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留期一到,大牛就被放出來了,獨自走在人車川流的大街上,沿著牆根,羞愧地向“玉蘭餃子王連鎖店”走去。不管玉蘭嫌不嫌棄他,會不會收留他,他都想去試試,哪怕是被她拒絕。


    等走到店門對麵時,大牛突然停住腳步,蹲靠在牆根,兩眼直愣愣地隔街望著對麵的店門口,又不敢進去了。心想,平日裏玉蘭對員工要求很嚴,像他這樣一個被拘留過的人,估摸玉蘭是不會再收留他了。與其被拒之門外,倒不如主動離開,另謀出路。躑躅了大半天,最終他也沒能勇敢地走進去。


    離開這條大街,大牛像隻失去家的流浪貓,毫無目的地一道街一條巷地胡亂轉悠。挨到天黑,他感覺肚子有點餓,雖然早就知道身上沒錢,卻仍然要把手伸進口袋,一遍又一遍地去摸。他勸自己忍一忍,到明天找到打工單位,就會有飯吃了。心裏是這麽想的,可饑腸轆轆的肚子怎麽都忍受不了。被拘留的這些天,己經飽嚐了餓肚子的滋味,出來之後本想好好地吃上一頓,誰知連啃個幹饅頭的份都沒有了。


    被褥在玉蘭的店裏放著,他就想找到工作單位之後再去取。可今天晚上去哪兒住呢?走著走著發現了一家快餐店,招牌上寫著“二十四小時晝夜營業”,大牛沒思量就一腳邁了進去。可能是餓得頂不住了,不管有沒有錢也想進去看看。招牌上的字讓他萌生了一種幻想,能在這裏坐一夜,喝壺白開水,也比在大街上幹靠一夜強得多。


    服務員過來問:“先生想要點什麽?”


    “等一等,我先看看食譜。”大牛說。


    停了一陣子服務員又來問,大牛說先給來壺水,喝好了水再吃飯。第二次又搪塞過去了。等服務員第三次又來問他要吃點什麽的時候,他再也想不出理由了,便硬著頭皮說:“來一盤花生米,一盤拌黃瓜,一盤紅燒肉,五瓶啤酒,三碗米飯,一盆雞蛋湯。”


    服務員笑了,說:“先生你點得太多了,吃不完的。”大牛說:“幾天沒吃上一頓飽飯了,吃得完,盡管上就是。”服務員打趣地問:“咋迴事?老婆給氣受了?”大牛支吾道:“沒事……生了點病……醫生不讓吃飽。”服務員說:“原來這樣,我說你怎麽胡子拉碴的。”


    不一會兒飯菜和酒就端來了,滿當當地擺了一桌子。大牛早已忍耐不住,抓起酒瓶子仰起臉就往肚子裏灌,一邊喝一邊狼吞虎咽地吃,不到二十分鍾,一桌子飯菜就讓他全都給消滅光了。服務員過來問還要點什麽,要不要結賬?大牛說再來五瓶啤酒。服務員見他已經麵帶醉意,勸他不要再喝。大牛堅持要喝——估計是覺著沒錢算賬,想以喝酒來打磨時間——服務員勸不過,隻好又端來五瓶啤酒。


    喝著喝著大牛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哭得很傷心,很動情。正在吃飯的客人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他,一個個側頸瞠目,滿臉的疑惑,連含在嘴裏的飯都忘記咽下去了。幾個男女服務員一齊圍攏過來問他怎麽了,大牛噴著滿嘴的酒氣,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地胡亂叫喊:“我是個混蛋……祖宗八輩子的臉都讓我給丟盡了……我沒臉見人呀……”服務員聽不懂他號叫個啥,催他結完賬快些迴去休息。大牛擰著不走,服務員繼續勸,大牛就來火了:“催什麽催,怕不給錢咋著?”都這個時候了他還滿嘴的硬話。服務員忙賠不是,說是關心他,怕他喝壞了身子。大牛逞強說:“喝壞身子不關你們的事……都,都給我一邊站著去……”話音剛落,就見他胸脯一鼓,脖子一仰,一道白色的液體就從喉嚨裏躥將出來,衝著服務員的臉上身上射將過去。服務員躲閃不及,一男一女被噴了一臉滿身,好像掉進了泔水缸裏剛被撈出來一樣。


    女服務員一邊用紙巾擦拭臉上身上的汙漬,一邊嗔怪說:“你這位先生,真的好沒道理!瞧你鬧的,把客人全都轟跑了,叫我們如何經營!”另一個男服務員早己忍受不下這酸臭味,不想與大牛廢話,隻管大聲嗬責:“讓他結賬走人!”


