸邊似乎有一個白色的身影,正背著手抬頭望天。當然這是他的想象,泡利已經去世六年,那顆天才的腦瓜永遠嵌在月岩上了。他們匆匆看一遍,就來到了地下室。地下室仍是擺著一圈草蒲團,草色已經幹枯。當時編織草團的是天樂媽和柳葉,柳葉已經上天九年,而天樂媽也去世三年了。


    姬人銳主持會議。他神態蒼涼,開門見山地說:


    “人類多災多難啊。雖然已經證明前一個災難隻是虛驚,但還有一個災難在前邊等著我們,它不大可能仍然隻是虛驚。一會兒楚天樂將就此進行詳細闡述,我們隨後討論應對辦法。這個災難……怎麽說呢,它是軟性的,但也許比過去的硬性災難更為可怕。所以,如果一時找不到可行的辦法,各位與會者應發誓保密,以免造成劇烈的社會動蕩。保密是無限期的,直到某次會議做出新的決定。大家同意嗎?如有不同意做出這個承諾的,請現在退出會場。”他依次看著眾人,眾人也依次點頭。“好,天樂你開始吧。”


    於是,楚天樂開始講起了即將到來的疏真空孤立波和對人類智商崩潰的擔憂。他講得很實在,既講了自己的深切憂慮,也明白地說:這個災變是未經證實的,而且無法提前驗證。屋內很靜,隻有他的語音轉換器的金屬聲音在迴蕩。講完後,會場靜默了很長時間,魚樂水想,大家突然聽到這樣的噩耗,確實得努力琢磨一會兒才能消化。但她的想法不全對,與會人員中,至少有四個人的沉默是因為別的原因。過了一會兒,羅格長歎一聲:


    “謝謝你們召開這個會。楚先生,你所擔憂的前景我同樣考慮到了,半年前就考慮到了。我認為,雖然它隻是泡利公式的數學推演,但隻需比照一下空間暴縮所帶來的智力暴漲,則空間暴漲會帶來智力陡降就不必懷疑了。這半年來我之所以保持沉默,是因為我一直沒想到應對辦法,連起碼的方向都沒有。既然無法可想,我也不想聒噪著驚醒世人。坦率說吧,我已經做好了自殺的準備,如果沒有這次會議,也許幾星期內我就會行動。”他苦痛地說,“因為我對失去智力的恐懼,遠遠甚於對死亡的恐懼。”


    會場上有三個人相繼點頭,他們是物理學家居士朋、天體物理學家克裏古和量子物理學家鬆本益智。他們紛紛表示:


    “羅格,我也想到了啊。”


    “我也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


    “說不定我也會因絕望而自殺。”


    會場中最吃驚的是姬團隊的八人、康平和戴奇。他們已經全身心地投入到對新時代的進攻戰中,對明天的燦爛充滿了期許。他們剛剛在火星參加了太空婚禮,新婚的亢奮還在心頭躍動,現在卻突然聽到噩耗,原來後方已經徹底淪陷!姬繼昌側身盯著父親,父親苦澀地點頭:“孩子,很抱歉我沒有提前告知你。此刻我理解你的心情,對於一個已經披甲上陣的先鋒官來說,這個彎子實在太陡峭了。”


    楚天樂說:“我同樣沉默了很長時間,努力尋找著破解辦法。但到今天為止,我也隻是找到了一個很勉強的辦法。”


    盡管他的語調很低,但與會者都相信他的睿智,會場氣氛為之一變。接下來,楚天樂平靜地講述了他的“雁哨計劃”,請大家評判是否可行。大家默默地思索著。


    過了一會兒,羅格首先發言:“向楚先生致敬。你沒有屈服於這個撒旦的淫威,勉力想出了一個辦法,我覺得它是可行的。這在心理上為我們鬆了綁,那咱們也盡情放飛智慧吧,我現在就要飛了!”他笑著衝楚天樂點點頭,“楚,你的辦法對我有很大啟發,我立即產生了一點靈感。那就是——”他緩慢地說,“我們已經知道在蟲洞飛行時,飛船外的非本域空間將由暴縮轉為暴漲;那麽在蟲洞內,飛船之後拖著的那個本域空間,將如何變化?和非本域空間同步嗎?”


