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膳房做了幾個小菜,燙了白日裏挖出來的桂花稠酒,爐中炭火絲絲作響,三個人席地而坐,就那麽嘮起了磕來。


    林應將白日裏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聽得遲聘兩個人將眉毛皺得歪斜也猜不出洛嚴的意思來。遲聘也講了那一箱珠寶的來頭,林應不想竟是出自何見家的玉坊。


    遲聘白日裏為林應告了病,洛嚴一下朝便將他堵在了金鑾大殿的長階旁,看那架勢刨根問底的,像是十分介意皇上對他的處罰。


    於是遲聘心上想著,他這番動作或許是在暗示什麽。迴府的道上心竅忙猛地一開,兩個人將轎子一拐,拐進了城中有名的那間撰玉坊。


    在一塊兒相處了有一年有餘,林應倒是對何見家的事情有些了解。


    在京城中打聽上一番,人人皆知,城東撰玉坊東家的獨子,是個十足死讀書的呆子,一年前一舉奪魁中了狀元,可惜人腦子不太靈光,人情世故一星半點不通,說好聽點是單純,說不好聽點,其實和癡傻也並無區別。


    由是這番原因,所以也沒撈著什麽大官做,當年朝中初設大理寺,便派遣來做了個沒有什麽要責的右少卿,一個人在大理寺這一檔子事中一晃便是一年。


    這兩年來朝中並無人刻意為難何見,皆因他爹用銀錢打點一切。所以出了這等子事情,馳聘第一個想到的人便是這位何家的老爺子。


    哪想著這位的老頭兒卻是個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主兒,在自己兒子身上花的那是大手腳,將這上下的話聽完,倒是十分警覺地發現並不曾牽扯到何見身上,幹脆將臉色一揚,便關門送客了。


    寒冬臘月裏,兩個人就那麽立在大雪裏,凍得身上直打擺子。何見看得出馳聘心上憂慮又不甘心,倒也是下了血本。兩個人驅了馬車去了城郊一處荒地裏,挖出了這一箱他爹偷偷藏起來的私房錢。


    廢了這麽大的神,到底兒沒派上什麽用場,遲聘一邊往嘴裏灌酒一邊說:“若不然咱們將這物件送到他府上去,再接個人迴來勸上一勸。這世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他們這些人,想要的不就是這些麽!”


    他像是頗為介懷府上多了個人在一樣,眼睛微微眯著,說得頗為大聲。


    何見在邊上擺弄著他的鳥籠子,往日都隻是符合著遲聘的意思說話,所以遲聘此刻朝他使了個眼色。他得了意思,拍了拍籠子邊上,裏麵的紅毛八哥一聲一聲叫著:“大人吉祥!大人吉祥!”


    他聽得十分滿意這才說話,卻出乎意料地違了遲聘的意:“這麽冷的天,洛嚴他又是個比我還嬌慣的主兒,若是為了錢,怎的會挑那最小最破的屋子住,還揚言要歇上三月,可是今早吃飽了撐得不成?”


    遲聘半醉半醒,想也沒想便接了話:“對,說的多對!”


    片刻之後反應過來,一張緋紅的臉猛地瞪著轉過去,嚇得何見即刻捂了嘴不敢再言。


    林應見狀一笑,是今日少有的開懷。伸手將遲聘往自己這邊一扯:“你也甭逗他了,他說得倒也不假。憑著他的家世,金銀之物恐是難入了他的眼。且我們三個人加起來一年的俸祿也都沒有這般多,他若是再有心用這事情說話,反倒棘手了!”


    遲聘摸了摸滾燙的臉頰,長長籲了一口氣,晃晃腦袋試圖讓自己變得清醒一些:“難不成你真的要留他在府上三月光景?”


    三個人麵麵相覷一時失語,他無奈咽了口唾沫,又言道:“這洛青山可不是什麽善茬兒,今日之事明顯朝著你而來,要做什麽且還不得而知,你可要萬事留心!”


    林應點頭,他卻是還沒說話的樣子,眼睛一頓一頓,漸漸睜都睜不開來:“我怕他懷的心思……..”


    話還未說完,身子一斜,猛地紮向林應懷裏,隻聽得何見那鳥兒又嘰嘰喳喳:“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那夜城中花燈會的熱鬧一直到了後半夜才漸漸平息,而城西這僻靜地方,卻像是個世外桃源一般,從始至終都未聞得半絲的氣味。


    這個年頭事情多了些,過得不大舒心。林應昨個將事情了結之後,今日原想著三個人晚上能去燈會逛上一逛,沾沾歡喜的事兒去去身上的晦氣。哪想著被打了個岔,如今隻有掀了窗扇子瞅瞅天邊盛放的煙火,便捂了被子蒙頭大睡的份兒。


    洛嚴白日裏生了莫名的氣,閉門不出,林應倒是應了他的心思,真真將他晾在了那兒。隻有迴來的時候順道去門口看了一眼,卻見那屋中燭火已經熄了,門口上放著一個青瓷碗,想來應是丁香用來盛雞湯用的,眼下已經是空空如也。


