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芳閣位於恆永宮禁宮西側。整座恆永宮為一鳳展之形,兩側開翼極是寬闊,以散翎間錯之形羅列,共占地二百三十多頃,分為三個主要的宮殿建築群。正中為恆永禁宮,占地九十六頃,為皇家主要居往場所。西側為瑞映台,占地六十四頃,為皇室偏宮,內裏主要為園林,湖泊,山景。東側為五方台,為皇家祭農稷之地,占地亦為六十四頃。三處宮落連成一線,內裏相通。沿禁宮在內周圍共計六百多頃之地皆為內皇城,不設民居,皆為宮中輔司之地。恆永禁宮前端有如鳳首,以端正,端方,端陽為正三門。


    入端陽門則入禁宮之內,過端陽門,入禁宮十正大場,然後是白玉九孔拱橋九座,正中一座正對皇極殿,為禁宮之中首殿,為皇家極慶大典場所。之後便是祥泰殿,崇正殿,興華殿。這三殿依次縱列,兩側設高台九轉環廊,羅列殿房角樓,分別為執行,居安,宗堂等地的暫配所,以及宮廷侍衛校統列派所。這一帶統稱為外廷,一般情況嬪妃是不能到這裏來的。


    從興華殿後轉白玉廊橋,是為中廷。中廷開分三路。中路有勤政,崇德兩殿。為皇上聽政和接見來使所在。以紅牆相隔,兩側皆有長甬碧階道,隔環廊,有兩個小園,東為舒懷,西為暢心。啟元殿倚舒懷園,倚遊廊隱廂有行務屬禦庭衛,為皇上日常處理事務所在。暢心園設有偏殿角殿,後麵有文華閣充秘院,興華閣禦史堂,為皇上內侍近臣待傳事務所在。


    東西兩園再向南,便為近內廷所在,也便到了鳳形雙翼之地。中央是前禦園,兩側亦有兩個小道相通,有中華、倚華兩閣,更有兩個園子,倚中華閣為中都園,以倚華閣為倚凝園。之前連接中廷便是皇上所居的乾元宮,皇後所居駐心宮。


    接著有通廷大道,兩分東西,東西配園兩側,如鳳翎羅列各個宮房,翎展中央的位置除有宮牆外,更各有巧廊,各式景係所隔。最尾端有後禦園,連接皇城內渠,與前園隻有一個小湖不同,後園有泛舟大湖,為清瑤池,設山林景,隔池為二。壽春宮一帶獨分一支,隔牆而繞,為太後,太妃等安居之所。


    駐芳閣在西側正中,有引自清瑤池的溪泉注入宮中後院,是單僻出的一個幽靜之所。雖然宮房所占之地,等階遜於緋心所住的掬慧宮,但是勝在其景別致。後院有小泉,竹築,亦有靈嬪別出心裁開的一方小角落搭建草舍,倒是宮中一隅,別有出塵草田之風。靈嬪自設暖塢,培育各式花草。此時暖塢之中,各品菊花正爭奇鬥豔,高株足有三四尺,低株掩於叢碧,搖搖曳曳,滿塢生彩。緋心略一看,就見足有二三十個品種:多寶塔,破金,玉堂馬,黃鶯翠,斑中玉筍,粉如意……讓她一時間有種錯生花海的感覺,真正的是大開眼界。菊花扶搖多姿,其形怒展各異,管瓣卷瓣寬瓣或展或垂,有的如蓮座,有的似繡球,有的卷絲如落雨,有的團瓣勝美人,怒綻之間,又如孩兒麵孔,層羅疊瓣,形態各異,色彩鮮麗。這裏早菊晚菊寒菊皆有,別說錯季而生,便是宮中禦匠,也難在應季之時,在園中栽出這許多品種來。這靈嬪真是不簡單!


    緋心看她一手挽著皇上,一臉嬌意,更是人比花嬌,一時間,便覺得自己在此多餘。但此時她亦不敢走,隻得立在花叢裏,瞅著一株綠牡丹發呆。這綠牡丹,花色黃中透碧,碧裏含光,似黃綠相糅融光而成,花瓣微卷層疊,中蕊如葵,真是不輸牡丹風華。


    這靈嬪一邊與宣平帝親昵,一邊也沒忘了緋心,倒不是說她刻意要在緋心麵前顯擺,隻是這丫頭顯然要比德妃高明多,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已經成了習慣。她一見緋心瞧著花泛了怔,便笑著說:“娘娘要是瞧著還入得眼,臣妾便叫人移盆送去掬慧宮如何?”


