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糟透了。不久前發生的“二百風波”使汪凡的形象大為失色。似乎所有的領導都冷淡他了。那天在廁所碰到市長,市長正在係褲帶,雙手不空,口裏咬著一本《求是》。汪凡很尊重地喊了市長,市長微微點了點頭。汪凡明知廁所不是熱情寒暄的地方,也分明看見市長嘴巴被《求是》占著,但總以為市長對他不如以前那麽滿意了。那次大便足足用了三十分鍾,若有所失地走出廁所後,仍有便意,很不舒服。


    真是禍不單行,工作上偏又出了個差錯。向省**打了個請求解決資金的報告,汪凡校對的,報省**誤作了打省**。市長拍著桌子,叫道:“今天打省**,明天還要打國務院!真荒唐!”


    完了完了,徹底完了。汪凡真想大哭一場。


    偏偏這時,一位大學同學寄了一本散文集來,曰《夏之夢》。這更勾起了他的無限煩惱。這些同學,在學校都是一塊兒玩創作的,人家現在出散文集了,出詩集了,有幾個同學的小說也出了多人合集。自己呢?正兒八經地當了幾年禦用文人,成就在哪裏?居然也那麽鄙視過這些搞創作的朋友。


    簡直無法給寄來散文集的同學迴信!他提起筆來,腦子裏像鑽進了許多蚊子,嗡嗡亂叫。好不容易靜下心來,寫上幾句,又捏作紙團丟了。他吃驚地發現,自己寫了幾年衙門文章,現在連寫封稍稍儒雅些的書信都不能了。語言已喪盡了靈氣,十分刻板。


    一連幾天,他有空就翻同學的散文集。這位老兄的散文清麗、空靈、舒展,汪凡看了幾天,便滿腦子的白雲、山泉、翠柳,如絲如縷的溫馨。


    這本散文集似乎是一劑靈丹妙藥,讓他心靜如水。興致好了,便翻出自己前些年創作的詩和散文,有發表過的,有一直沉睡在抽屜裏的。繆斯的光環似乎又輝映在他的頭頂了。攤在案頭的件件作品在他的眼裏成了遊動的精靈。原來我汪凡天生就應躲進小樓成一統搞創作的,幹什麽要到這個地方來呢?此念一出,便感到自己虛度了這幾年,很懊喪。


    以後的日子裏,他工作上勉強應付,傾注全部精力寫詩。那些古板的機關材料在他的眼裏一下子成了狗屁不如的東西。他感到自己很可笑,好像死心塌地迷戀過的美人兒,最後發現竟是一個醜八怪。這幾年自己居然也寫這樣的文章,居然也為了成為大手筆孜孜不倦,簡直辱沒了倉頡。那些東西,千篇一律地在什麽什麽領導下,什麽什麽支持下,什麽什麽配合下。一個材料,開篇至少三下,三下五除二,算啥玩意兒?


    汪凡潛心創作了一組詩,曰《痛苦的方式》。寫得很絕,把自己感動得在郊外轉悠了一個星期天。他想,這樣的詩作如果不發表,中國沒有詩了。


    果然發表了,在本市的文學圈子裏引起了轟動。汪凡為了揚眉吐氣,很方法地把自己發表詩作的事在同事們中間張揚了。同事們敬而仰之,他很快意。


    一天,馬主任很嚴肅地找汪凡談了話。聽說你寫了個詩,叫什麽痛苦。業餘搞點創作,我看是可以的,隻要不影響工作。但格調應高一些。領導很器重你,同事們也很關心你,有什麽痛苦的?領導批評你,也是為你好,要正確對待。有人說你星期天經常在外獨自散步,有什麽想法,可以向組織反映嘛。唉,現在文學界也不講方向性了,什麽東西都可以發表,自由化怎麽能不泛濫成災?


    汪凡解釋說,我那詩作,並沒有政治問題。痛苦嘛,在有些時候,是一種很高尚、很純潔、很美麗的情緒。


    沒等汪凡講完,馬主任莫名驚詫了,什麽什麽?痛苦也美麗?


    汪凡突然發現自己很笨拙,怎麽同這些人談文學的審美情趣!為了盡快收場,汪凡立即表態,一定接受領導的意見,有時間的話,創作一些健康的有益的作品,熱情謳歌社會主義兩個文明建設。


    “那就對了。”馬主任滿意了。


    汪凡果然才氣不凡,一發不可收拾,經常有詩作和散文發表。


    張大姐有天提醒他,最好用筆名發作品,不然影響不好,會有人嫉妒你,講你不務正業。汪凡不聽,心想,就是要揚揚名,讓那些王八蛋不再小覷自己。果然有同事遞了消息,說某某領導對你搞創作有看法了。汪凡也並不在意,儼然傲骨錚錚。你當你的官,我寫我的詩,互不幹涉。當官有什麽了不起的?李鴻章講天下最容易的事莫過於當官,你那個官我當不像?我來當的話,肯定比你出色。可我的詩你寫寫看!我搞創作,充其量也就是晚上不打麻將。你們天天晚上玩麻將,那才是玩物喪誌!


    汪凡感到自己很瀟灑。人哪,就該這麽瀟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何以庸人自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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