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享在十一月初某天午後抵達陵城。


    這個城市又下了雨,水霧繚繞,能見度很低。齊享在l大四教門前收攏雨傘,順手把它抖一抖,靠放在牆邊。身穿絨衣的女孩子走過去了,還迴頭對他望望。


    這一幕,當然,是來自我的想象。因為當時的我,正一無所知的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我身旁的座位上是個卡梅隆迪亞茲式的陽光美女。我主要指的是她的短裙子和大濃妝。


    謝端在離我大約兩排之隔的地方。


    天氣冷。秋雨是昏黃的。日光燈涼而乏味的光。


    我心情低迷。


    已經過了一月有餘,我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


    齊享沿樓梯往上走,水磨石地麵沾染的稀薄雨水會讓他的鞋底發粘,一年多以前他從這裏離開時,四教才剛剛竣工,課桌麵也還沒來及被學生隨手塗鴉,麵前這張上就有這麽一行:


    世間至美之物,皆利於孤行。


    是我,是我無意識地在塗塗畫畫,從寢室搬出去時我恨不得把這句紋在自己身上。


    我抬頭,謝端正迴頭張望。我把臉轉開。


    繞過迴廊就是我所在的教室,盡頭的落地玻璃外,一棵懸鈴木至少已經揮霍掉它這一季四分之三的葉片。


    一麵是**牆一麵是雨煙肆彌的陰沉天,像時間走慢的世界。齊享在教室後門口停下腳步。他可能看了看時間,還有四分鍾。


    眼下是四點十六分,我的手機告訴我。我身邊已經有人在偷偷收拾書包。


    而這個時點,沈思博大約正出現在迴廊盡頭。他和齊享幾乎是同一路線而來,如果真有這麽一個遇見後者的好事姑娘,那麽她大概於百米之外再次對沈思博迴眸。


    雨滴落在扶欄。


    我不知道齊享這時候有沒有在微笑,他隔著門玻璃找到我,接著他轉身,清秀的男孩子正走過轉角,向這個教室過來。


    沈思博顯然並沒認出眼前這位有過一點肢體衝突的男性,但齊享認出了他,這男孩神情平靜目光卻柔軟,手中兩把黑色折疊傘,他是一個稱職而體貼的男朋友的姿態,因為這場急雨來給女友送傘。


    他和他擦肩而過。


    我慢慢把桌麵上的字跡擦掉,一麵想,我怎麽迴去呢,要不先衝到寢室拿把傘?曾小白前兩天還打電話,莊凝,你要一直不迴來,我用你的衣櫃擺點東西?


    隨便你,別把我東西亂放就好。


    我以為她會說點別的,結果她歎口氣就把電話掛了。我把手機移開,木木地想,曾小白也學會歎氣了,一個兩個都長進了啊。


    我看過去,謝端正在發短信。


    沈思博正在發短信,傘尖支在地麵上。


    讓我來設想一下當時的情景。齊享靠在對麵的牆壁,他不看任何人,神色平淡,點燃一根煙旋即又丟棄在地--它扁平的屍體我出來以後在地上發現。


    碾滅它的兩秒鍾裏他已經大致考慮清楚,要不先走,否則等她出來了,這該是多麽難堪,他可受不了她看著他結結巴巴的解釋,齊享,你聽我說。這要是真發生了,得在多長的時間裏徹底敗了他對感情的胃口。


    趨利避害是天性,但是,齊享說,他自己也沒有辦法解釋,他在那接下來的兩分鍾裏,為什麽沒有趨於理性的離開。


    現在,鈴聲響了,教室裏,她站了起來。


    我站了起來,踢開方凳,把書本一本本撈起摞在臂彎裏,你知道,我做這個事的時候有點不拿任何人包括自己在內當迴事的勁兒。齊享的視線隔著人群,他也許在想,她又不知在跟誰犯渾。問題是她自己還一點意識沒有。


    我收拾完畢懶洋洋地往外走,沒戴眼鏡,黑壓壓的人堆透著雨天的潮濕氣,卡梅隆同學從身後挽住我的胳膊:"莊凝。"


    "幹嗎。"


    "期末時能把筆記借我複印下麽?就指望你了。"


    "我又沒抄。"


    "但你肯定弄得到,你誰啊,是吧?"


    她接著說什麽我都沒注意,因為我瞥見謝端和沈思博,他們在門口,眾人紛紛低調的側目而過。


    我在那一瞬間,真的覺得我可以做出任何事。他們至於這麽,一刻也熬忍不住,彼此相思入骨?


    我想哭、唾罵,像個小孩子去踢打讓自己痛苦的對象。


    但是莊凝,但是莊凝,周圍有這麽多眼睛在看你,請你多少給自己留個退路。


    我轉頭,對著卡梅隆:"咹?"


    從這個字的通常讀法來看,它不該是這樣一個荒腔走板的爆破音,卡同學不講話了。


    彼時的畫麵是需要被記住的。


    就像一部電影,某些鏡頭看似尋常,卻有它獨特的語言。事過境遷後我常常想,這唯一的一次,我們四個人狹路相逢,它是要指向哪一點呢,我如果在那一點上做出截然的態度,此後又會有什麽樣的蝴蝶效應生成?


    我一直記得,那一刻我跨出教室,沈思博從身後碰碰我,其時齊享就站立於我前方一米半處,但是我竟然沒有發現他。是的,我意識裏其實在等待那一對的招惹,他們不招惹我反而要意外,我幾乎是又切齒又快意地轉過頭。


    謝端在沈思博的肩膀後,這是個保護的姿態。同時他手握傘尾,用傘柄輕輕拍一拍我的手臂,像是開玩笑的意味,搭配的台詞應該是這樣的--"嗨,這還不接?還想讓我親自送你手上?"