    他用炯炯的目光看著楚天樂。天樂明顯一震,應聲說:“這是非常有價值的疑問。請往下講。”


    “我覺得不會同步,沒理由同步。本域空間與非本域空間是不同相的、互相隔絕的,沒有信息的交流自然不會同步。所以,依邏輯推理,它仍將保持原來的疏密狀態,隻要飛行不停止,狀態就不會改變。這就像銀行業的死期存款,你存入時的利率是多少,銀行就一直依此來計息,不管此後利率是否有變化;一旦你取出再存,就要按新的利息標準了。”


    楚天樂思索著,輕輕點頭。魚樂水說:“我明白了。你是說,趁著宇宙尚為密真空狀態之時讓飛船進入蟲洞,然後保持連續飛行,使飛船之後的本域空間一直保持密真空狀態,直到外部空間恢複成標準真空。當然,這期間飛船將一直盲飛,與外界不能有任何信息交流。是不是這樣?”


    “對,這樣就能避過那個智力崩潰期。不妨用一個比喻,持續飛行的飛船就像一個完全密封的智慧保鮮室,為人類保留一批智慧的種子。前提是飛船不能中途停飛,因而船上的燃料一次充裝後要足以使用一百八十六年,即孤立波的一個半周期。”羅格說。


    楚天樂擊節稱讚:“沒錯!這比我的辦法更好,更易實現。至於你說的一百八十六年連續飛行,對於蟲洞式飛船不成問題。昌昌你來說?”


    姬繼昌敏銳地理解了他的意思,說:“飛船之後有大約十個船身長的本域空間,它至少能容納三四艘船,可以用來做副油箱。這類似於火車頭拉著幾節車廂,但兩者實際是不同的:火車多拉車廂需要多耗動力,而我說的副油箱是被空間帶著一塊兒走,並不會增大動力消耗,算得上是免費托運。有了這幾船備用燃料,連續飛行一百八十六年絕對沒有問題。”


    與會人員進行深入討論後,對羅格的辦法表示認可。居士朋說:“不過,楚天樂的辦法也有獨特的優勢,因為那是個主動式的智力強化器,即使孤立波全部過去,宇宙恢複原來的溫和膨脹,仍可利用它來製造局部密真空;而且在災變期間,它能夠保持對地球的主動幹預,而羅格的‘密封式智慧保鮮室’隻是消極防禦。”


    克裏古說:“但楚天樂辦法有兩點限製。第一,這種飛船不可能達到光速,否則,那個伸出在非本域空間的突出物的質量就會達到無限大;第二,蟲洞中的飛船不再像過去那樣可以瞬間加減速,而必須是勻速加減。也就是說,洞內的飛行態必須與洞外保持一致,否則就會使受力曲線出現尖點,導致飛船毀壞。而且這種飛船的製造難度很大,因為過去的蟲洞飛船從本質上說是不受力的,可以做得非常輕巧。而現在呢,伸出在‘非本域空間’的突起將帶來巨大的阻抗,飛船必須有極大的強度和剛度,材料性能肯定得提高幾個數量級。考慮到這些因素,楚天樂的辦法可能不會馬上實現,隻能作為一個備案。”


    康平同他手下一個年輕的材料學家科瓦廖夫低聲商量了一會兒,然後意氣風發地說:“不必擔心。隻要有了努力的方向,技術上的難題總歸能解決的,特別是,咱們現在已經有了性能優異的類中子態物質!”


    中午,大家吃過簡易的工作餐,繼續深入討論。晚飯前,姬人銳做了總結:


    “今天的討論已經很充分了,我來小結一下吧。此次會議主要得出以下結論:1、提請聯合國考慮羅格辦法,製造足量的‘智慧保鮮室’,投放一支十萬人級別的船隊,以便萬一文明毀滅,這些人能迴到母星重建文明。這個船隊以姬繼昌等正在研發的億馬赫可著陸式飛船為基型。2、環宇探險繼續進行,但也有少許變動,即它的前期飛行中也要保證一百八十六年的連續飛行。3、楚天樂的‘雁哨’辦法同時開始研究,但以不妨礙前兩者進度為準。對這三條結論,大家有意見嗎?”


    眾人依次點頭,表示通過。會議主持人姬人銳說:


    “女士們先生們,弟兄姐妹們,依照公認的數據,空間收縮明年將達到峰值,也就是說,人類智力即將達到巔峰,其後就該走下坡路了。紅顏易老韶華易逝呀,趁著我們有一個高效的大腦,大家百倍努力吧。現在散會!請大家吃了工作餐再離開。”


    隨後,工作人員開始為大家分發盒飯。這時,一位工作人員匆匆進來,交給姬人銳一張電話記錄紙,姬人銳匆匆瀏覽一遍,抬起頭,震驚地看著楚氏夫婦。正在照顧丈夫吃飯的魚樂水問:


    “什麽消息?”