    緋心微是一怔,便淺笑著:“如此顏色,還是放在這裏花團錦簇的好。”


    靈嬪本也是隨口一問,見她這般也不多言,隻顧挽著雲曦的臂彎:“皇上,這赤線金珠是臣妾最愛,不如幫臣妾簪花可好?”


    緋心總是覺得,無論靈嬪也好,德妃也好,與皇上相處總是好過於她。當時德妃還是婉嬪的時候,陪皇上在湖心作畫,那景致緋心至今難忘,隻覺愜意溫脈,兩廂生情。皇上是真情假意倒不那麽重要,至少讓人看了總是心生暖意。如今也是一樣。反觀於她,與皇上之間似是難有話題,無論她說什麽,他總是一臉不耐,滿眼冰冷。他越是如此,她就越覺得緊張,似乎除了那檔子事,他們之間根本無話可說。


    她偷眼看他們兩個,此時宣平帝亦是一臉淡淡的笑。他溫和含笑的時候總有一種光彩罩在身上,讓人覺得格外動人。


    雲曦輕笑了一聲,倒沒有應她,隻是看著花說:“朕倒覺得貴妃的掬慧宮是該移幾株過去。金碧輝煌是夠了,隻是缺了幾分生氣!”


    緋心沒料到他把這個話頭又撿迴來說,但他話裏的諷意緋心還是能聽得出來的。這掬慧宮基本是照著慧妃生前的嗜好裝設的,後宮之中,現在絕對算得上是最奢華的一座,看來他對此還是不喜。不過這樣也好,不用充這種頭麵,對緋心來說也省了不少的開銷,但他後麵那句緋心就有些惴惴了,言外之意是說她死氣沉沉。其實不是她刻意擺個端莊的架子,而是在她心裏,女子端莊是首要的。


    靈嬪一見皇上如此說,便賠著笑:“那臣妾就把這綠牡丹移盆送過去如何?”


    緋心也不敢多言,隻得淡笑著應了。靈嬪瞧著皇上心情尚好,正想趁機邀他入內飲茶,還未開口,他已經錯開花徑向緋心這邊走來:“朕要迴啟元殿了,貴妃不迴宮嗎?”


    緋心一怔,忙應著:“臣妾也該迴掬慧宮了,臣妾恭送……”她話沒說完,雲曦已經向前走去:“正巧同路,一道走吧。”


    緋心聽了,不敢說什麽,看他大步向外,忙跟了出去,隻留靈嬪一個人在花房裏發呆,顯然沒反應過來。


    他們乘著自啟元殿來時的步輦,穿西過東。緋心瞧著他不往南去,徑自還往東去,分明是要在掬慧宮落腳。至掬慧宮前殿,繡靈繡彩以及小福子和小安子得了執路太監的信兒,按次皆跪迎在前。雲曦下了步輦,腳步不停自向寢殿而去。緋心一見,心裏不由得緊了,不知怎麽的就想起他的詭異癖好來。


    她心裏緊,麵上就更是有些發緊了,忙跟了進去,伺候他淨手漱茶,因著緊張,讓她動作都有些微微僵硬。隻因他們之間相處總是尷尬,說不了三句半他就會翻臉,緋心總也找不到合適的話題緩解氣氛,隻顧垂著頭做手邊的事。但事情總有做完的時候,他懶懶地往床上一歪,緋心就是低著頭,也能感覺到那刀子般的目光。她從不敢跟他對視,就算有時不小心眼神碰上,她也會忙忙地躲開。此時她一腦子糨糊,隻想著找個什麽話題,讓他不要這麽快就進入那個讓她極度恐懼的環節。至少給她一點時間,讓她把人都打發了才是,自打除夕宴上出了醜,已經讓緋心覺得不如死了幹淨。


    “你當真不會跳舞?”他歪靠著,搭著一條腿。終是打破了這種極度尷尬的境地。


    “迴皇上話。”緋心說著便跪下了,“當日臣妾無狀,臣妾不敢欺瞞皇上,入宮之前,臣妾在家學過一年的鼓上舞。”