    在幾個人的逼迫下,大牛不得不如實交代,說自己忘帶錢了,請求寬限這一夜,明天保證還上。一聽大牛想賴賬,幾個服務員立馬就吵起來了。要說此前還把他當個顧客看,現在立即就翻了臉,什麽騙子、無賴、瘋子、小人,啥難聽話都罵出口了。罵著罵著就推搡扯拽,接著巴掌拳頭就上去了。大牛被打倒在地,任憑怎麽挨打都不吭聲。打就打吧,自己做了沒理事,還怕打?吐在地上的酒食湯羹,全讓他的衣服給沾了去。


    恰在此時,玉蘭帶著新春闖了進來,見大牛滾在地上,當即喝阻服務員住手,質問他們為何打人。服務員說是他自找的,吃飯不給錢,想賴賬。玉蘭明白了,大牛是怕自己不收留他,才躲到這裏蹭飯吃,沒想到會遭此厄運。玉蘭將飯錢甩在桌子上,橫眉冷言道:“不就一頓飯錢嗎,犯得上這般欺負他!真沒教養!”說完便和新春一起攙起大牛,氣憤地離開了快餐店。


    玉蘭在屋裏等著大牛,要他衝個澡換身幹淨衣服到她辦公室來一趟,想跟他好好談談。還不到一個小時,大牛從門外耷拉著腦袋就進來了。他吐了酒又挨了打,這會兒倒顯得清醒了許多。玉蘭迎上去,親切地把他拉到凳子上,遞上剛泡好的茶,笑吟吟地自己先就做起了檢討:“這事都怨我,是我把日子記錯了,本該今天去接你卻誤以為是明天。多虧有人提醒,今天後半晌,我帶著全體職工一起到拘留所接你,沒想到你卻提前出來了。我覺得你出來之後會很快迴店裏來的,誰知等來等去一直不見你迴來,這才派了職工們去街上四處找你。迴來了就好。”


    “玉蘭姐,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原以為你不會再收留我了,沒想到你會如此大度,繼續收留我這個戴罪之人。玉蘭姐,我沒啥好感激你的,就讓我給你磕個頭吧。”大牛一邊說,一邊就跪在了地上,愧疚的淚水刷刷地淌了滿臉。


    玉蘭急忙跑過去把他拉起,安慰說:“人這輩子,哪有不犯錯的。一時犯糊塗,做錯了事,以後改就是了。姐相信你一定會重新振作起來的。”


    玉蘭的一番鼓勵,將大牛的精神頭重新又給鼓起來了。他擦了擦眼淚,激動地說:“姐呀!隻說我這輩子完蛋了,再也抬不起頭了。聽你這麽一說,倒讓我重新看到了希望。你放心,我一定給你爭氣。”


    玉蘭說:“我想交給你一個更重要的任務,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做。”


    “你說吧,隻要我能做到的。”


    “除了你原來的正常工作外,想讓你再兼做一項工作,協助我抓一抓職工的學習。”


    “學什麽?”


    “學法律,學政策,學文化,學技術,什麽都可以學。”


    “像我這麽一個被拘留過的人,合適嗎?”


    “剛說了不讓你背包褓,怎麽又來了?那是財富,知道嗎?”


    “……嗯,知道了。”


    “我擬定了一個教育方案,你拿過去先看看。有什麽想法你就提,安排好了就開始做,好嗎?”


    “好。”接過玉蘭給的職工教育方案,大牛就恭敬地退出了經理辦公室。他滿以為羅經理會把自己臭訓一頓,想不到他沒有被批評反而被重用了,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再說石榴,醫院做掉她的第六個孩子以後,她沒休息幾天,就慌著要迴店裏上班。一家七口人都指望她一個人養活,她在家歇不起。她向李老板報到要求上班,沒想到進門就挨了一頓臭罵,說她超生給店裏抹了黑,店裏把她開除了。


    石榴抹著淚迴到家——就是芮主任說的那座破房子——將委屈訴給冬瓜。冬瓜安慰她不要生氣,要她再去街上找找,看有沒有用人單位。石榴一邊哭一邊怨,說都是他逼的,非讓生兒子,害得一家人沒處躲沒處藏。如今連飯碗都丟了,她也沒臉再去求別人了,就等著餓死吧,死了倒消停。