    “‘諾亞’號的來電。亞曆克斯他們已經重複了我們的所有發現——不,不是重複。‘諾亞’號來電時離地球四光年遠,所以我們今天收到的這些發現應該是四年前做出的,遠遠早於我們。”


    “所有發現?”魚樂水下意識地重複。


    “對——除了‘雁哨’方法。”他把那張紙遞給楚天樂,“關於全宇宙塌陷隻是兩個孤立波;關於億馬赫飛船;關於即將到來的智力崩潰期和逃離它的連續飛行方法等,他們都早於我們獨立發現了。而且他們已經付諸實施,從四年前發出這封電文後,他們就果斷進入了連續的蟲洞飛行狀態。直到他們進入盲飛的一百三十一年後,也就是從現在算起的一百二十七年後,才會恢複與外界的聯係。他們的氫燃料並不足以連續飛行到空間疏波結束,但他們已經想辦法解決了這個問題。”


    “為什麽是一百三十一年?”魚樂水疑惑地問。


    楚天樂已經看完了紙上內容,長歎一聲道:“沒錯,他們做出了與我們完全相同的發現,除了一點——孤立波的周期。我們說半波周期是六十二年,而他們說是四十六年半。姬大哥,我們必須立即嚴格複核這個數據!我個人認為六十二年是準確的,畢竟飛船上的觀測設備不如地球,再加上他們的觀測要受到飛行狀態的幹擾。可是,如果真的如此,‘諾亞’號就有**煩了。”


    魚樂水迅速默算一下,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如果地球觀測到的六十二年半周期是對的,那麽,當一百二十七年後,即“諾亞”號認為空間恢複正常的時刻,它興奮地脫離了蟲洞,迎接它的恰恰是空間膨脹的峰值。他們將從密真空突然進入極度的疏真空!這樣陡峭的突變,肯定會造成諾亞船員的智力大崩潰,也勢必帶來飛船的毀滅!


    ——可是怎麽辦?毫無辦法可想。“諾亞”號已經進入了預期一百三十一年的連續蟲洞飛行,它與外部宇宙是完全隔絕的,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通知他們。而且,他們進入盲飛後無法再觀測蟲洞外的宇宙,因而肯定無法自我修正錯誤。


    魚樂水淒然地看著丈夫,丈夫拍拍她的手背說:“咱們立即著手對孤立波周期的複核。樂水,不要絕望,總有辦法可想的。”


    但他的話音中並沒有多少信心。


    半個月後,複核結果出來了。地球觀察到的六十二年半周期是對的,而“諾亞”號得出的四十六年半是錯的。


    5


    媽、天樂哥、樂水嫂、草兒侄女:


    你們好。關於那四個重要發現,在梓舟執筆的工作報告中已經作了詳細闡述,我隻補充一點背景資料。飛船起航五年來,我們的‘冥思式思維’已經有了豐碩的成果,顯然它的效率遠遠高於地球上的常規思維。雖然諾亞人對於發明權已經淡漠,但在親人麵前我還是想小小地吹一句牛:那四個發現中有一個是我的貢獻,梓舟也有一個。


    我們在做出四個發現後,為了讓地球同胞盡快知道,就立即向地球折返——畢竟1.8馬赫的飛船比電波走得更快。返程持續了兩年。現在我們離地球隻有不足四光年,但不敢再往前走了。今天是宇宙收縮第五十七年,已經過峰值十年了,我們得抓住目前空間尚為密真空的時機進入蟲洞狀態,以便為地球文明保留一顆高質量的種子。至於地球社會,我們估計,如果你們在接到電文後立即著手,尚可在密真空結束之前讓飛船上天。那樣,你們至少可保持災變發生前的智力水平。如果來不及,那麽你們就要按最壞的可能著手做準備,以便在人類智力崩潰時盡力避免文明的毀滅。


    親人們,我為你們擔心。但我想,地球上有天樂哥、羅格、姬繼昌這樣數目眾多的天才,一定會想出辦法的。我有一個大膽的估計:也許在電文到達地球前,你們也已做出了同樣的發現。親人們,我為你們祝福!


    媽的身體還好嗎?這兩天我有一個強烈的感覺,總覺得媽已經離我們而去。我似乎真切看到了火葬台上的火光。如果這個臆測不符合事實,希望媽一笑了之。我知道媽從來不怕聽不吉利的話。如果我不幸而言中,那就代我在爸媽的靈前祭奠並代我同二老告別。我也要同你們道一聲永別。‘諾亞’號馬上就要進入蟲洞狀態,該狀態將延續一百三十一年,在此期間不能同外界有任何信息交流。等‘諾亞’號脫離蟲洞狀態時,我肯定已經做古,連我的小天使(如果他能健在)也都是一百三十五歲的老人了。


    親人們,永別了。我愛你們,想念你們,也祝福你們!