    入宮秀女,需五品官家的世宦小姐,舉凡五品之上官員者,家生女兒必要備案官府,不得私自婚配,隻有當地落選者方可自行婚配。父親所捐的官,當時根本不足五品,是父親多方活動,各處攀鑽,才得了一個候選的名額。當時淮州隻有兩個名額,她十四歲那年便知兩年後將入京參選,父母那時亦開始籌備一應事宜。


    她自小所受的深閨之教,便是女經女孝,德容工紅皆出類拔萃,但一些怡情雅性之事一向甚少接觸。詩詞別說是女兒家,便是男人也是不務正業之事,她是因需要入宮,才開始學習,琴歌舞蹈亦是如此。這些東西,都是一些低級之人謀生手段,歌舞教坊,從來都是以充貴人之好的魅惑之地,多出豔妓花魁,一向被世人看輕。


    若不是因父母之命,她根本不會沾染這些。但緋心慣於聽從命令,既然父母所言,此為入宮必備,她便竭盡所能,做到最好。當時父親招了淮南最有名的歌舞坊,教她鼓上舞。她隻學了一年,因她起步晚,總要比別人多受苦痛,無論拉筋,平衡,動作舒展諸等,都是她以膚骨之痛所換得的。


    隻不過,入宮之後,她根本不願拿來以此邀寵。其一是因她的家世,她深知自己所肩負的責任,不願意讓人看輕半分。其二她是由太後提拔上來,目的是以慧妃之容牽製皇上,慧妃並不擅長歌舞,她也正好不做此行。其三她入宮之後,一直充為太後眼線耳目,對太後一直言聽計從,太後最不喜煙視媚行之事,她自然尊奉。時間久了,已經成了習慣。就是此番讓她跳,她必也跳不出當年的風采。


    他聽了倒沒說什麽,隻是淡淡應了一聲:“起來吧,貴妃入宮三年,想是也疏於此技,與不會也沒什麽區別。”


    她聽了,忽然十分感激他的話,感激他沒有讓她現在展技獻舞,沒有讓她在奴才麵前出醜。他歪下身:“朕寐一會子,過一個時辰叫朕起身。”


    她站起身,忙著過去替他蓋上被。正準備替他下帳,他輕哼了一聲:“不用遮光了,朕躺躺就好。”


    “那皇上歇息,臣妾在外候著。”她說著,慢慢退了兩步,著人自階前放了晶簾,隻留汪成海在階邊候著,自己下到階下的妝廳,往妝凳上一坐,這才輕輕籲了口氣。


    繡彩奉上一盞普洱,繡靈一邊幫她理妝,小聲問她:“娘娘,今日皇上沒責罰娘娘吧?”其實一見皇上來這裏午休,繡靈已經知道這事情過了大半了,但瞧著緋心的麵色泛白,一時間也猜度不著,不由開口問著。


    “沒有,這事算是過去了。”她微睨了眼,“小福子!”


    一邊候著的小福子一見緋心叫他,忙過來跪倒:“娘娘。”小福子名常福,是掬慧宮的太監總管,還有一個常安,是掬慧宮的掌事太監。常福與三門侍衛關係極好,慣會打聽消息,出宮也很方便。


    常安則是與中廷那邊的太監關係親密,外廷朝堂之上的事也能聽到一些。這兩人一直幫緋心做一些外連工夫,這幾年也深得緋心的倚重。常福常安初來掬慧宮的時候,不過隻是兩個普通太監,因緋心步步上位,他們也跟著節節高升。


    這後宮之中,主子與奴才之間的關係也極是微妙,所謂忠心與否,其實與人品無關,而是與利益休戚相關。宮女太監,進宮就是要服侍主子的,但宮中的主子也分三六九等,若運氣不好,碰上一個不省事的,不但不能得益,反倒要受主子連累。內廷規矩,一向是主子犯事,奴才並罰。


    所以說,奴才千方百計保得主子,其實不是忠心,隻是為了自己不受連累而已。但主子可以挑奴才,奴才卻很難挑主子,所以也要求奴才眼明心細,知道在誰麵前展才。這與嬪妃迎合聖上,其實沒什麽分別。


    緋心與這幾個人,其實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在宮中左右逢源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們如此盡心為緋心籌謀的原因,大家都不言而喻,彼此信任的原因,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出賣主子的奴才,通常沒有好下場。除非你的主子是個壓根扶不起的,打從開始,就沒打算跟她(他)共進退,這便是另一碼子的事了。


