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風格既不是現實主義,也不是古典主義,而是象征主義。但這種象征主義並不抽象,而是詩化。詩化的主要方法,是用簡潔的夢幻,挑起巨大空間的強烈質感。]


    [中國古代南方崇山峻嶺間的一個小點,再簡捷也掩飾不住驚人的美麗。]


    [舞台中間是一條小河,直對觀眾席,河上有木橋。橋左岸斜坡上,有一雅致宅院,竹籬柴門。柴門口有幾級石階,下通河邊小埠頭。]


    [木橋右岸,是懸崖,上有半座石涼亭。]


    [夕陽方落,明月朗照。響起與月光相關的世界名典組接,尤其有貝多芬和德彪西的韻致,又漸漸溶入中國民族音樂,並轉向諧謔。]


    [一位略胖而又身段靈活的婦女出現在涼亭上。這種靈活身段在古代讓人快速聯想到一種職業,那就是媒婆。這位媒婆其實隻有三十多歲,但她為了取得男女雙方的信任,故意打扮得老成,像是五十多歲了。]


    [媒婆抬頭眺望對岸的宅院,再低頭看著自己站立的涼亭,扭動了一下身體,一笑,好像有一個神秘的計劃就要由她來實行。她聽到了什麽動靜,隨即轉身向涼亭後麵的草木掩蔭處做手勢,要那裏的什麽人先隱蔽一下。]


    [媒婆扭動著身子過橋。在橋中央又迴身看一眼涼亭,然後快速過橋,到宅院柴門前,輕叩。門內未應,便踮腳看竹籬裏邊。]


    媒婆


    (繼續叩門。白)


    孟河!孟河小姐!是我!我又來了,開開門……唉,你還是不肯開門。


    [媒婆在緊閉的柴門前打圈,步態、動作越來越急。]


    媒婆


    (用強按的平靜口氣,白)


    孟河小姐,我做媒半輩子,從來沒有遇到這麽多趕不走的男生,也從來沒有遇到這麽一扇敲不開的小門。這麽多男生,不是我引來的,是你的才貌招來的。千怪萬怪,隻怪你去年參加了那次淑女比賽,一時讓多少男子變成了天天念叨你名字的傻子!這也不錯,你可以一個個挑呀,難道還能像你母親,丈夫失蹤二十年,一直單身一人?現在你母親的喪期已經過了七七四十九天,可以開門找個人成家了。要不然,一個人住在這山上,還不悶死!


    [橋那端有幾個男子相繼伸頭,媒婆示意他們繼續躲藏。]


    媒婆


    (諧謔地,唱)


    寒山明月夜叩門,


    孟河依然無動靜。


    知你眼界比天高,


    因此帶來六個人。


    待選尚有一大批,


    我已經挑了三天整。


    挑得我臉紅耳又熱,


    端的老樹還萌春。


    知你害羞不願見,


    且從門縫看涼亭。


    看中哪個記個號,


    明日我來聽音訊。


    [媒婆唱罷,走到木橋中間,又對宅院說話了。]


    媒婆


    孟河小姐,我知道,你一個黃花閨女麵對那麽多求婚者抹不下臉來,所以想了一個好辦法。你在門縫裏悄悄地看這邊的涼亭,我讓那些男人按照號碼一個個站出來,讓你看,讓你挑,讓你扔,讓你丟。也不讓你當麵指著鼻子說要誰不要誰,你隻要在門縫裏記個號碼,明天告訴我。今天晚上月光很亮,你眼睛好,看得清。男人嘛,看粗不看細,看細一包氣,你不要太挑剔!好,你聽著,我開始叫號了。


    媒婆


    (喊)


    一號!(轉身向著宅院柴門方向輕語,但輕得大家都能聽到)


    你看這個,小身板筆直!


    [應著媒婆的喊叫聲出現在涼亭上的男子,故意挺身。轉半圈,又一動不動。媒婆隨即揮手讓他退下。]


    媒婆


    (喊)


    二號!(又向柴門方向輕語)


    看那胳膊!


    [出現在涼亭上的二號男子揚起胳膊作力士表演。媒婆隨即揮手讓他退下。]


    媒婆


    (喊)


    三號!(又向柴門方向輕語)


    那眼睛你看不到,水汪汪,能勾魂!


    [三號男子張大眼睛,還轉動了幾下眼球。媒婆隨即揮手讓他退下。]


    媒婆


    (喊)


    四號!(又向柴門方向輕語)這人武功十分了得!


    [四號男子舞弄拳腳鬧騰片刻。媒婆隨即揮手讓他退下。]


    媒婆


    (喊)


    五號!(又向柴門方向輕語)


    這是真正的君子,見到任何人都躬著身子,走路就怕踩到螞蟻!


    [五號男子作躬身虛步狀。媒婆隨即揮手讓他退下。]


    媒婆


    (喊)


    六號!(又轉身向柴門再語)


    讀書人。一肚子都是書,吃下飯去也變成書!


    [六號男子作學者狀,雙手背後,抬頭看月,似有吟哦。媒婆隨即揮手讓他退下。]


    媒婆


    看到了嗎,一共六個,各有千秋……(她突然發現涼台上新站出來一個男子)


    咦,我怎麽帶來七個?真是老糊塗了。那就……七號!