    書上說,這是符合禮儀的方式,交遞物品時柄而非尖端指向對方。他仍然是細節都讓人無可挑剔的準紳士。


    他在微笑,笑的就像是我的沈思博,我恍惚了一秒鍾,接著就反應過來。


    他在為喜歡的女孩請我--還談不上求--接受這個人情,就像心靈雞湯那種滿口大詞兒的書裏常說的那樣,讓我們把那一頁翻過。


    我偏不。


    你們瞞著我做的,我一樣一樣,全部都記得。


    卡同學嘀咕道:"有些人,還要不要臉了?"


    她的聲調不高,剛剛夠當事人每一個都聽到。


    我再看看那一對,扭頭問她:"你說什麽?"


    她聳聳肩,意思是你要不愛聽就當我沒說。


    我笑笑:"你之前要的什麽,筆記?放心,有我就有你的,我不過都會保你過。"


    她眨眨眼睛。我脫開她的手臂,轉過身去。


    至此我才看見齊享。


    從時點上來說,齊享是先看到沈思博遞傘給我善意溫和的神色,他和他女友漸起的難堪,男孩子收迴傘,聳聳肩,轉頭對女孩寬解、無奈又悵然的一笑。


    齊享看著這一切。他承認,姓莊的在某些時候,的確讓人夠受,折騰過了度,沒有誰能無條件寵她,她這樣總有一天要吃苦頭。


    然後他才看見我迴過身,臉上的神情。


    多年後某天我在沙發上觀看動物世界,鹿群淌過奔流的河水,折了腿的幼鹿被遺留在原岸,哆嗦,趔趄,盯著鏡頭,又疼痛又茫然。


    齊享從身後經過,駐足陪我看了一會兒,驀然間他俯下身摟住我,吻我的頭發。我抬手去撫摸他的頭頸:"怎麽啦?"


    "長得多像你。"


    他真是有辦法讓我脆弱。雖然在零二年秋雨枯黃的那個日子裏,這一點尚未表現的十分明顯。他隻是看著我,麵色還談不上多緩和。


    我向他走過去。沈思博還在看著我吧?太好了,不枉我一場無望的刻薄。眼前這個男人,我是要主動撲進懷裏呢,還是等他來擁抱我?


    但顯然,我們彼此都下不了這個手,太尷尬,而且又有一個多月沒見麵。


    四周有同學側目,衝我擠眉弄眼,有女生人過去了還迴頭張望,我脊背挺的像頸椎病患者,不止因為齊享,還因為身後那兩個,我有受到夾擊的感覺,開口就不流利:"你......"


    他等著我說。


    "......帶傘了吧?"


    他怔了一怔,接著莞爾:"當然。"


    走前我迴頭看看,沈思博和謝端可能已經沿另一邊的樓梯下去了。


    我想,也許齊享也就一般在意,甚至也許他來是告訴我,莊凝,這一個月來我發現我們並不合適。所以他名義女友我怎麽鬧騰他都不氣惱,不妒忌。


    我當時不明白,這種情況是,他理性上明知我不妥,卻又在不自覺當中偏袒我。偏袒二字,在一個已經基本社會化的成年人,他的選擇性意識裏,是奢侈任性的小東西,不是誰都可以。不是對誰都可以。


    在樓道裏,齊享方才給麵子的那一點微笑就全都不見了,麵色倒也談不上多難看,就是沒表情。他就這麽端著挺合適的,寬容得跟個二百五似的行為完全跟他文不對題。


    我想,他要是敢開口指責我,我一定會說,唷,你管得很寬嘛。


    我自己也知道這樣不好,但我又沮喪又懊惱,真要解釋吧,再一想,還真沒得解釋,就是那麽一迴事,你還沒放下。這一點無可辯駁。


    所以我無話可說,愛誰誰。


    我怎麽可能對他講,從反應過來,就這麽一會兒工夫,我逐漸感覺--其實要謝謝你來,我下午在教室裏非常孤單和難過,再加上剛才的事,如果你沒有迴陵城,我都不知道這個周末要怎麽熬過,上自習,看資料,或者一個人在房間裏胡思亂想。我現在的室友是個晨昏顛倒的夜貓子,我有時候一整天都說不了一句話,一旦開口那突兀的聲調,連我自己都得罪了。


    謝謝你迴來,雖然突然了一些,雖然一見麵就不是愉快的場景,我不是故意的。


    我怎麽可能對他講這些。


    如果他現在要走,我現在二話不說就幫他攔車。


    所以說齊享遇到二十歲的我,還真是蠻作孽的,此女一點柔軟的心意收的比存折都嚴實,他笑她覺得他虛偽,收斂了她又覺得自尊心無處安放,又不是隻有她神經長全了,別人也得慢慢調整情緒是吧--他單手撐傘轉眼看看她,她緊著一張臉毫無愧疚的顏色,還得他找她講話:"冷嗎?"


    話一出口他可能自己都想,真廢。


    但我密不透風的心境,竟然暗暗透開一線:"還行。"


    齊享抬手探向自己的衣領,我急道:"我不冷,你別脫給我,凍死你!"