    “你往德妃那去一趟,前兒個本宮的事,需得跟她說一聲。”當時德妃與她並席,她失常那陣德妃也受了波及,她們平階,論理也該說一聲。


    “奴才省得。”小福子知道緋心一向說話就是如此,“說一聲”的意思也就是帶些禮去。他是這裏的總管太監,讓他親自跑,才算禮到。若不是今兒皇上過來,估計貴妃也就自己擺駕過去了。


    緋心這邊正吩咐著,忽然聽得宮中北苑那裏傳來一陣嘈雜,離得遠,聽不真切,不知又出了什麽事了。她微皺了一下眉,繡彩會意,退出去瞧,一會的工夫,常安便跟著繡彩進來了:“娘娘,連主子又鬧了一起,剛被奴才勸止住了。”


    緋心微撫了一下眉,這連主子就是繡錦,入宮前姓連名嫣,皇上封她為充侍以後便一直住在掬慧宮北苑。緋心之所以**宮人,一是巴望著能有人在這裏幫她分擔一下那檔子事,一個就是指望那人肚皮爭氣,懷個一男半女。宮人得寵,在錦泰很難有高位。宮中母以子貴,但同樣子也以母貴,若母親身份低微,即便是皇家子女,一樣很是艱難。


    先帝第二子,到死才封了一個郡侯,一直不為先帝所喜,就因其母身份低微。先帝曾斥其為都人子,聽說二皇子聽後,迴府便要抹脖子。先帝對其婚配之事亦漠不關心,直至二十六歲才娶了一個六品階行之女,而這種事,在錦泰前六朝之間並不少見。宣平帝生母為淑妃,死後追封皇後,身份已經很高貴,又是由嫡母皇後撫養,阮氏一族在錦泰更是首屈一指的大族,是貴上加貴。所以在錦泰後宮,通常身份低下的女人如果懷了龍裔,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其子過給一個身份高貴的妃嬪。


    緋心入宮三年不能得孕,對此她已經絕望了。一個沒有孩子的貴妃,其前程根本就是霧裏看花。所以,若是她宮中的女人可以懷孕,產後將孩子交給她撫養,這是雙方都有利而且樂見其成的。


    但連嫣雖然被臨幸,甚至皇上還封了充侍,但過後皇上根本就像把這事給忘記了一樣,壓根也不再提這個人。這已經過了數月,看來她也沒那麽好命能一次就中。緋心也漸對此人生棄,隻好放著不再多管。


    連充侍雖然為主,但底下的奴才根本不把她當迴事。按例她也有四個宮女服侍,但她們曾經是一樣的,而且連充侍不能上位,底下的奴才更不肯上心,一應用度都偷工減料,讓她日子難挨。但她不是一個可忍得的人,三天兩頭找碴子鬧一場,這點更讓緋心覺得她不可栽培。


    這會子她又鬧起來,緋心明白,她是聽聞皇上來了,想再搏一把。緋心靜了半晌,覺得既是如此,便讓她出來伺候,若是皇上能想起這個人,勾起前恩,也算是一樁好事,若是不成,也怪不得她了!


    “繡彩,把連充侍帶進來吧,一會讓她給皇上奉茶。”緋心低語著。繡靈一聽,忙低聲說:“娘娘,這連充侍三天兩頭地討沒趣,娘娘該找個理把她貶出別宮才是。何必還給她這等機會?”


    “當日本宮瞧她還很得聖心,許是皇上事忙一時忘記了。若是她能重獲聖恩,也是本宮會**人,有何不好?”緋心擺擺手,並不以為意。


    緋心飲了茶,換了衣衫,又歇了一會,覺得時辰差不多了,便扶著繡靈起來,過小廳拾階上寢殿床前。汪成海一直在階邊候著,見她來了,躬身行禮,悄聲說:“還是娘娘去伺候吧?”緋心一向對汪成海很客氣,頷一下首:“有勞公公了。”


    “不敢。”汪成海笑笑。一般到了別宮,皇上一應事宜都賴他打理,隻是到了這掬慧宮,皇上便事事讓貴妃操持,開始他是覺得有些怪,但慢慢有點瞧明白了。隻是這位貴妃呢,汪成海心裏苦笑,這位也算是個人精了,偏是到了皇上麵前,就傻了一半,再加上老跟嚇著一樣,就全傻了去了!