    [男子一身行者打扮,背著一個醒目的鬥笠,渾身健康快樂。]


    [六個求婚男子覺得自己已經展示過了,便整齊地站在這個新出現的男子後麵。]


    男子


    我不是七號,有名有姓,叫金河,金子的金,河流的河。是個路人,已站立很久,看熱鬧。(側臉對六男子一一細看,又笑著搖頭。六男子不知自己有什麽毛病,有點驚慌。金河終於歎一聲)


    如此求婚,不太斯文!


    [金河說完,又轉身向著橋彼岸的宅院柴門。]


    金河:這宅院裏邊,想必有一位高貴的小姐。你門也不開,聽任這麽多男子在這裏賣弄姿態,這未免也太……我也想送八個字——門縫看人,有失厚道!


    媒婆


    “如此求婚,不太斯文”?“門縫看人,有失厚道”?咳,你們這些小年輕,這事要聽我的。求婚講不得斯文,搶人講不得厚道。


    [邊說邊轉身,發現所有的求婚男子都已經走了。]


    咦,我正在給他們傳授婚姻的至理名言,他們倒都走了!


    [又對著宅院喊話。]


    孟河,剛才這個自己冒出來的小夥子我看也不錯,就算七號吧。明日我來聽迴音,你到底要幾號?


    [舞台複亮,還是前麵的地點,但早晨來了。朝霞隱隱,山雀競鳴。]


    [響亮的木臼轉動聲,柴門開了,但隻開了半扇。在觀眾的期待中,一頭女孩子的長發慢慢伸出。女孩子的臉被長發遮掩著,她在東張西望,打量遠近。]


    [這就是本劇的女主角孟河。]


    [孟河看到這清晨的山嶴空無一人,便撩起長發甩在身後,大膽地走出門來。觀眾看到,這確實是一個美麗、聰明、自信的女孩子。]


    [孟河上了橋,步行到中央。看看自己的宅院,再看看對麵的涼亭,並走了過去。]


    [到了涼亭,孟河想起昨夜之事,不禁捂嘴而笑。而且,又想起了那八個字。]


    孟河


    (輕念)


    門縫看人,有失厚道!(搖頭笑)其實,我一個人也沒有看到。這門縫,不看人。


    孟河


    (唱)


    條條門縫歸鳥聲,


    我不醒來它不停。


    開門晨風三萬頃,


    依然深山不見人。


    一腳迴屋便關門,


    媽媽走後牆更冷。


    硯台幹涸筆墨枯,


    成堆畫稿已蒙塵。


    媽媽天天畫爸爸,


    二十年來未曾停。


    爸爸究竟在何處?


    媽媽要我不再問。


    我問朝雲朝雲散,


    我問夕陽夕陽沉。


    既然蒼天無一語,


    不如自己出遠門。


    問路問碑問大雁,


    問村問寨問老人。


    沿著長河追舊波,


    尋著腳印找背影。


    [後四句重複一遍。]


    問路問碑問大雁,


    問村問寨問老人。


    沿著長河追舊波,


    尋著腳印找背影。


    [唱完,環視晨曦下的山頭,緩緩舉起雙手,合掌而拜。然後以手撫胸,向山神地母表述心意。]


    孟河


    (須盡顯優秀話劇演員那樣的抑揚頓挫的道白功夫)


    山神地母,我是孟河,你們早就認識我。我和母親從前一有難解之事,總會求告你們。但今天,隻有我一個人,母親她去世了。


    二十年來,母親天天與我講話,教我讀書,隻有一件事,我怎麽問,她都不迴答。有時想迴答,又迴答不清。但是,這個問題太重要了:我爸爸是誰?他到哪裏去了?為什麽媽媽不斷畫他?我如果找不到答案,那麽,我的出身,我的血緣,我的身份,我的起點,都將混沌不清。媒婆想讓我成個家,趕快成為誰的妻子,但我更想知道,我自己是誰?


    所以,我現在就要出發,背上一卷媽媽畫的畫像,去尋找父親。求告山神地母準許我兩件事情:第一,鎖門遠行;第二,為了遠行,扮成男人。


    我求告過後,如果沒有山風突起,烏鴉高叫,老枝斷裂,我便視為已獲得批準。


    [說完道白,仰視期待片刻,再向群山躬手。然後,快步進入自己的宅院柴門,取一卷畫、一個包袱和一把大剪子出來。把畫卷和包袱擱在門口,隻拿著那把大剪子,沿石階下到小河埠頭,產生一組“剪發”的舞蹈造型。]


    [舞蹈造型提示:似要下剪,卻在河水裏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便像在鏡子前一樣撩甩起自己的長發。起身,在河邊有一段女性味十足的秀發舞,然後戛然而停,欲斷然剪發,轉念放下剪刀,快速將長發梳成一個男子發型。一旦改發,身段、氣質、背景音樂也立即改變。]


    [她試音,由女聲變男聲,再用戲曲的生腔唱一句,自己滿意。隨即迴到宅院,放好剪子,栓門。把畫卷和包袱搭在一起,背在肩上,以男子的步伐豪邁跨過木橋,穿過涼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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