    這位帥哥今天十分學院派,外套裏頭隻穿了襯衫和薄毛衣,而今早驟然降溫,溫度不到十五。


    他手指停在領口處看著我,有點要笑起來的樣子,然後他從外衣內袋裏抽出手機,它在他手裏振動的非常歡快。


    我大為尷尬,看他接完電話放迴去,才忽然想起來問:


    "你怎麽找到我教室的?你短信裏隻問我有沒有上課。"


    "選修課的安排,係部教務欄有詳細公布。"他說:"另外你可能忘了,有個下午我發短信問你在做什麽,你向我抱怨《法律經濟學》這門課教師隻懂照本宣科。那天也是周五,跟今天一樣。"


    我默然,那是學期初發生的,他要是此刻再追加一句"你看,你說了什麽我都記得",我心裏對他的慚愧全得顯山露水,但他什麽都沒再說。


    我歎口氣,自己都覺得很莫名。


    "幹什麽,老氣橫秋的。"


    我糾結良久,低頭盯著潮濕路麵:"哼哼哼哼哼?"


    "?"他側過臉:"再說一遍。"


    "唉。"我隻好說得更清楚一點:"你不生氣了?"


    "哦。"他轉迴頭,聽起來挺冷淡地迴答:"沒有。"


    我後悔了,讓你事多,讓你問。


    但接著,齊享就把傘換到左手,我剛想,不是吧,連雨都不給我遮了,他就用右臂摟過我肩膀,貼緊他的身體。


    我們晚飯仍然在"佳緣小棧",齊享說自己對這一家的**藕甚為想念,那隻盛放它們的,蓮花狀的瓷碟被端上桌時,他微笑起來:"竟然連容器都沒變。"


    對啊,一直是兩人吃剛剛好,這樣子嘛。上菜的小姑娘笑眯眯地迴答。


    如果我沒記錯,在飯後離席那個點上,雨曾有一小段的停歇。走到門口有電話進來,我和齊享說著話,一邊抽出手機來瞧一眼號碼,立即噤聲。


    齊享正穿外套,也沒注意我的神情,隻隨口問了一句:"換手機了?......"就被我急赤白臉地製止:"噓!別說話,千萬別說話--喂,媽?"


    我的聲音很飽滿,很抖擻。


    "小凝,最近還好吧?"我媽在電話裏說。


    婦聯主任不用這麽小心翼翼的聲調久矣,業務不熟練,頻率在高昂和低柔之間岔來岔去找不準:"呃?"


    "挺好的啊。"我用肩膀和下巴夾著手機,兩隻手拉上包鏈:"怎麽啦?"


    我腳步緩下來,齊享也就沒有等,獨自走在前麵,我不時抬頭看看他的背影,兩個人形成和馬路平行的一條直線。


    "我是你媽,沒事就不能打給你?"


    "能啊,能啊。"我說:"我最近挺好,獎學金拿了二等--哦這個說過了。我競選上了學生會副主席--這個也說過了?反正我挺好的。"


    我媽靜默了幾秒,歎口氣,溫柔地問:"在學校冷不冷?"


    "還好。"


    "我幫你收拾了幾件過冬衣服,有時間迴來拿一下,你愛吃的筍,你爸去黃山開會給你帶的,也放冰箱裏了--"


    我怔了一怔:"哦,哦,好呀。"


    "暑假也不迴家,開了學又不......"


    我聽見莊主任遠遠的,沉穩又有力的嗓音:"我跟她說。"


    "哎呀你說什麽呀你說,你光知道訓她。"我媽的話聲遠了,緊接著又近來:"那就這樣啊寶寶,有空就迴來。"


    "嗯,拜拜。"我指尖已經摁在結束鍵上,突然又聽見我爸的聲音在那頭:"注意別凍著......"


    我反應不及,按了下去,耳邊頓時空茫。


    他們很少這樣,在更多的時間裏他們好像都忘記我是他們的小孩,而從小當我是生理心理都能自理的成年人,不專製,不粗**涉,但無條件的遷就也請免談。我心裏軟軟的,有點想掉淚。


    是有一段時間沒怎麽在家待了,最近我時時有逃離一切熟悉人事的欲望,夢想失憶加換臉或是被外星人綁架。


    此刻我握著手機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麵頰,那什麽,還是歇了吧,得對愛你的人負點責。


    然後我才想到,齊享呢?


    齊享正立在路邊,凝視被淋透的街麵,小馬路看過去像雨夜裏微光閃爍的一條河。我在他背後喊一嗓子:"喂!"


    他迴身:"講完了?"


    "講完了。"


    "那走吧。"


    "那個,你跟我一起迴家吧?"


    他驚異地看著我,我很窘:"哦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們一起迴市裏,然後各迴各家。"


    "母親大人下命令了?"


    "其實是我想家了,再說。"我想想又補充道:"這樣我們如果明後天要見麵,也方便很多。"


    齊享陪著我,迴住處收拾東西,拿手機充電器。


    當時是差不多七點四十,我對他講,如果我們動作快一些,還能趕上最後一班八點半的專線公車。他也沒有表示異議,他有點偏沉默我注意到了,但我沒有問。


    我住的不遠,學校周邊蓋給教師的公寓,新的,沒怎麽裝修。我進門把手裏的書放下,翻找物件:"院辦的蘇老師你還記得吧,學校分給她的房子,準備以後給兒子結婚用--哎你就坐那個整理箱上吧,沒事。"


    齊享沒動,隻拍拍我堆滿衣服的靠椅,語調調侃:"看來是沒有別的選擇了。"


    我有點不好意思:"剛收的還沒疊,反正你就隨便坐吧,你站著我著急。"


    "沒關係,你慢慢收拾。"他脫掉風衣搭在椅背上:"我用一下洗手間。"


    "就在旁邊。"


    齊享大概也就剛剛來得及移動分毫。


    說的遲那時快--抱歉我又一次用到這個詞--隻聽對麵房間門扇一聲巨響,睡裙帶起來一陣風,有人瞬間搶占到目標,擰開籠頭,動靜很大地刷牙,動物一樣打嗬欠,不關門。


    我們麵麵相覷,再同時看向洗手間。


    當時我正拉開抽屜,東西找齊就可以撤了,但生怕裏頭的女性再做出什麽更彪悍的舉動,我情急之下提醒道:"小言姐,能借張椅子嗎,我這兒來個朋友。"


    言維維穿著睡裙,滿嘴牙膏沫子伸頭出來,睡眼還惺忪著,很淡定:"哦,有男人啊。我剛起床沒看見,不好意思,你自己去搬。"


    話已至此我隻好真的直起身去她房間,齊享問:"要不要幫忙?"


