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亂顧不得把手裏提的生肘子送往廚房,不等老板娘逼近質問,就激動地講起了剛才的遭遇,也就是為什麽耽擱了這許久才迴來。老板娘本容不得他囉嗦,卻因為他一張嘴就提起了暫住證,心就被他的話音牽住了。狐狸聞聲跑出廚房,也不接取那肘子,隻當聽眾。原來排隊等著領生煎饅頭的保安,以及跟進來的那些保安,也圍過來聽大亂傾訴。


    這榆香居的店堂空間,用一列長屏風切割為了兩部分,接近廚房的部分,主要用來當作食堂,屏風那邊,則是招待點菜顧客的地方,而且在盡裏頭,還辟有三個用三合板隔成的單間雅座。此刻那兩位女顧客坐在屏風那邊,隻聽屏風這邊亂哄哄的,莫名其妙。


    大亂講到這樣的遭遇:他和佟妮剛走出農貿市場沒幾步,就有兩個人過來,氣勢洶洶地要檢查他們的暫住證。佟妮害起怕來。他們越發兇了。先說要把他們帶到集中的地方遣返還鄉,後來又說可以罰款了事,張口就是四百塊。大亂頭兩分鍾也有點慌,後來馬上鎮定下來,要那兩個人拿出證件來,那兩個人裏有一個從兜裏掏出個像證件的東西晃了晃,另一個人就掏出個小本本,催他們快交錢,說交錢能開票,沒帶四百,身上有多少先交多少,餘下的會寫在單據上,補辦暫住證的時候再補交……


    大亂沒講完,馮團長先罵了出來:“放屁!”


    大亂是在群情激昂的聲浪裏講完整個情形的。他勇敢地索要那兩個人的證件,表示必須看個仔細,那兩個人表示要去把他們的遣返車開過來,喝令大亂跟佟妮站著別動,佟妮嚇哭了,大亂等那兩個人轉身離去,立刻牽著佟妮手,一路跑了迴來。佟妮到了小區大門前,看見馮團長,也就是保安隊長,正在那裏安排換門崗,才意識到必須甩開大亂的手。


    “那倆冒牌貨!要是我,我倒要抓住他們不許動彈,打110報警,送狗日的進局子!”王茂說。


    “你辦暫住證啦?不冒牌的來了,查出你來,更麻煩!”狐狸說他。


    他們都沒辦暫住證。更準確地說,除了新來的佟妮,原來他們都辦過,都過期了,都沒續辦。物業公司不出錢給工作人員辦,但這些保安已經三個月沒領到工資,自己哪有錢去辦?老板和老板娘也是外地來的,原來都給自己辦,也催雇工自辦,但物業已經拖欠他們夥食款兩個月,他們也拖欠了除狐狸以外的其他雇工工資一個月,他們自己就沒辦,也沒催雇工辦。


    “可氣!什麽暫住!這榆香園破土我們就來了,五年啦!”老板娘憤憤地說:“憑什麽還不把我們當本地人?年年要辦那破證兒!”確實,當年開發榆香園,老板老板娘就隨建築隊來這裏承包了食堂,建築隊走了,他們留下來,正式在工商部門注冊了這個飯館。


    “就是剛來的,他隻要是中國人,就沒必要辦暫住證!中國人在中國人地麵上還不能隨便長住,這合理嗎?”狐狸也挺氣憤。


    “專找民工的麻煩!這榆香園裏一大半是外地來的,發了點財,買套房子住著,買輛小汽車開著,穿得鮮亮點,誰問他們有沒有暫住證?”馮團長說:“我們保安這張皮,比大亂你們稍穩當點,可也不敢往城裏去,半路上遇上誰知真的假的,說是查暫住證,沒有,那就一樣會倒黴!真他媽想不通,一樣中國人,怎麽分兩種戶口?農村戶口憑什麽就低人一等?再窮一點,就更不算人啦?!”


    “說得好!”是何凱也來了,聽了馮團長的憤激之言,由衷唿應。


    “真是!”老板娘一刹間完全忘了生意,鼓動說:“小凱,這裏頭就數你肚皮裏墨水多,你就寫寫咱們的冤屈,往上報報,讓他們廢了這暫住證吧!”


    屏風那邊的兩位婦女不耐煩了,其中一個就走過來招唿老板娘:“怎麽?你們還賣不賣飯啦?”