    剛來荷陽的時候,冬瓜在建築隊當小工,幹了沒多久就遭遇到一次工傷,人從腳手架上摔下來,命雖然保住了,腰卻摔折了,至今走路都得彎著腰,不能幹重活。


    男人殘了,頂不起這個家,石榴隻好頂著。嘴上說說氣話可以,還能當真等著餓死?看著孩子們嗷嗷待哺的樣子,石榴心裏酸得慌,叫冬瓜在家看孩子,自己就到街上尋找掙錢的門路去了。


    找了幾家招人單位一看她,哪個單位都不願意接受。石榴看懂了他們的眼神,心裏就怪用人單位有眼不識金鑲玉。看俺臉黑不是?俺才不黑哩。黑是因為臉上有泥,帶孩子累得顧不上洗。俺要是洗了臉,擦點油,皇帝見了都會喜歡俺哩。


    迴到家,石榴一賭氣就把自己好好地打扮了打扮。三十歲不到的她,打扮出來還真像個二十來歲的大姑娘了。冬瓜看了泛酸,就問:“拾掇那麽漂亮幹啥?娶呀還是嫁呀?”石榴說:“一不娶二不嫁,隻想讓那些不識貨的人看看你老婆是不是那種拿不上台麵的人。”冬瓜不解地問:“究竟咋了,誰欺負你了?”石榴說:“他們看我長得邋遢,死活不肯用我。也太小看人了!”冬瓜長噓了一口氣,說:“啊,原來是這樣。好,好,多上點油,打扮得再漂亮點。”


    下午,石榴又到街上去了,直接就去了上午去過的一家足浴店——後來她才知道,足浴的意思就是洗腳,洗腳誰都會——石榴覺得自己沒文化,總想挑簡單的活做。老板一見人,眼角就翹起來了,迷離著一雙詭異的眼神,把石榴從頭至腳細細地打量了一番,然後滿意地說:“好,你被錄用了。”石榴欣喜地說了聲謝謝,心裏就覺得好笑,同一個人,同一個老板相看,下午和上午的態度怎麽就相差這麽大?她得意自己人長得俊,同時也明白了人們常說的一句老話,人要衣,馬要鞍,三分人才,七分打扮。她便問老板貴姓,老板說姓沙。石榴不禁問道:“沙老板,一月給俺開多少錢?”沙老板說:“報酬實行比例分成,每天收入的百分之二十歸你,幹得多拿得就多。”石榴接著問:“有獎金沒有?”沙老板說:“工資獎金全在裏頭了。隻要你服務好,讓客人滿意,一個月拿幾千沒問題。”石榴有點驚訝:“嗬!能掙那麽多?”沙老板懇切地說:“是的,幹幹你就知道了。”說罷他就領著石榴參觀了幾個足浴間,然後把她交給了一個姓冉的小姐,讓她帶帶石榴。


    幹了沒有幾天,石榴就遇到了一樁讓她感到羞辱的事。那天,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士要了一個包間,點名要石榴為他服務。那個人泡完腳躺在床上,石榴一邊為他按摩,一邊就微笑著問:“先生是位老總吧?”那男士說:“是。”石榴客氣地說:“我初來乍到,有服務不周的地方請老總多原諒。”男士說了句不用客氣,接著就問:“知道我今天為啥特意點你嗎?”石榴說:“不知道。”男士說:“就因為你是新來的。”石榴說:“你怎麽知道我是新來的?”老總說自己經常來,新人老人一眼就能認出來。說著他就伸手去摸石榴的翹臀,又誇石榴的皮膚好,白得像玉瓷,柔得像棉花。石榴心裏一緊,就把屁股扭到一邊去了。她看不慣老板的輕佻,可又不敢著急。因為店老板交代過,顧客是上帝,得罪上帝是要扣工資的。老總見她忸怩,遂擺出一副悲天憫人的麵孔,關心地說:“幹你們這一行不容易,每天不少出力卻不多拿錢。你不知道,我也是個窮小子出身,生就的菩薩心腸,最見不得窮人。待會兒我可以多付給你一些小費,希望你不要見外。”石榴淡淡地笑了笑說:“謝謝老總的美意。店裏有規定,小費是不能收的。”老總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倆不說,誰會知道?”石榴僵僵地看了他一眼,紅著臉沒有說話,心裏卻漣漪激蕩,思緒如麻,感歎錢原來可以來得這麽容易。石榴轉念又想,錢是好東西不假,家裏也確實急用,可女人的臉麵更重要,丟臉傷男人的事斷不能做。老總見她不說話,以為她默認了,伸手就去摸她的奶子。石榴猛地向後退了幾步,瞪了他一眼,就憤憤地跑出去了。