    我隨口說:"那你就幫我找下充電器吧,應該就在這個抽屜。"


    言姑娘的房間好在沒讓齊享進門,內衣就掛在門後的把手上,電腦旁邊一堆零食殘骸,啤酒罐,以及半空的煙盒。


    我拎個方凳出來,一麵迴想月前我剛搬進這棟屋子,那時多麽萬念俱灰,也不由被這位姐姐超乎常人的生活方式給驚著了,此女每日三更做人晝伏夜出,我一度以為她至少是個賣***的。


    直到某天我們倆趴在陽台上分享了半包煙,才知道,她是個網絡上寫小說的。


    諸位其實見過她,說男人特別愛自作多情以及勸我認栽的那位。她聽了我的經曆,說莊凝,我有把這個故事寫下來的衝動,但我還想等等,等著看它的結局。


    齊享接過我手中的方凳放下,把充電器遞給我:"怎麽說,現在走?"


    聽見言維維還在哼哼唧唧地洗漱,一麵唱歌,我搖搖頭:"至少等她走吧,不然多傻。"


    說這話我有種被自己下套套住了的感覺。齊享笑一笑,坐下,他臉部的線條難得這樣柔軟,溫和甚至讓他顯得稍稍有些疲倦,接著他拉過我,胳膊圈住我的腰。


    我站立不穩。這樣不討厭,但是姿勢挺別扭:"幹嗎呀?"


    "跟你說說話。"他一使勁,我就坐到了他腿上。


    "哎哎,外邊有人。"其實外麵看進來,這裏是個視線上的死角,但心理上總有點過不去。


    他低低地說:"那就去把門關上。"


    "......我才不要!"我聽言維維歡樂地哼著小調從洗手間出來,再啪一聲把她自己的房門帶上:"我們走吧,走吧。"


    但是他扣在我腰間的手臂反而收緊。我去掰他的手指,氣喘籲籲它們卻絲毫不為所動,齊享並不看我,他耐心地用左手撫摸我的頭發,唇角是誌得意滿的一個小弧度。


    事後迴想起來,他這樣相當迷人。但當時我很緊張:"喂?喂!別。"也想不起來擺事實講道理,隻能小聲威脅:"我那個什麽,我喊人了?我真喊了。"


    他的迴答很簡短:"好的。"


    這麽一來我突然沒忍住就笑了,額頭抵住他的肩膀,整個人都鬆弛了。


    "笑什麽。"他動作很輕的捏我的下巴:"不許笑。"


    然後他低頭吻我,溫柔而簡略,隻用他的唇碰碰我的,離開:"再笑?"


    我還沒來及做出反應,他又吻下來,這次更深切一些,再離開。我使勁斂容,氣都喘不勻:"我沒笑,沒笑了。"


    齊享莞爾,黝深的眼睛此刻柔而亮,聲調卻已難以清明:"抗議無效。"


    我做了個很孩子氣的舉動,兩手交疊著把嘴巴捂上。他隻用了一隻手,就把它們握住,接著他再次俯下身。


    這是第一次在他離我這麽近時,我既沒覺得是在壞給誰看,又沒覺得惱怒,但喜悅或激動也談不上,我心裏隻有一種奇特的平靜,以及混了複雜成分--比如憐憫,比如悵然--的溫情,就像你的一生都擺在你麵前,跟你預想的不一樣,但你也已經準備接受。


    你看,莊凝,他們這個時候,也可能在擁抱,接吻,就像你一個月之前看到的那樣。


    齊享的氣息近了,我閉上眼睛。


    現在我可以說一說,那一年的仲夏到初秋,到底什麽事在瞞著我發生。


    七月,沈思博從溧城無功而返。


    在那個地方,他晚上住在招待所,白天他愛的女孩陪著他,坐公車晃過溧城的大街小巷,這是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就每天要經過的路線,他這麽想想,就覺得,好親切。


    他們像所有初戀的青澀孩子一樣又傻又快樂,她帶他去嚐她最喜歡的小食鋪,帶他去看她最珍愛的風景--但隻要談到他們之間,哪怕最無意的談話也能引來她的緘默,他的心在這深不見底暗無天日的緘默裏,一點點沉下去。


    她過不了自己那一關。那個叫莊凝的姑娘,她們兩年的友誼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良知上,莊凝對她的好,莊凝的眼淚和疼痛。


    他離開的時候她想,他大概對她失望透了。他們明明彼此貪戀,卻要分擔求不得的痛苦。但她沒有辦法。


    暑假將要結束的某個晚上,他給她打電話,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漫無邊際,彼此都夠不到真正想表達的衷腸,直到他提到當天的一樁意外。


    這樁意外的當事人我也認識,我和沈思博初中時期的同學,我從上海迴來以後聽說,他打籃球時心髒病突發,送到醫院已經不治--沈思博當時就在場。


    "一個人,之前還跟你說說笑笑的,說沒就沒了。"


    謝端想,難怪他今天這麽鬱鬱的樣子,她正要張口安慰,他在那頭低聲道:


    "端端,如果是我呢?"