    柳葉於飛船時間五年


    6


    世界科學界經過半年的討論,基本認可了楚天樂和泡利預言的下一個災變。雖然沒有任何觀測證據來證實它,但鑒於人類正經曆著由空間暴縮所帶來的智力暴漲,那麽“空間暴漲將帶來智力陡降”便是非常自然的推論。千名科學家聯名寫信給聯合國安理會,敦促他們重視楚一泡利預言。信上說,科學(尤其是宇宙學)發展到宇觀階段後已經到了一個分水嶺,因為不可能再像經典物理學那樣,用實驗來驗證某個理論,那人類隻能相信邏輯的力量、理性的力量了。當然,驗證還是要做的,隻不過要交由宇宙本身來進行,而且隻能是一次性的、事後的驗證。


    聯合國安理會經過長達一年的討論,最終通過了“樂之友”起草的《新災變應對計劃》。這在很大程度上要得益於scac的大力推動。畢竟“智力下降”對民眾而言隻屬於軟性威脅,算不上硬性災難,何況三十年來民眾經受了太多的急加速、急轉彎和急刹車,已經產生了普遍的厭煩情緒。他們更願意扔掉所有的煩惱,忘掉所有的恐懼,乘超光速飛船到太空旅遊,享受氫盛世的富足生活。不過,畢竟這是智慧燦爛的時代,民眾最終用理性戰勝了感性。


    新計劃大致包括四點內容:


    一、首先要盡力確保地球的安全。聯合國將建立一個權威的智力監測室,隨時對人類平均智力進行觀測。當智力下降到臨界點時,將決絕地關閉所有高科技設備,使人類迴到刀耕火種的時代,以避免高科技設備造成的次生災害。災變前的準備工作異常繁重,包括大量儲備糧食和籌劃在智力退化期如何分配糧食等。但這個計劃有一個根本性的矛盾——對於智力下降到臨界點的人類,能否做出“人類智力已經下降到臨界點”的判斷。這可以說是哲理層麵的、由自指產生的悖論,無法解決。有人提出讓電腦來做法官(疏真空不會影響電腦的智力),但這個意見最終被否決了。人類不可能把事關生死的大權拱手交給電腦。這個計劃中還有一些事務層麵的矛盾也是很難解決的,比如:一旦人類迴到動物時代,地球絕對養活不了七十億人,也許隻有千分之一的人能夠存活下來。那麽讓誰活讓誰死?沒人能做出這個決定,隻有聽天由命。


    但無論如何,該做的準備還是要做。這個工作由安理會督促各國**來完成。


    其他三點是“樂之友”已經議定的:


    二、“智慧保鮮室”計劃。製造九艘億馬赫可著陸式飛船,最遲在十年內上天並進入連續飛行,直到疏真空結束後(從現在起一百八十六年之後),再脫離蟲洞狀態。


    這些飛船對姬繼昌在人蛋島會議上提出的“副油箱辦法”做了改進。九艘飛船分為三支船隊,即“天”“地”“人”三隊,每隊三艘,一艘為主船,兩艘為副船,互相之間用軟性管道連通。每艘船可容納六千人,實際隻配員兩千人。副船主要裝載燃料,但也配齊所有設備,可單獨飛行。這是出於安全考慮,如果主船的動力係統出了故障,副船可以接替——而且最關鍵的是:接替過程中也能保持連續飛行!樂之友科學院已經找到了方法:一旦發生這種情況,就把主船的船員和有用物品迅速轉移到副船中,然後在主船尚未停機的時候,副船開始激發,徑直穿過主船繼續前行,把主船變成身後的洞壁。這樣,即使最後隻剩下一艘副船,也能勉強容納船隊的六千名乘員。


    三支船隊將沿不同方向飛行。因為在長達一百八十六年的飛行中,靠飛船自身儀器來校正方向是不可靠的,所以三支船隊要盡量分散,以免在盲飛狀態下發生碰撞。


    三、三支船隊中有一隊將按環宇航行的路線行進。它將一直朝外太空飛,直到從另一個方向迴到地球——或者消失在太空深處。但它的前期飛行也將有一個一百八十六年的連續飛行,以確保船員們能安全度過智力崩潰期。