    跑到院裏恰好碰到冉小姐,石榴臉憋得發紫,淚水一下就湧出來了,說她服務的那個老總對她不規矩了。冉小姐安慰道:“你剛來,還不懂,幹咱們這一行出這種事並不稀罕,該忍就忍著點吧。”石榴說:“他幾次三番地調戲,怎麽忍?”冉小姐說:“他能看上你,是你的福分,別人還巴不得呢。”石榴不解其中之意,問是咋迴事。冉小姐說這還用問,還不都是為了這個——她的大拇指和食指在一起撚了一下——懂不懂?石榴明白了,說:“為了錢就不顧女人的顏麵了?”冉小姐接口道:“事就是這麽迴事,大主意你自己拿。不是看咱姐倆不錯,我才不給你談這些呢。”


    倆人正在院子裏竊竊私語,就見那個老總係著扣子從包間出來了,見了石榴不僅沒有發怒,反而對著冉小姐誇起她來,說:“石榴服務得很好,下次來我還找她。”說完笑嘻嘻地就走了。


    果不其然,沒出三天那個老總又來了,進門就把石榴拉到了一個包間。照例先泡腳,泡完腳就按摩。老總這次很規矩,自始至終沒有碰石榴一指頭。臨走時他從口袋裏掏出一遝錢放在床上,說:


    “這是點小費,請不要見外。再見。”


    石榴跑上去讓他把錢帶走,可人已經走了。石榴數了數是三千,急忙就塞進了自己的口袋,生怕別人看見。


    以後連著數次,老總每次都是這樣。石榴見推辭不過後來就不再較真了。冉小姐的提醒,使她對女人應該堅守的貞操第一次產生了動搖。在要金錢還是要麵子,要貞節還是要幸福的問題上,石榴左右搖擺,猶豫不定,陷入了從未有過的迷惘。一邊是老總的百般誘惑,她已經收了人家一萬多塊錢了,從她嫁給冬瓜,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錢;一邊是窮困生活的壓力,殘廢的丈夫,五個不懂事的孩子,七口人的生活負擔好像一座山壓在她的肩上,不知熬到哪年哪月才是個頭。有時她也想,城裏人都不把這事當醜,咱個遠來的外地人,在乎啥?火燒眉毛顧眼前,等手裏有了錢,孩子大一點了洗手不幹了就是了。遂又在心裏說冬瓜,你就忍著點吧,別怨石榴對不住你,怨你自己不長能耐。


    當那位老總再次來找她服務時,她的眼神,她的說話,她心裏的那堵界牆就再也拿捏不住了。老總看她溫順嬌柔的樣子,心裏有了底,伸出臂膀就把她攬在了床上,嘴裏喊著寶貝,手剝著她的衣裳。當她雪白的身子被老總裹在身下時,殘存在她頭腦裏的所剩不多的反抗精神早已不知跑到哪裏去了,獻給老總的是一張嫵媚動人的臉蛋。


    做完那種事,老總就問:“姑娘今年芳齡?”


    “你猜。”


    “二十出頭了吧?”


    “……嗯,你呢?”


    “差一個月不到六十。”


    “不像,乍一看就五十多點。”


    “結過婚嗎?”


    “沒有。”


    “不對吧。”


    老總此話一出,石榴自知不好瞞過,隨機應變說:“曾經跟一個男朋友好過,後來分手了。”


    一向羞羞答答的石榴,今天也不知怎麽了,編起瞎話來卻一套一套的,而且臉不紅心不跳。如果她道出實情,說自己有丈夫,還有五個孩子,老總肯定就不找她了。


    “嫁給我吧,石榴。”


    “你沒老婆?”


    “傻話。當老總的哪個能沒有幾個老婆。”


    “俺不。”


    “為啥,嫌我老不是?”


    “別問為啥。我有我的考慮。”石榴心裏想著孩子和丈夫,她當下還沒有舍棄他們的想法。


    “不說我也知道,你能瞞得了別人,還能瞞得住我?告訴你吧,美女傍大款,常玩的無非三種把戲:一是嫁人,夢想繼承他的財產;二是租人,把自己高價租給大款,租期一到就分手;三是一夜情,俗話叫放鷹,今天吃這個,明天吃那個,賺一把就走,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照你這麽說,我屬於哪一種?”


    “應該屬於第二種。你可能認為,將來有一天我會不愛你了去愛別的女人,或者說我倒黴了,變成窮光蛋了,你就可以隨時把自己租給另外一個男人。這是你為自己留後手,也是你不願意嫁給我而且又難以說出口的根本原因。難道不是嗎?”