    汪成海替她打了簾,她輕步過去。雲曦還在睡,側身向裏,長發半散,一時間讓緋心有些恍惚。她悄移過去,俯了身在他耳邊輕喚:“皇上,該起了。”


    她話還沒說完,他忽然一下翻過來,手臂一伸,便撈住她的頸。他一對亮亮的眸子正對著她,霎時讓她覺得這個動作太過曖昧,一時間飛紅了臉,卻帶出一絲豔色來。


    緋心隻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但隻那一眼,她忽然覺得他早就醒了,完全沒有惺忪之色。


    “今日又熏何香?味道怎是這般?”他沒放開她,亦沒使力,氣息便在她麵前脖頸,讓她更是不自在起來。


    “隻是普通檀香。”她不自在,言語也少了拘束,徑自便應了。他一向對香的味道敏感,但這普通檀香他怎麽可能聞不出?她當然不敢質疑,隻是僵弓著:“皇,皇上,臣妾給皇上準備了清露茶,皇上飲……”


    “隻是檀香嗎?”他眼中抖出一絲笑意來,忽然腰身一挺坐了起來,同時手臂帶力,一下將她扯倒,半跌進他的懷裏。


    “茶呢?”他看著四周,卻沒放開她,手指不停地在她耳垂頸間廝磨,像逗弄一隻小貓一樣。他一張口要茶,簾外已經有人脆生生地應了。緋心覺得這個姿勢實在不雅,她掙紮著想起,臉已經泛出血色:“皇,皇……”但不等她說完,連充侍已經捧著檀木包金的小盤,上托了一盞清露,滿臉緋紅,輕移著步垂著眼來了。她步上台階,離了三四步跪倒:“奴婢給皇上請安,給貴妃娘娘請安。”


    她聲音脆甜,雲曦自然多看了她兩眼,但他的手一直在緋心耳畔撫弄,將她的發都撫亂了一叢。過了一會,他鬆了手,緋心如獲大赦,直起身,剛想開口讓連充侍把茶端過來,雲曦忽然拉了她的手:“不替朕把茶端來嗎?”


    緋心愣了一下,暗想虧得剛才自己說得慢,不然又忘記一層規矩。連充侍這麽想見皇上,都知道不會奉茶至邊。她竟忘記了!她略撫了一下頭發,前行了兩步,將茶自托上端起,走到雲曦麵前,輕輕啜了一口,試了溫度和口感,這才奉給他:“皇上,可以用了。”


    他看著她,卻不接盞:“朕覺得半盞盡夠了,貴妃替朕飲一半吧?”


    她嚇了一跳,讓皇上喝剩的?那太大逆不道了,她一臉惶怕,但又不敢逆他,便有些僵地又勉強飲了兩口。他不待她再遞,便伸手自她唇邊拿過來,將餘茶飲盡,唇邊抖出一絲戲笑:“如此正好。”


    連充侍見皇帝與貴妃如此曖昧,壓根把她給忘記了一般,眼裏不由蓄了淚,大著膽子抬起頭,低聲喚著:“皇上!”


    雲曦這才想起還跪著一個,隨手把茶杯往緋心手裏一遞:“你還在這幹什麽?沒你的事了。”


    緋心一見此景,已經明白十分,低聲說著:“皇上讓你下去,還跪在這裏做什麽?”


    連充侍滿臉哀怨,一直積鬱因緋心這句話終是發作。她咬了咬牙,抬頭低叫著:“皇上不記得奴婢了?奴婢是……”階下一直候著的繡靈,小福子,以及汪成海,一聽這個,哪容她把話說全。汪成海在簾外瞅見皇上擰眉頭,忙著一下進來,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大膽奴才,皇上讓你下去,還禦前無儀,不知死活!”說著,幾個人連拖帶拽,捂著嘴便給拖下去了。


    緋心怔了一陣,剛一迴身,便見他已經立於身後,正垂著眼凝睇著她:“貴妃好寬待,如此奴才,也留於宮中?”