    其他兩隊飛船將沿一條圓形航線飛行,一百八十六年後,從理論上說將迴到地球附近。屆時,他們將帶領地球上殘存的、可能已經野獸化的人類重建文明。


    四、雁哨計劃。按照楚天樂預想的辦法製造一艘飛船,裝載一千名船員。最遲在十二年後上天並進入連續飛行。它將環繞地球飛行,時刻監測地球上的異常。


    可以看出,後兩項計劃兼顧了“智慧保鮮”的內容。已經成立的“航宇協會”仍然保留,但作戰方向由“進攻”轉為“防禦”,它將協助“樂之友”一會兩院推行上述計劃。


    “樂之友”總部的建築已經全部推倒重建,這是康平的返哺。他說是“樂之友”教會了他的本事,當然要首先迴報“樂之友”。新建築都是時下的“球風格”,是以透明球為基本單元組合而成的。院內有三幢聳人雲天的主樓,分別是“樂之友”一會兩院,其中,科學院大樓是螺旋形,像一架盤旋而上的天梯,由球體連綴而成;工程院大樓是金字塔形,但比埃及的金字塔瘦削一些。基金會則是比較保守的圓柱形。其他一些次要建築更是異彩紛呈,尤其是一種高腳豆[3]


    形住宅樓最為惹眼。在建築師們信服了類中子物質的優異強度後,這種建築由單個球體兩端削平後聯結起來,拚成細細的圓柱,柱內隻裝兩部電梯,一直上升到幾十米之後才膨大為住宅區。這種建築看起來搖搖欲墜,給人以驚心動魄的感覺,而且它確實是搖搖欲墜的,大風可以使上部出現幾十厘米的擺幅。不過,年輕人們很喜歡這樣的“隨風搖”,因為它是“純高層建築”,沒有不受歡迎的低層單元。


    附近一座水泥橋也重建了,是“球風格”的變形。康平公司已經能夠生產帶拱度的長圓形建橋單元,形狀類似彎曲的香腸,把它們兩端削平就能拚接為拱橋。這種橋是全封閉式的,橋麵是在內部,隔絕風雨,而且由於透明度極高,在橋廊中行走不會有局促的感覺。這種“彎曲香腸形”建材的生產工藝已經成熟,今後也會用於一般樓房,使建築風格更趨多樣。


    魚樂水的辦公室在基金會大樓的最高層。今天,她約姬人銳見麵。姬進屋後,魚樂水對秘書小李交代:


    “我要和姬院長談一件重要公事,兩個鍾頭以內不見其他客人。”


    小李沏好茶水,把牆壁調成半透明,關上屋門,輕手輕腳地退出。魚樂水先問了姬大哥孫兒小豆豆的情況,小家夥已經滿周歲了。姬人銳笑著說:“那小東西對家人是分等級的,奶奶苗杳最親,媽媽第二,爸爸第三,我這個爺爺隻能排到最後。”說了一會兒閑話,魚樂水說:


    “姬大哥,今天約你來,想談一件大事。你知道天樂已經決定做頭顱離體手術,顯然不適合再領導樂之友科學院。我打算多陪陪他,也想辭去樂之友基金會的工作。”


    姬人銳看看她,歎息一聲,“其實最該退位的是我,我今年六十六歲,早該退休了。不過……不由想起諸葛亮的一句話,司馬懿預言他不久於人世之後,諸葛亮的下屬勸他保重身體,不要事必躬親,諸葛亮長歎一聲說,‘我何嚐不知道應該如此,隻是擔心別人不如我這樣盡心啊。’”


    “姬大哥,我理解你。這些年你名義是工程院的院長,實際是‘樂之友’的總管家。”


    “樂水,今天在你這兒,我不妨來一個最坦率的自我剖析。我之所以戀棧,除了上麵說的責任心外,也有對權力的迷戀。每當想到,正是在我的鞭策下,人類的文明之車驟然加快了速度,曆史上任何時刻都無法比擬,這種精神上的滿足是妙不可言的。在這兒,責任心和權力欲已經互相交織、密不可分了。”


    魚樂水笑著點頭,“我理解。我非常理解。”


    “你當然知道民眾中的普遍說法,說‘樂之友’再加半個scac是世界的實際領導,被稱為‘科學執政’。”


    “我聽說過。這屬於誇張性修辭法,‘樂之友’隻算是聯合國的智囊團吧。”


    “你的說法過謙了。實事求是地說,這些年來,人類文明的走向確實是‘樂之友’們決定的。我們其實是聯合國的中央政治局。我甚至曾認真考慮過,幹脆讓‘樂之友’接過全世界的領導權柄,以世界軍**的形式領導人類應對災變,那樣可能會更為高效。但你當時勸阻了我,後來,我推動成立航宇協會時,就是想讓它成為太空時代的政治中心——可惜這個燦爛時代隻是曇花一現。”


    “對,我知道。不過我和天樂都認為,不該把一輛沉重的戰車綁在身後,那會影響我們衝鋒陷陣。‘樂之友’更適合扮演輕裝前進的先鋒。”