    "......"


    "如果我明天就死了,你會不會後悔?"


    她拿著話筒,被突如其來的一陣無常的悲傷攝住:"你不要胡說。"


    闔上電話以後,謝端設想了一下他蒼白著臉躺在那兒,這個我懂,我偶爾也會這麽想,愛一個人不就是這樣嗎,關懷,憐惜之外,又有滿心對不可知的臆測和想象。


    她非常痛苦,撥給我,當時我正坐在電影院,和齊享一起看電影。


    那之後的第三天我從上海迴到陵城。


    我有點缺氧,迷迷糊糊地問:"齊享,你喜歡我嗎?"


    他剛剛結束一個漫長的親吻,我聽見他壓抑的唿吸在我的肩頸間,他的手把我外衣的扣子解開,又係上,手指慢慢摩挲這個牛角形狀的小玩意。


    男人碰到這種問題,多少都會有點尷尬,善於在這類事情上表達自己的男性,現實裏其實非常稀缺,我也沒有碰上例外的一個,他斟酌幾秒:"不然你以為呢。"


    我想說,或者是,同病相憐?在佳緣小棧時,服務員說**藕正好是兩個人的份量,不是嗎?


    "我真跟她像嗎?"


    "誰?"他幾乎立刻也就明白:"你又想哪兒去了?"


    他樣子有點生氣,把我放下來:"算了,走吧。"


    這個人怎麽一點交流的誠懇都沒有呢,我把充電器塞進包裏,一邊說:"像就像唄,我又不介意。"


    我話尾剛落,齊享原本已經走出門,退迴房間把門啪的帶上,轉身向我走迴來。


    "莊凝。"他的聲音嚇了我一跳:"不惹我你就不開心,是不是?"


    我到家的那天沈思博已經去了學校,他媽媽在門口看見我:"小凝?聽說你暑假去了上海,迴來啦?"


    "對啊沈伯母。"我講話的語調,就跟我不曾為她兒子傷過心似的:"沈思博呢?"


    "他去學校了,今天剛去。"


    "哦。"我鬆口氣又覺得略略失望:"也是,他都是有女朋友的人了。"


    她詫異的瞪著我:"你在說什麽呀小凝?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我也詫異地迴望她,她堅定地說:"不會的,我了解我們家思博。"


    我再不走就要重燃希望了,趕緊苦笑一下:"哦,那也許我搞錯了。"


    沈伯母叫住我:"哎,小凝,思博有件衣服落在家裏,你給他帶過去吧。"


    她在衣櫥裏翻找,一麵跟我嘮叨,我和沈思博小時候的事,說他因為我生病自己也不肯睡覺,說他總記得我偏愛吃什麽,每次我到他家吃飯他都會關照保姆做,說他上中學前都不和別的女孩子講話。


    我靠在一邊,想,其實沈伯母是知道的,她隻是向著我。但她這樣,並不能改變現實,那些事是真的,都是真的,卻隻會讓我更難過,這就好比一場人命官司,無論輿論如何偏向,逝者卻到底已矣。


    她說,小凝,你多擔待他一點,他會懂事的。我笑了笑,這時我聞到房間裏有香氣。


    清淡的,微酸的甜。


    沈思博從來不愛吃小零食啊之類的,我有一次拿話梅塞給他,他皺皺眉頭又笑起來說,這不是小孩子吃的嗎?


    我的目光落在他的寫字台上,那裏有一小盒茶梅,跟謝端喜歡的那種,一模一樣。


    我也不怎麽高興了:"我又怎麽惹你?我說的是不是事實,吃飯的時候你明明想到她,而且你之後情緒也不一樣。"


    他停下來,頓了一頓:"對,我跟她就在那條馬路上分的手,那天我態度很壞,不肯聽她多說一句,我有時也會想,如果那天我稍微好點會怎麽樣--但這並不說明什麽莊凝,現在跟我在一起的是你,你難道不能......"


    我看來,這誤會大了,他以為我吃醋?他以為我在乎?


    "你解釋什麽,我說了我不生氣。"我覺得語言還不夠有說服力,也真的不想跟他爭執,我要表達的意思到了,就認為別人也該就著這個意思順流而下。


    這時候言維維過來敲門:"莊,小莊你還在麽?"


    我直起身想應,不知為什麽又沒有出聲,大概這個情景實在尷尬,估計她也沒什麽要緊事,迴頭再聯係不遲。


    言維維在外頭嘀咕:"看來走了呦,真是,比我還糊塗。"


    然後她離開,從大門出去,擰轉鑰匙的聲音。


    我把視線調迴來,聳聳肩膀對齊享補充道:"真的。"


    我其實,怎麽說呢,也不是那麽真的。但你知道一個女性,她在感情上已經挫敗一迴,弄那麽難看,在下一段裏多少要找迴點姿態,再拿它當迴事一次,她不願意。


    齊享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一會兒,他長長地出了口氣,然後竟然,笑了起來--雖然算不得多麽開懷。要描述這個笑,就得跑一下題。


    記得我剛上小學,有天不知道哪根筋出了問題一定要看一個電視劇,我爸說:"不許,去睡覺。"


    平時我是反駁不能的,那天魔怔了:"我要看,不要你管!"


    我爸臉板起來了,才可怕:"再說一遍。"


    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勁頭:"我就要!就要!!就要!!!"


    一出口我想完了,這不挨打往哪兒跑,結果我爸沉著臉瞪了我一兩秒,接著挺突然的,他笑了,過來掐我的臉:"這個小丫頭!倔的!"