    她看著他的神情,唇角戲謔不盡,霎時便明了他的意思了!或者打從他臨幸連充侍開始,就準備這樣做了。他一再告訴過她了,他可以選擇女人,但不能讓人安排。他根本不是不記得連充侍,他故意的。沒有什麽比先給希望,再讓其絕望更殘忍,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她樂正緋心。


    她垂眼不再敢看他,低聲吩咐著:“連充侍禦前失儀,當罰抄祖訓宮戒,扣三月月例,於北苑禁足三月。”是她將其一手提拔,現在又是她將其一棍打死。


    常安在外應了,便出去辦事。雲曦看著她的表情,忽然低聲說著:“她根本不能如貴妃所願,對於無用之子,就該早棄!”


    她噤若寒蟬,這話在她聽來,就是在暗指她。皇上對於無用之人,根本不會看一眼,更不會有任何憐憫之心,在後宮之中,朝堂之中,一時憐憫隻會留下後患。若她也是無用,就跟連充侍一樣,隻會更可憐。


    “若能身居高位,何愁沒有身後之名?”他接著說著,更像是在慫恿她,去跟一眾宮妃去搶後位!這不隻是像,根本就是。她當然知道這個道理,隻是她已經覺得自己無用。她並不是善男信女,可能沒他那麽狠,但該出手她也不會手軟,這是後宮生存法則。


    但皇後之位,不是隻向皇上邀寵就可以的。她無出就沒資格,難不成要她做那奸佞之妃?她無出,也不讓別人出,禍害宮幃,讓皇上子孫無繼?這不單跟她所受的教育相背,根本讓她背一世罵名!


    “陪朕下盤棋吧?難得有閑,貴妃好像從未陪朕下過棋。”他看她出神的樣子,忽然徑自下階往配殿中廳去。


    宮人擺好棋盤,烹茶焚香,緋心與他對子,格外小心。兩人連下三盤,緋心皆是以一子或者半子落敗,他心情好像不錯,眉眼之間一直掛笑。


    看他如此,緋心也漸放下心來。難得他沒在她這裏又翻臉,下棋果然是好的,不用與他找話題,不會尷尬,也不用總想著那檔子事。


    “貴妃真是好棋藝。”第四盤終了,他又以一子而勝,而不知不覺,天色已經漸晚,宮外開始掌燈。


    “臣妾局局落敗,皇上謬讚了。”見他心情不錯,她也舒展了一些,言語沒那麽拘澀了。


    “貴妃要縱觀全局,步步營心,不但要輸,還不能輸得太明顯,要顧著朕的體麵。不但棋藝佳,更心思佳妙,如何是謬讚?”他淡淡笑著,卻讓緋心局促起來,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正在此時,汪成海上前問著:“皇上,該傳膳了。是擺在這裏,還是擺在花廳?”汪成海根本沒問他是否在這裏用膳,顯然從皇上的麵上已經看出十分。


    “先不急,再與貴妃下一盤才是。”他笑笑,拈著白玉棋子凝著她的眼,“貴妃要盡展所長,才可盡興!”


    “臣妾遵旨。”既然他如此說,倒是讓緋心舒口氣。的確,前幾盤下得很累,不但要觀局,還要觀心。


    但最後一局,緋心真是傾盡所技,絞盡腦汁,卻輸得一敗塗地,沒多久便成死局。她微是怔愣,一時間抬眼,卻看到他孩子般輕笑。他甚少會如此笑,平日那溫和的笑意,在這個笑容麵色,卻失了真色。唯有此時,才驚心奪目,讓他俊美盡放!


    她忽然明白,她的棋藝比他相去甚遠,隻是他觀心比她更勝一籌。他亦縱觀全局,亦看出她的心思,便遂她心思,隻贏一二。讓她自以為得計,皆大歡喜!


    當她傾盡真力,他也不需要再偽裝,最後一盤,隻為博弈添趣,沒有攻心。所以他的笑容,發自內心,緋心不由也笑起來,將棋一推:“臣妾下不過皇上,臣妾在家不過學了兩年而已。”她話一出口,突然覺得有些失態。因他真心的笑容,讓她也開始放肆了,好像一副耍無賴的樣子。等她反應過來,剛要告罪失儀,他竟伸過手來捏住她的臉:“那朕給貴妃找個好老師,待學成再與朕下,那可公平?”他笑意不減,一點也不以為忤,倒是更興趣盎然起來。她讓他捏得滿麵通紅,卻突然覺得,他們之間,今天一點也不尷尬。她垂著眼,亦不敢拂他的手:“臣妾怕是再學十年,也下不過皇上。”