    “恐怕這不是全部原因吧。你們也擔心這樣的軍**會演變為個人獨裁,比如,我的獨裁。”


    魚樂水笑了,“哪裏話?人銳你言重了。”她頓一頓,又說,“當然我也知道,從內心講你是馬基雅弗利的信徒,相信曆史應該由英雄來引導。你從不淡泊權力,認為權力應該掌握在英雄手裏。你從不怯於操縱權術,用不太光明的手段來實現高尚的目的。但你的世界觀是以善為基的,在你的心靈深處有一條非常明晰的道德底線。我和天樂都完全信任你。姬大哥,我和天樂都太‘幹淨’,脫不了書呆子氣,所以,認真說來,你才是‘樂之友’的真正推動力。”


    “你對我的剖析很正確。但是,我這樣性格的人,如果沿某條道路不受節製地走下去,確實也會發展到個人獨裁。我能時時感覺到權力女妖的誘惑。我之所以在她的誘惑中還保持著清醒,是因為你和天樂的平衡作用。所以——謝謝你們。”


    既然姬人銳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魚樂水也不再虛言。姬的自我剖析是正確的,他的責任心或日權力欲的確有可能朝另一個方向發展,隻是命運沒給他那個環境,這也可以說是命運對他的厚愛吧。其實就連楚天樂的性格也含有某種危險,天樂比較偏激,為了人類的生存可以把任何事都做絕:他對人類異化的坦然,對“蟲洞飛船會造成一路毀滅”的坦然,他對頭顱離體的坦然,等等。公平地說,沒有姬人銳和楚天樂這樣近乎冷酷的決心,‘樂之友’不可能做出這樣大的成就。但在她的內心中,在一個女人心靈最深最柔軟的地方,總有模糊的隱憂。這也是魚樂水想讓三人都退位的原因之一。她說:


    “姬大哥,我很佩服你的坦率和清醒。世上哪有完人?世界正是由不完美組成的。這麽說,你也準備退下了?”


    “不,你再給我一年時間,在我們三人退下前,應該把‘樂之友’的組織結構盡量完善,在確保效率的前提下建立對權力的製約。我曾說過,災變期間人類無法享受‘權力製約’這樣的奢侈,我至今仍然認為這句話是對的。但現在呢,局勢基本穩定,還可能要穩定較長時期,應該對權力加上起碼的製約了——當然,約束的前提是仍要保證足夠的效率。這個工作交給我吧,讓一個迷戀權力者來製定約束權力的條款,這是以盜製盜的好辦法。”


    魚樂水大笑道:“姬大哥,你的自我判決過於嚴厲啦。如果你是‘盜’,那世界上就沒有君子了。不過,這件事就算定下了,咱們三人都在一年後退下,在此之前要把‘樂之友’的組織結構進行完善。”


    “好的。苗杳如果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會樂瘋啦。她曾是我迷戀權力的強力助燃劑,但現在她的‘氣場’已經被小豆豆腐蝕了。”


    兩人又談了一些細節問題。姬人銳說,昌昌已經表示,等九艘飛船的建造基本完成後,他就會辭去航宇協會秘書長的工作,準備擔任“天字一”號的船長,進行他心念已久的環宇探險。魚樂水比較遺憾,她認為昌昌這孩子比較全麵,適合子承父業,當‘樂之友’組織的總管家,但還是尊重孩子們的選擇吧,再說環宇探險的船長也責任重大。姬人銳忽然想到一件事:


    “說到船長我倒想起來了,昨天一個人忽然找我說,他已經決定也要上天。你能猜到是誰嗎?一個年輕的億萬富翁,曾聲言‘打死我都不會上天’的。”


    “……康平?”


    “對,真是想不到啊,看來康不名老人的不安分基因也遺傳給他了。”


    姬人銳準備告辭了,魚樂水笑著看他一會兒,突兀地說:“人銳大哥,有時候我真想替天樂向你道歉,是他毀了你的美好憧憬。”


    這當然是開玩笑。楚發現的新災變是客觀存在,並非是楚用咒語喚來的,但姬人銳仍不免感慨。當年他最先看到了太空時代的燦爛前景,其燦爛遠遠超過曆史上任何一個盛世。如果成真,那麽作為新時代的三大功臣,楚、姬、魚的名字將會用金字寫在人類史冊上,甚至成為後人敬仰的神祗。要說誰對這種前景不動心那是扯淡,何況姬人銳從來不認為自己是淡泊名利淡泊權力的人。即使現在,發展到那個盛世的條件仍然都還存在,隻是被天樂發現的新災變魘住了,那個天堂也就可望不可即。姬人銳笑著說:


    “對,是該向我道歉,這家夥實在太清醒了,他幹嗎看得那麽遠呢。”


    魚樂水送他出門返迴,小李迎上來說:“會長,伊萊娜教授想見你,已經等了一個小時了。”


    魚樂水趕快來到會客室,笑意盈盈地向伊萊娜伸出手說:“教授,勞你久等了,請到我的辦公室去吧。”


    今天,漂亮的伊萊娜教授顯然心事重重,她是一個月前重返“樂之友”總部的,一直在與天樂商量那個手術的事。這一次魚樂水一直沒有過問,她和丈夫相處時,也會默契地避開這個話題。魚樂水請伊萊娜入座,直奔主題:


    “教授有什麽事?請盡管講。”


    教授苦笑道:“魚會長,上次來這兒時我已經說過,楚天樂是我非常崇拜的科學神祗,我願為他做任何事情。”


    魚樂水笑著搖手,“過了,說得過了。沒錯,天樂是個了不起的人,但他絕不是什麽神祗。”


    “不,在我心目中他就是一位神祗。我也非常理解他這樣的天才對失去智力的恐懼。我認為,隻要能保持他過人的智慧,即使頭顱離體也是值得的。”


    “對,你上次說過。”


    “但形勢已經變了!現在有了智慧保鮮室,他能夠以完好的身軀繼續保持智力。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我無法再對他進行頭顱離體手術,我覺得那是犯罪。”


    魚樂水有點兒吃驚。上次談話時,她原以為伊萊娜教授是一個典型的強科學主義者,樂意用科學的刀鋸來隨意改進人體,沒有任何倫理或情感上的忌諱,沒想到她原來是這樣的態度。魚樂水輕聲問:


    “噢,原來是這樣。我丈夫怎麽說?”


    “這一個月來,我一直努力勸他放棄,但他不為所動。昨天我下了最後通牒,如果他執意要做手術,我就要退出了,請他另請高明。他當時猶豫片刻,說,‘那你不妨去找我妻子,由她來做出最終的裁斷,我會尊重妻子的意見。’於是,我就來了。”


    伊萊娜期待地看著她。魚樂水沉默片刻,歎息一聲,“教授,你成全他的心願吧。”


    “你也同意?”伊萊娜震驚地問,“上次你與我談話時,雖然沒有明確反對,但我的印象你是不讚成的。”


    “那時我還沒來得及了解他的全部想法。不錯,用智慧保鮮室也能保持智力,但那些飛船將在一百八十六年中與地球完全隔絕。而依照天樂的辦法,他的頭顱將時刻位於兩個空間的交界,可以保持對地球的觀察和聯係。也就是說,萬一人類的智慧沉睡了,還能在外太空保持一個清醒的雁哨,一旦危險降臨,他至少可以對沉睡的雁群大喊一聲。當然,很可能他的大喊也不會起什麽作用,因為那時人類的智力已經不足以做出理智反應了。但……他至少盡到了自己的責任。”


    伊萊娜沉默了。


    少頃,魚樂水苦澀地說:“其實我該陪他同去才對。雁哨飛船為了保持阻抗平衡,將設置兩個伸出到異相空間的突起,多餘的那個簡直就是特意為我準備的。但我的思想過於保守,失去智力的恐懼,完全不足以讓我克服對那種情景的恐懼——孤零零的一顆人頭,用幾條管線聯結著,穿過長長的中空臂杆,連接到一個硬邦邦的供養機器上。天樂說這是‘意識的活著’,說思維脫離肉體是人類文明發展的最高境界。但我接受不了,我隻願意‘肉體的活著’。但我也想通了,不會拖丈夫的後腿,他願意那樣做,咱們就成全他的苦心吧。順便告訴你,姬人銳院長也是這個意見。”


    伊萊娜沉默良久,顯然下定了決心——一直到十二年之後,魚樂水才知道她是做出了什麽決定——說:“好吧,我尊重你們的意見。”


    “我隻有一個要求:離體手術盡量推遲,等到雁哨飛船上天前再做。在此期間,你們全力進行研究準備,一定要做到萬無一失。”


    “這個當然。請你放心。”


    “在這段時間裏,我想讓他盡量多陪陪家人,以一個完整的、肉體的楚天樂來陪我們。”


    “好的,相信這也是楚先生的意願。”


    “爸,媽,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柳葉姑姑和洋洋姑父了。”