    他咧嘴不由地一笑,忽然覺得洛嚴這個人雖然看起來變了不少,但是卻並沒有如今看起來那般冰冷難以親近,骨子裏還是當年喜歡惹禍,肆無忌憚,但卻讓人討厭不起來的娃娃。


    看一個人往往是需得從細微末節處尋蛛絲馬跡,就這麽一個甚小的事情,他方才因為遲聘的話對洛嚴將將構建起的防備,眼下一瞬間被擊垮。細細將這一日的事情想了一遍,忽然覺得就算他有什麽心思,也該是不會做什麽對自己不利的事情。


    思緒牽引著,也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很多年的某天。


    那個時候還是在江南,他與遲聘已經同窗兩載。有一日裏,學堂裏來了新人,遲聘拉著他到閣樓的欄杆邊朝下望過去,見十一聲鳴鑼開道之後,接著三頂棗紅色轎攆徐徐而來。


    一眾人浩浩蕩蕩地入了院上的高架楹子,有人便立在木梯子端上喊話起來:“金夫子可在?”


    那掀了簾子走下轎子來的,便是洛嚴。


    那年洛嚴已有十五,聽金先生說,他爹是當朝太傅大人,他十三歲的時候喪了娘,身上的戾氣一年一年更甚,太傅與先生是舊識,所以不願萬裏將他送了來,想為他靜靜心。


    林應早年在逃荒路上與爹娘走散,又遇上個無父無母的遲聘,這番搭上個喪了母的洛嚴,幾個人也算是同病相憐。


    本是想著他是初來乍到,能夠相互照拂著到也是個好事。哪想著這位高高在的太傅公子麵上交好,背地裏卻藏著壞心思,從與他交談的三言兩語中得知他怕蛇。


    入了夜的時候,不知道從來搞來一條渾身金黃的小蛇,拿著繞了他的脖子,生生將他嚇出個好歹來,眼珠子一瞪便暈厥了過去。


    遲聘那時候和他兩個住在一個屋裏,明眼就瞧見整個經過,事後金先生詢問緣由。他便要站出來指認。


    哪想著林應卻先一步開了口說,是自己昨晚上貪了懶沒關好窗戶,這才險些要了自己的命。


    那屋子邊上臨著的是一處荒地,常年荒草叢生,要說是有蛇倒也可信,所以金先生倒也沒有追究。


    反是立在一旁本是心裏在盤算著什麽的洛嚴來了氣,一把從裝著那蛇的瓦罐中將它撈了出來,十分沒好氣地厲聲言語著:“誰需要你幫我掩飾了,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林應與遲聘兩個身子一怔,有些沒有想到。


    那邊發完了火,語氣忽然變得低沉下來,解釋道:“不過你且要看清楚了,這蛇它沒有毒,而且我連牙都已經拔了,是咬不到你的!”


    這一樁事本早已經忘了個幹淨,如今猛地想了起來。人立在簷下,大雪被風一刮,有些許飄進領子裏去,冷颼颼地讓人打擺子。可那感覺,卻和那個悶熱煩躁的夏夜一般,有種哭笑不得的溫暖。


    迴了屋去,將炭火攏了,然後捂上被子蒙頭大睡,這便是正式宣布了,這林府上又添一位主子,還是個三月為期的。


    這位新添的主子頭三日倒也安生。林應被皇帝下旨停職查看,他這位平日裏也不怎麽早朝的尚書大人,也幹脆撂了這早朝,陪著林應在府上待著。


    初初他不過愛說笑了些,用膳的時候喜歡搶林應碗裏的吃食,林應說什麽他都要反著說上兩句子。雖然惹人心煩,不過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情。


    哪想著三日之後不知是摸清楚了什麽東西,還是習慣了這府上的一切,麵目搖身一變,先是吩咐用膳的時候桌上隻能有酒不能有茶水,日日三餐需得三菜一湯,到最後上街要走在他前麵,聽戲要包了場將所有的人都趕出去。


    花了銀子且聽戲的話林應倒也就不說什麽了,偏偏掏了腰包,洛亞卻搬了藤子靠椅來,手上把玩著兩個玉珠子,視線一直落在林應身上沒有挪開過。


    林應被看得甚不舒暢,將頭一瞥問他:“大人這是做甚,可是這折子戲不合大人胃口?”


    洛嚴倒坦然的很,視線依舊沒有挪開,嘴巴一張:“我自小便不喜歡這等吵吵鬧鬧的活計,還是看些靜的物件兒安心!”


    “靜的物件兒?”林應思量著,扭頭打量了一下這堂上,心想著難不成是自己誤會了。


    洛嚴接著一句話,卻像是趕著給他當頭一棒:“大人看戲的時候樣子深沉,倒也好看!”


    語氣恰到好處,語境恰到好處,沒得什麽毛病可挑,卻有股說不出來的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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