    事情的結局是,雖然我沒看成電視被送上床睡覺了,但也沒挨打,我爸對我還特別和藹,我被徹底搞糊塗,覺得成年人翻臉如翻書,不可理喻。


    後來想想他就是,一方麵被氣的無法可想物極必反,另一方麵,竟然跟他七八歲的小女兒這麽較真,他估計也覺得荒誕。但是說來說去主要的,還是他愛我--還是個小孩子呀,教育的機會多著,現在就讓一讓她吧。之後我大了懂事了,也就基本再沒這種契機。


    齊享此刻的模樣,跟莊主任當年那個路數是差不離的。就快被氣崩潰了,但是稍微一個轉念,你看她肩膀聳的活像個閱曆豐富的女郎,不知道從哪個蹩腳電影裏看來,但這個動作明顯跟她文不對題。


    算了,讓一讓她吧,你還不知道她麽?


    是啊,他知道我。他一笑,我就傻了,他繼續跟我吵下去我應付得來,不是這個。


    "真的?"他反問我。


    "啊。"我說:"可能是吧。"我忘了我之前說什麽了。


    他看著我,慢慢道:"現在我迴答你之前那個問題。"


    "?"


    "對於這麽一個一根筋又笨得傷心的,我還真是希望。"他蠻淡地說:"能少喜歡她一點。"


    我背靠書桌,瞪著他,花了幾秒鍾才理解過來:"呃。"


    好了,這下攻守易勢。同時我手機在包裏鳴叫一聲。我伸手去翻,一麵糾結,這怎麽,這怎麽迴應呢。


    短信內容很簡單,我第一遍沒看明白,又看了一遍,然後我像一隻聞到毒品的警犬一樣繃緊身體站直。


    小莊,你鑰匙丟在大門上,我給你放蘇老師那了,你迴來自己去拿。


    "齊享。"我很崩潰地,對他說:"我們可能被鎖在裏麵了。"


    我迴到寢室,裏頭空蕩蕩的,我把遮擋書櫥的報紙撕下來,小蘋果的相框裏是我和端端的合照,我對著它看了一會,然後爬上床躺著。


    不會的。


    她前兩天還打電話給我,說她想我,她不會那樣。


    你多可笑啊,就一顆茶梅。


    但是她說,她愛上一個男孩子,但他們不可能。沈思博說,他愛上一個女孩,一個隱形的,我從來沒見過,卓和又隻字不肯透露的女孩。


    以及,此前種種。


    你知道,人在翻找一樣物件的時候,如果她已經找過一個地方,她往往懶得再去翻第二遍。於是自從去年聖誕夜我打消了懷疑之後,就再也沒往那個方向想,當然,也許,我不願也是可能的。


    可那些令人疑竇叢生的東西,它們從未真正消失,那顆話梅是一條引信,我不知道,點燃它,是什麽下場,我和她的友誼,我的信任。


    而且她還沒有迴來,她說了她今天要迴來。我打她的手機,無人接聽,無人接聽。


    據我日後所知,她那時正坐在距離陵城十幾裏的公路邊,等待沈思博趕過去,她衣袖染血,握著自己受輕傷的右手,抖的像十一月風中的一片枯葉。


    二零零二年九月二號,溧城至陵城10*國道上,發生重大交通事故,由西向東輕卡因刹車不及攔腰撞上由北向南行駛的載客大巴,碰撞猛烈,兩車均側翻,大巴旅客共計兩死三十傷。


    他之前問她,如果我明天就死了,你會不會後悔。


    真像命定。


    最初是不覺得怕的,隻是麻木,難以置信,等她從一片空白中醒過神,被救援人員安置在一旁,恐懼慢慢舔進她的意識,四肢冰涼,本能的,不能控製的顫抖和哭泣,牙關幾乎不能咬合。


    她的手機天線斷裂,向別人借來電話,撥通他的號碼:


    我後悔了,沈思博,我後悔了。


    無人接聽。我闔上手機,從床上爬下來,突然感覺少了什麽,手腕上。


    我拉開書桌抽屜,沈思博去年聖誕夜送我的,五塊錢的仿水晶珠子,它們躺在一個玻璃盒裏,連接它們的那根線莫名斷掉了。我東翻西翻,抽出一把西瓜形狀的小扇子,對著坐在那兒的齊享扇扇。


    他頭也不轉:"有勞。"


    我轉過來對自己扇一下,凍得一激靈,趕緊放迴去。


    他停筆,轉頭對我說:"無聊就找點事做。"


    "你把我的位子占了啊。"


    他無語,想了一下,自己點點頭:"好在我習慣了。"


    然後他繼續奮筆疾書。我湊過去看:"謝謝你,寫膚淺一點。"


    之前我發現被困家中的慘劇,第一時間去撥言維維的手機,她沒接,我知道這個人,有手機跟沒有一個樣,經常調成靜音往哪兒一扔就忘了。


    當然,還可以打給蘇老師。她一家就住在幾步之外的教授樓,所以言維維才能那麽迅速的把鑰匙扔給她。


    但等蘇老師一上來,見到齊享......她每次來都願意每個房間走走,看我們是不是亂接水接電啦,有沒有注意衛生啦,藏都沒得藏。


    隻能等著,等言作家給我迴電。


    在等待的過程中,找個最不曖昧的活來幹,比如,寫論文。


    諸位都知道,大學在課程的設置上,哪個專業都至少有門把課是雞肋,學之無味棄之不能,比如這門《法律職業道德》,人家德裏達"法律可以解構,正義是不能解構的"一句話可以說清楚的問題,它用了整整兩百多頁來講,授課老師還要求我們期中交一篇心得。


    我趴在一疊稿紙上,從第一個字開始使勁歎氣,課本需要講的講了,不需要講的都講了,我還上哪掰豁去?