    十四歲的草兒興致勃勃地說。今天是星期天,夫婦兩個給徐嫂放了假,兩人陪著草兒玩兒。這位試管嬰兒越長越像母親,外公外婆不久前來過,驚歎草兒“簡直是當年水兒的翻版”。天樂也說,一看見草兒,就想到當年在路上偶遇的十歲的魚樂水。樂水本人倒是對自己的童年樣貌記憶不深,不過聽父母和丈夫一再這樣說,也就相信了。節假日裏,當這個精力過剩的小姑娘在屋裏院裏竄來蹦去沒個消停時,她總是默默欣賞著,迴憶著自己逝去的童年,心中滿溢著稍帶苦味的甜蜜。


    “是嗎?夢中他們在幹什麽?”天樂問。


    “那個夢亂七八糟的。夢中奶奶沒死,奶奶追到飛船上對柳葉姑姑說,可不得了啦,你們把一個重要的數算錯了,不是四十六年半,應該是六十二年。這個數錯了,你們就永遠迴不來啦。柳葉姑姑笑著說:‘媽你別擔心,我們這會兒不知道,幾年後樂水嫂嫂會追上來告訴我們的,那時我們就知道啦。’”草兒咯咯地笑著,“她已經知道有這件事,怎麽還要幾年後媽媽再去告訴她?典型的邏輯混亂。”


    “雖然邏輯混亂,大體脈絡還是對的。我們確實在想辦法撬開那具蟲洞棺材,把這個錯誤通知他們。而且,這個方法大體上有眉目了。”天樂說。


    “我還夢見爸爸乘著光速飛船迴到過去,把褚爺爺救迴來了,把嵌在月球岩石裏的康爺爺和泡利伯伯也救迴來了。我知道這是胡思亂想,即使乘著億倍光速飛船也不可能迴到過去的。”


    “對,不能迴到過去,月亮上那兩位烈士沒辦法救了,在太空冬眠的褚爺爺倒是可以救迴來的。”楚天樂說,“草兒,你長大想幹啥?”


    “當然是開飛船啦。我要當那艘雁哨飛船的船長。我知道爸爸要上那艘飛船的,我當船長順便也能照顧爸爸。不,是照顧爸爸的腦袋,或者是照顧隻餘一個腦袋的爸爸。爸,媽,你們說哪種說法最準確?”


    樂水勉強笑著說:“應該是最後一個說法更準確。隻剩下一個腦袋,它也是你完整的爸爸。”


    草兒最後兩句話讓魚樂水不由心情黯然,但想想也釋然了。人類的文明進程就是這樣,上一代人心目中難以逾越的某些界線,下一代人會視為理所當然,因而也就遠離了相應的心靈磨難。她默默地看著丈夫,天樂卻岔開話題,問:


    “伊萊娜找你談過話?”


    “對。”


    “你千萬不要打那個‘陪丈夫上飛船’的主意。你有一個健康的身體,就留在地球上過完正常的一生吧,那是上天賜予你的。至於我,不幸攤上這麽一具劣質肉體,早就煩透它了,那個手術對我其實是一種解脫。在‘褚氏’號上咱們曾經有過一次無重力飛翔,那一直是我的夢想。”


    魚樂水定定地看著丈夫。不,那不是解脫,恰恰是把責任擔上肩。他不放心智力崩潰的人類,想保持一雙清醒的眼睛,為此他不惜讓頭顱離體,囚禁在厚厚的類中子物質盒子裏,巡行在撲麵而來的“真空狂風”中。他也知道這樣將失去生存的樂趣,沒有妻子的身體輕輕觸碰著他,發絲癢癢地拂著他,氣息柔柔地吹著他。不過……也許十年後的草兒真的會成為雁哨飛船的船員,那就讓女兒代為照顧他吧。她笑著說:


    “我沒有勇氣讓頭顱離體,隻能留在地上了。不過,飛船上天前這十年我要好好陪你過。我們倆,還有姬大哥,都把‘樂之友’的職務辭掉。然後咱們把我爸媽接來,好好過一過五人世界。”


    “好的。‘樂之友’的工作全部交給年輕一代,我們好好享受家庭生活。”


    他們把草兒拉過來,兩人共同摟著她。鬼靈精的草兒感覺到了異常,疑惑地問:“爸,媽,你們怎麽啦?我覺得你倆的眼睛這會兒特別亮。”


    兩人沒有迴答,笑著親親女兒的額頭。


    [1]


    飛車是柴油機上的一個專有名詞,一旦它的轉速自控裝置失靈,如果不切斷柴油的供給,它會越轉越快,直到機器散架。


    [2]


    費米佯謬是指,如果宇宙中有其他類似地球發展曆程的文明,那他們應該來到地球了,因為數十億年前就可能有生命在其他星球上誕生。


    [3]


    豆是中國古代一種酒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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