    “先學了再說。”他的手指在她麵前擰揉一會,遂鬆開手讓汪成海傳膳。不知覺間,他又在她這裏待了一日。但這一日,緋心覺得過得很快,不似以往那般煎熬。有時她覺得,如果隻是這樣,他們之間的相處還是很自在的。雖然她不太會找一些有趣新奇的話題,也沒什麽出眾的才藝奪人眼球,但至少不會總是冷場。


    過完年,緊著便是上元節。加上今年開年不錯,往年至冬,混淪山境一帶總鬧雪災,但今年天公作美,雖然落雪,但不致凍土引災。錦泰至今除第三朝時發生過諸王混戰,打了十年內戰外,其後幾朝,都奉行休養生息之策,開河道,減苛稅,施廉政。所以至先帝昌隆朝,已經國庫極豐,每年納奉之糧積堆如山,陳糧未絕,新糧又至。庫中銀錢豐盈,因長久無用武之地,串錢的繩子都爛了無數。以致民間亦有許多地方,甚至拿上好的糧食喂牲口。皇上如此處心收兵權,想是時機已至,意圖北地。


    其時,天下五國並立,東之烏麗早已經附屬,南之夜灤亦於前帝時期已經向天朝稱臣。唯有西北蠻沙與混淪,皆因外夷之族,一直與錦泰隔山相望。隻聞西北一地,有浩漠豐沛之土。如今國庫充盈,民生猶足,人口積增,加上皇上已經大權在手,年輕氣盛,欲開疆拓土也是正常。


    因今年開年不錯,去年又大收,所以皇上心情極好,意欲至湯山行宮過節。這湯山行宮建於錦泰平慶年間,距京城以北一百三十裏的皇苑縣。這個縣因湯山而出名,後建行宮之後便更名為皇苑。湯山有溫泉約三百眼,因水質不同分列山中,與皇家相對不算太遠,是極佳的修養之地。


    皇上登基之後,陪太後去過六次,陪寧華夫人去過一次。緋心入宮之後,亦隨同皇上去過一迴,不過緋心一向對這種出遊不太熱衷。她自小便被鎖在家裏學習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大家閨秀,深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道理,生平唯一的一次遠行就是上京選秀,而當時亦是乘官轎站站相遞。長期的深閨生活已經磨盡了她所有的好奇心,也難怪皇上說她死氣沉沉。不過她是覺得,出門去行宮,舟車勞頓,自然不比在宮中舒服。到時與皇上相處得多,處得多自然錯得多,不知什麽時候又得罪他,還是在宮裏妥當些。


    皇上初四的時候在朝上聽了臣工的建議,遂便定了要去行宮。行程緊密,行執,居安兩府馬上開始加緊安排,快馬先行至行宮準備接駕,宮中亦開始籌備出行事宜。


    往年皇上出行,必是陪同太後,至於嬪妃隨行,除非他欽點,一般都是曾經侍奉過皇上的才有資格。但名額還是有限,往年一至此時,各宮都少不得打點,試圖將自己的名字加進去。內府下的幾個主要安排的部門光是賺嬪妃們的這項銀子就能盆滿缽溢。去年太後未去,是因為去年宮中選秀,前皇後掌不住事,太後必要在宮中坐鎮;去年貴妃沒去,是因為去年開春的時候把皇上給得罪了,自己關了自己一個月禁閉;而寧華夫人是因去年有孕,皇上欽指的。但今年太後已經半隱,肯定是要同去的,至於貴德雙妃,那都是現在在宮裏往頭裏排的,冊上肯定是少不得。各府再膽大包天,也不敢掙她們這份錢。


    通常皇上不欽點的話,其他後宮人員兩府就瞧著辦了。皇上這樣是最正常不過,他一向對後宮的事了然於胸,所以絕不會在這件小事上去特別表現對某一人的格外恩寵,除非他認為是有必要的。


    這邊皇上定了要去行宮,那邊後宮已經開始四下折騰起來,有點子手段有點錢的都開始四下活動。緋心唯有此時才會對貴妃這個光榮稱謂有些不滿,若她隻是一個美人,哪怕是個嬪,此時隻消捂著荷包不出銀子,必輪不上隨行,可以好好在宮裏過幾天舒服日子。隻可惜啊,當下她除非是狠下心打斷自己的腿,或者再自尋個碴把皇上得罪一下,不然是肯定躲不掉的。但她既下不了狠手打折自己的腿,也沒那個熊心豹膽再去引雷,隻能私底下鬱悶。