    齊享原本在一邊翻小說,實在聽不過去,把我拎起來:"算了算了我幫你寫,什麽內容?職業道德和公民法德建設--夠無聊的。"


    "是啊是啊,你看你的小說吧。"


    "這小說比你的論文還無聊。"他說:"我沒得選,起來。"


    於是我就開始在旁邊東遊西逛的生涯,把所有小玩意都摸過一遍,最後在床沿坐下來,看齊享偶爾翻翻書,就能那麽專注流暢的寫,覺得很神奇。


    我盯著鋼筆移動,聽台燈底下沙沙的聲響,俯在桌角睡著前的最後一點感受,是突然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放癱當寄生蟲的幸福感。


    謝端第二天迴到學校,在曾小白和蘇瑪之後,差一點就沒有趕上注冊,後來有人描述,是一個高高的,長的很好看的男孩陪她去的教務。


    是誰啊,是她那個室友的男朋友麽?聽的人這麽問。


    應該是的吧,還能有誰。


    嘖嘖,沒想到啊,她看上去那麽......說話的人被搗搗胳膊,我正在他們兩米開外,麵色平靜內心翻騰--那已經是事態落定以後了。


    當時我什麽都沒有問,她迴寢室那一天,我們四個人還去學校門口吃了一頓,很歡樂,但我揣著那個小謎團,就像揣著一顆***,它在我心裏不斷劈啪作響,我在別人--甚至我自己--都不注意的時候,陰沉的注視著她,你有沒有騙我,你有沒有話對我說?


    但我不敢,真的,我不敢。


    我和謝端開始躲避對方。一個去上課另一個總要磨蹭一會兒,或者,你去不去上自習?--哦我還有事--那好,我去了,我給你占位--好的。


    於是一個溜之大吉,另一個根本不會去。


    蘇瑪都留意到了,那個冷漠的小蘇瑪,她問我,莊凝,你是不是和端端,你們?


    我說,沒有啊。


    她說,別這樣,都是好朋友。


    我說對,本來就是。


    我也沒再聯係沈思博,他的外套還壓在我的衣櫥裏,不知道他媽媽有沒有跟他提,但他也沒有找我。


    我睡不著,她深夜的每一次翻身,發出聲音,我都會驚醒,她每一條短信,每一個電話,她每一次微笑,歎息,我都會猜測,從何而來,指向何處。白天她跟我說話我也拎著一顆心,我怕她下一句就說,莊凝,我告訴你一件事。這句不知道在哪個語音轉折處等著我的咒語,我時刻提防被它擊中。


    但就這樣,我還是不敢問。


    與此同時,另一些行為開始自主發生。比如我跟卓和在q上相遇,他問我過的如何,我說一般,他問為什麽,我黯淡地笑笑,你說呢。


    還是因為他?


    你說呢。


    卓和勸,哄,安慰,欲言又止。我就像個壞掉的留聲機,一遍遍暗示自己還留在舊日光影裏,遲遲不肯去。


    我做這些,心情很矛盾,鄙棄,又咬牙切齒。終於,卓和在半月之後,打電話給我,聲調很虛,下了很大決心,莊凝,如果你現在有時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但你要答應我,不管怎麽樣都不要太激動。


    彼時是黃昏,我記得,我正在排演國慶會演的節目,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從食堂經過時,有學生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我別的不記得了,心裏隻有一個畫麵定格--某檔國外罪案節目中,受了欺騙的老人盯著鏡頭,麵色已經看不出悲喜:


    "這件事最關鍵的部分,是他們說謊,是他們看著你的眼睛說謊,從此以後,我不能再相信任何人。"


    有人從臂下托起我,我迷迷糊糊地讓他把我往後安置在床上,在我身上蓋過暖暖的,也許是薄毯,也許是外衣。他摸我的頭發,把額前的一縷撥到耳後。


    "莊凝?"我大概是沒反應,他低下來,離我很近了:"小凝?"


    我想我是笑了,叫我小凝的就那麽幾個,笑一笑準沒錯。


    幾乎是緊接的,就好像你打開一瓶濃香水和你聞到香氣那麽緊接,我上半身被緊緊壓向床鋪,他又一次親吻我。


    你問我什麽反應?還在睡?多謝,我隻是睡著了,沒有被下藥。這樣我還不醒,齊同學就啥也別指望了,直接考慮起身撥112吧。


    我醒了,他繼續。


    這次比較不同,他差不多是在咬我,他身體的熱量就像爭先恐後地跑到了皮膚表層,唇舌柔軟,每一寸肌肉卻都臨戰般堅硬,我很費勁才倒騰出右手,又被他握住手腕扣在床上。


    來勢洶洶,不由分說。我真的沒弄清,怎麽突然就失去一切發言權。


    接著他騰出一隻手,開始和我的手玩遊戲,解我的衣扣。


    這個男人,他唿吸一次比一次來的長,以及唇齒間難以抑製的顫音,但他一個字都不說,靜默,非常耐心,撥開我,解掉一個之後絕不戀戰,迅速移向下個目標,於是我總在重新扣迴去和繼續纏鬥之間忙亂不堪。


    他脫掉我毛衣的時候我是真的慌了,慌得牙齒亂顫:"齊享,你不要,齊享,你不要。"


    "我要的。"他微微笑,笑得不那麽正經,聲調還略有些岔:"別緊張。"


    我不知道有多少女性的第一次,並非在百分百情願的情況下發生,**倒談不上,但性這種事,一份不情願,心理上會有三分的屈辱,這一點絕大多數男人都不會了解,他們看女朋友抵抗的不激烈,以為,啊,她忍一忍就會過去。