    老板娘這才迴過神來,拍了下巴掌,其餘的人也就很自然地分散開,狐狸接過大亂手裏的肘子,倆人一起進了廚房。過一會兒,佟妮開始給排在窗口外的保安發放生煎饅頭,大亂提出一大桶熱騰騰的高湯,笑梅給屏風那邊的兩位婦女端去六隻生煎饅頭,又說服她們要了一客砂鍋豆腐,何凱不吃東西,在戰友們麵前來迴來去地說:“留點肚子,九點以後咱們吃好的!”又想到隊長剛才真是一身正氣,平時真不該暗中跟他較勁,晚上一定要請他賞光,但四麵一望,隊長已不見蹤影。


    馮團長因為心情一陣激動,完全沒了胃口,一個人迴到宿舍,那時宿舍裏沒別人,他就順勢往自己鋪位上仰倒,雙手枕在腦後,雙腳斜出床外,左腳脖子搭在右腳脖子上,閉眼,想心事。


    三十出頭,算得上歲月悠悠了。悠悠歲月裏,有的隱痛,不能輕易跟人訴說,隻能自己慢慢地消化,那年,他二十三歲,已經換過六種活計,還是掙不到什麽錢,聽人說南方能掙到大錢,僅僅根據一個渺茫的線索,就隻身闖南方去了。居然挺順利地找到一份挺不錯的工作,是在一家位於城郊的玩具廠裏當包裝工,工資不像在家鄉傳說的那麽高,但每月按時發放,隻要不染上壞毛病,比如不嗜煙酒不下館子,不賭博不找小姐,省吃儉用,能存下錢來。可是有一天休息,千不該萬不該,他進了趟城,迴來坐錯了車,迷了路,天黑了還沒找對方向,結果被截住檢查,雖有暫住證,人家不信,帶到集中地,讓交10元錢,借手機打電話,隻要能打通找到取保的人,第二天就允許來人領走,他倒是打通那玩具廠電話了,但接電話的說的當地方言,他還不會說那方言,用北方話說,那邊聽不明白,也不耐煩,掛斷了,這樣,他就算沒保人的氓流了,就被轟上一輛大卡車,運到一處他至今說不清是何處的地方,給收容了。他原來聽人說過,收容以後,會安排幹粗重活路,比如篩沙子,讓你自己掙出路費以後,再將你遣返;他的遭遇卻並非如此,被收容有一個多月,並沒有安排幹活,就是讓住進一處地方,很簡陋的房子,裏頭的上下鋪不是木頭的也不是鐵的,是用水泥板砌的,上頭也沒褥子也沒枕頭,隻有一團黑黢黢黏糊糊,不知道多少人蓋過的氈毯;還聽人說過,收容站的人不僅粗聲惡語,還會動手打人,他的遭遇也並非如此,執行收容的那些人態度固然生硬,卻也並沒怎麽高聲吆喝叱罵,更沒對被收容的人施以拳腳,他在那裏頭挨過打,打他的是跟他一樣身份的人;他們一到收容站就讓把身上帶的東西全部掏出來,包括現金,五元以上的鈔票,全給裝進一個信封,信皮上讓自己寫上名字,說是遣返的時候會還給你,五元以下的零票,則可以自己保留,申請購買香煙或者方便麵什麽的;那裏頭每天供應兩頓飯,夾著砂子的糙米飯和煮爛菜葉倒無所謂難不難吃,最難受的是根本不能有飽的感覺,於是裏頭兇悍的就會來打你,讓你把零錢給他買吃的買煙……在那裏頭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把你遣返,有同屋的悄悄告訴他,那要等到上麵給管他們的人發下錢來,按人頭計算的遣返費,有了那筆開支,才會實施遣返。終於那麽一天來到了,他們被叫出來,轟上一輛大卡車,沒有人提出來發還那個裝錢的信封,實際上有那樣信封的人也不是太多,他雖然有個信封,裏頭有三張10元一張5元,想起來肉痛,卻也沒有張口討要。卡車並沒有開到火車站,開到一個荒野地方,就讓他們下來,他們一下來,那卡車就調頭開迴去了。後來天亮了,他們走到一個村子裏,問出來,是另外一個省了……他不敢再找迴那個玩具廠,因為一路上很可能再被收容;而且他再也不想到那個省去了。他在新到的這個省裏流浪了一陣,最後找到了一份燒磚窯的工作。他終於又領到了工資,少,但畢竟是新的收入,他到集上給自己買了條新褲子,把破舊得不像樣的那條褲子洗晾後塞在枕頭裏珍藏起來,那條褲子對他是有恩的,在被收容時,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那褲腰,因為他在褲腰自己縫出的夾層裏,藏著一千多元的存折,始終沒暴露出來。燒磚窯期間老板讓在窩棚裏白住,不管吃,但燒飯可以白用柴禾,他就幾乎天天自己弄蘿卜燜麵吃,那做法很簡單,往鍋裏放不多的水,先把蘿卜塊擱進去,撒上鹽,滴點油,煮開,然後把切麵鋪在上麵,蓋上鍋蓋,將麵燜熟,每迴揭開鍋蓋,那一股子味道躥進鼻孔,真覺得是天下第一美味……後來遇上個算命的,說他的福氣不在南方而在北方,他才輾轉來到了這邊,又幾經變換工作,才來到這榆香園……也曾跟狐狸說起過蘿卜燜麵,建議他做來當保安隊的夥食,狐狸卻說:“那算哪一路做法?誰會愛吃?”唉,人跟人,就那麽難溝通……


    忽然他衣兜裏的對講機鳴叫起來,他聞聲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站立地麵。對講機裏傳來這樣的報告:“隊長,門崗這兒吵起來啦!”他旋風般衝出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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