    名冊在初七那天便下來,皇上陪太後出行,貴妃,德妃領靈嬪,俊嬪,和嬪,華美人一起隨行,除此外還有一些陪行的官員不用細說。出行所用的輦、轎、車,以及儀仗皆按製分列。名單一定下來,很快傳報給各宮主子準備。與繡靈繡彩喜悅的神情不同,緋心接連幾天都長籲短歎,一副要發配充軍的苦瓜相。


    其實若是往年,她也沒這麽消極,隻是這一年實在多事,至年底的時候,連著幾檔子事都弄得跟皇上的關係越發緊張。前兩天是好了很多,但更證明皇上喜怒無常。若是皇上真發雷霆之怒,把她擒拿論罪,她也就什麽也不想了,偏就這樣懸著,好一陣歹一陣的,搞得她時時都少不得要猜他的心思。結果猜多錯多越發難持,她自己則是小火慢煎,心力交瘁,一想著往他身邊去就汗毛直豎,頭皮發麻。


    初十一大早,五色儀仗浩浩蕩蕩自十方大場擺列,出端陽門,然後至北門清華門出行,百官跪送。


    自清華門直至京城玄英門,這整條大街早已經封街,沿街所有門戶皆蒙黃絹,地撒金沙。兩邊立內宮禁軍,先行執行都校,隨後便是金玉儀仗、傘頂、繡旗。仗隊兩側為護仗輕騎兵,仗隊之後是兩路禁軍護衛,圍著皇帝明黃龍駕。之後是太後玉駕寶鑾,再後是貴妃,德妃的紅頂金輦以及諸嬪妃駕輦。隨行官員、武官馬、文官轎,各按品階不等一一隨後,最後是尾隨步衛。這條隊伍有如長龍,隊首已經近了玄英門,隊尾尚未出盡清華門,更因有大量步從以及宮女太監執相應之物。以緋心的經驗,這到湯山行宮至少要行個三四天。


    這次她隻帶了常福和繡靈,她宮裏也得留人,所以常安和繡彩沒跟著。果真,這浩浩蕩蕩的一行全至湯原行宮已經是十四的晚上。


    行宮建於湯山,整座山以及方圓十裏為皇家禁苑,麵南一側鑿山而成的宮房,計有房間共六百餘。各個宮院皆有泉引入其中,以其水質景致不同而分成諸多,更取自然景觀設園,比之恆永禁宮,雖少了恢宏,但多了別致。


    至行宮之後,便照例分院閣。緋心是貴妃,兩年前她住在旋彩閣,離皇上所住的輝陽宮最近,而另一側的長安殿為太後之所。但今年多了一位與貴妃平級的德妃,這旋彩閣是照往例給了貴妃呢,還是分給德妃呢?倒是讓居安府犯了難。


    緋心最近一直心事重重,更不願意在這件小事上引得林雪清不快,索性自己先選了略遠的棲鳳閣,那裏栽了許多梧桐,於行宮偏西北的一側。名字雖叫得好聽,但因周圍無好泉眼,一向被諸妃不喜。但緋心隻想清靜,也不想與德妃爭鋒,更不願意討皇上嫌棄,索性就離得遠遠的,隻當自己關自己禁閉。貴妃不爭,居安府自然就好做多了,如此貴妃住棲鳳閣,德妃住旋彩閣,餘次的嬪妃則按例分派,外圍依舊是隨行官員之所。當晚勞頓,皇上隻是草草聽了一下次日的安排便迴宮休息,未宣召任何嬪妃前往侍候,緋心照例給太後請了安,亦早早迴去休息。


    次日便為上元節大宴,這些事情早在宮中已經安排妥當,不用她操心。她亦不是頭迴來此,沒什麽想觀之景,加之這段時間諸事繁多,她更是倦累不已。上元佳節燈如晝,諸嬪妃亦學著民間玩燈,緋心對此沒什麽興趣,更不願意遠去嚐試各式溫泉,一應俗禮能免則免,除了例行請安,一直窩在棲鳳閣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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