    眼下就是這樣,我不願意,但不見得要咬舌自盡或者喊的四鄰驚起,隻能跟他說,不斷的說,但他顯然並不信,他想做什麽,還是做什麽。


    於是我終於沒忍住,淚奔了。


    齊享這時,手已經貼著我的肌膚,我文胸的一邊吊帶正被他扯到胳膊上。然後他怔了一怔,過了幾秒鍾他將那條肩帶扶到原先的位置。


    "小朋友,你這麽討厭我麽?"他溫和、低聲地問,跟我商量,額頭一層薄薄的汗。


    "不是的。"


    齊享看了我一會兒,坐起身拿薄毯蓋住我:"好了,不碰你了。"


    他隻穿了一件襯衣,七扭八歪,袖扣也開了,一邊衣袖覆在他手背上,另一邊卻稍稍短了一截,我一隻眼睛還在流眼淚,沒忍住就笑了,天哪,這是齊享呀。


    他瞥我一眼:"別招我,我很難受。"


    "唉。"


    "你不討厭我,是不是?"


    "嗯。"


    他伸手過去,啪得把台燈關上:"證明給我看,往裏頭去點兒。"


    我立刻又緊張起來。


    "我說了不碰你,就一定不碰。"他掀開薄毯在我身邊躺下,在一片黑暗裏:"是讓你碰我。"


    我要是說我完全沒聽懂,那是我在扯謊了,大一時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正流行,我也看過,其他什麽都沒記住,就覺得它很黃很陰暗,人挨個不拿自己當迴事,**像手術刀一樣冰冷,一個叫直子的彪悍女人對男主(名字我已經忘記了)說,我用手幫你吧。


    此刻我隻巴望沒聽過這句話,巴望齊享是隨便說說。


    但大概沒有男人會拿這句話"隨便說說",他扣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腰腹間,高溫,結實的階段,他盡量平緩,盡量平緩的唿吸。


    我說:"我不行......"


    但這一次他沒再理會,哀兵無效,他的手掌像可靠的交通工具,載著我的手到指定地點,好,請下車,完成你該完成的事。


    這個遊客膽怯得很,使勁往後縮,但被攔截,毫無退路。


    他把我的手指一根根輕輕掰開,然後。


    他把自己交給我。


    我半邊身體發抖,頭暈目眩,耳鳴,真的,一點都不誇大其詞,世界打著旋,像灰白色的棉花糖。


    齊享苦笑:"你就這麽......呃?"


    我就這麽就已經基本廢了,指望我是根本不可能的。於是他隻好給我一點提示。


    這場活動--姑且稱為活動吧--基本由他自己完成,最後關頭他放開我,快速從床頭抽了幾張麵紙。


    淡淡的,淡淡的腥味,我懷疑自己敏感,又懷疑自己不夠敏感。


    齊享在清寂的夜色裏,氣息由快到慢,由漫長到平複。然後他翻身把我摟在懷裏。


    "小凝。"他身體還緊繃著,卻輕淺地吻我:"小凝。"


    原諒我那一刻沒辦法詩意的迴應他,我仍然眩暈的厲害,軟弱地像大病初愈,沒有吐在他身上已經是奇跡,除了想昏睡沒有別的念頭。


    這場睡眠並不愉快。


    最開始老是有搖晃,被迫的,像坐了晝夜的火車後再接觸地麵,周圍始終是灰白的,像沒有視力的眼睛。


    然後漸漸平複下來,有顏色穿透黯淡的天地,有大雨傾盆而來,有人在雨裏奔跑。


    紅色。


    原本非常黯淡的鏽紅,但被水一浸濕,突然活泛了一樣,仿佛陳年的血腥一昭得雪,猙獰的歡快。


    但我沒法跟你形容穿這條長裙的女孩,因為我看到她,心裏就很難過。


    她是一個多月前的我。周圍人都在看著她,啊,這是做什麽,拍戲麽?叫卓和的年輕人把外衣披在她肩上,聲音忽遠忽近,莊凝,你也看見他們了,重新找一個,更值得的。


    再接著,場景切換到寢室,有新人物登場,謝端,她看見那個叫莊凝的,坐在寢室中央,不動也不做聲,她在屏息,醞釀,等待來一場清算。她站起來,給了她清脆的一耳光。


    我被齊享拍醒,視線適應黑暗以後首先看見的是他冒出小胡茬的下巴,然後抬頭,他擰著眉頭看我,我說:"做噩夢了。"


    "看得出來,想說嗎?"


    我搖頭。


    他溫和地說:"那就繼續睡吧。"


    真是噩夢。人物因為夢境而扭曲,尤其的誇張,荒誕,戲劇化,其實現實沒有這麽強烈,比如那一天並沒下雨,風和日麗的還晚霞滿天,我擦掉眼淚問卓和:


    "我是不是蠢得不透氣?"


    "還好了,我也是知道不久。"


    "上學期?"


    "上學期應該還不是,雖然多少看得出來趨勢,抱歉,沒早點告訴你。"


    我也沒抽誰耳光--雖然很想--不過當著謝端的麵把裝我們合照的小蘋果摔碎,曾小白和蘇瑪目瞪口呆又不知從何勸起,謝端白著麵孔開始撿碎片時,我也沒好到哪裏去,臉色灰敗地離開,在門口旅館開間房,睡了一天一夜。之後很快聯係住處,搬出寢室。


    這就是整件事的經過,沒多麽不得了。不過是沈思博認識我這麽多年,到頭來隻為遇見一個謝端。


    我繼續睡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言維維迴我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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