    石榴哪裏會想到這麽多,她不過就是窮得沒路可走才被逼到這一步,想從他身上多撈幾個錢養家糊口而己。什麽租人呀一夜情呀,她從來就沒有聽說過。聽了這些話倒提醒了石榴,慶幸自己沒有答應嫁給他。真的嫁給像他這樣的人,將來一準被他甩了。她不想跟老總糾纏這個問題,遂轉了話題說:“我把身子都給你了,而你自己的身世至今連一個字都沒有透露給我,甚至問你叫啥都不肯說。僅憑這個,我就不敢相信你。”石榴小嘴一撅,耍起了小性子。


    “別急別急,這不是才開頭嘛。我姓狄,以後就叫我老狄好了。”


    “單位呢?”


    “天夢煙草專賣公司。”


    是不是姓狄,是不是幹煙草專賣,隻有他自己知道。石榴心裏疑惑,卻又不便再問。


    “要不這樣,我從外頭給你租套房子住,以後見麵方便些。你不能老待在這個地方,這裏說白了其實就是個妓院。我要暫時租你一段時間,要你專門為我服務,不想讓別的男人碰你。”


    “租金多少?”


    “一年三萬。”


    “小氣鬼。”


    “那就五萬。”


    “這還差不多。有自由嗎?”


    “白天可以自由,晚上必須陪我。如果有什麽社交活動必須你參加的,我會提前告訴你。但有一條,不能跟任何一個男人私通。我租下你,你就是我的人,一切要圍著我轉,不能吃著碗裏的還看著鍋裏的再去跟別的男人好。假如讓我碰見,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石榴稍加遲疑就答應了。第二天,石榴就辭去了足浴店的工作,住進了狄總給她租下的房子。這麽一來,白天她倒可以自由地陪著丈夫孩子在家多待一會兒。但到了傍晚,她必須立即離開家去陪狄總,一點都不敢耽擱。為了聯係方便,狄總給她買了一部手機,並囑咐她白天要一直開著機,啥時候打啥時候接,不能誤事。其實就是監督,怕她去放鷹。


    攤上這種事她不得不瞞著冬瓜,說店裏實行兩班倒,她上的是夜班。這樣的說辭也算正常,冬瓜不僅沒有懷疑,反而覺得是個好事。因為這樣石榴就可以在家多照顧照顧孩子,他也可以鬆口氣了。石榴拿迴家裏的錢,還是足浴店裏發的那個數。狄總多給的部分,她都悄悄存進了銀行,不敢讓冬瓜知道。有一次冬瓜說家裏日子緊,怪她不該買手機。石榴巧言搪塞,說是店裏給配的。


    他們家的大姑娘叫大巧,二姑娘叫二巧,倆人挨腳生的,一個八歲,一個七歲,都到了上學的年齡。孩子整天嚷嚷著要上學,冬瓜、石榴不讓,說飯都吃不上,哪裏有錢供你們上學。提一迴吵一迴,吵得孩子也不敢再提上學了。見石榴白天有空照顧孩子,冬瓜就有了想法,跟石榴說,自己是個廢人,腰直不起來,彎得像張弓,去給誰打工誰都不會用的。我想領著兩個孩子去街上撿破爛,多掙一個算一個,總比在家裏坐著強。石榴沒思量就答應了。


    一天下午,日頭還老高,石榴突然就接到了狄總打來的電話,說晚上有陪客任務,要她馬上過去。石榴一聽就慌了,心想冬瓜和大巧、二巧撿破爛還沒有迴來,自己走了,丟下三個孩子可咋辦?她不敢耽擱,隻好把看孩子的任務交給了僅有五歲的三巧,說:“三三乖,看好兩個小妹妹,媽去去就迴。”說完轉身就走了。


    媽一走,小三成了孩子王,心想能哄住兩個小妹妹不哭不鬧,平平安安地等媽媽迴來,自己才能交差。四巧五巧都隻有兩三歲,還不咋懂事,能把她們看管好,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四巧在院裏玩水,五巧在屋裏玩火,三巧一會兒跑到院裏叮嚀小四別把衣服弄髒了,一會兒又迴到屋裏數叨小五別把地上的草鋪引著了。要說三巧也算夠盡職的,可盡職不一定就能完成任務。她隻在院裏跟小四多玩了一會兒,一件令她意想不到的災難就從天而降了。聽見小五的哭聲她才發現,屋裏著火了。三巧不顧一切地衝進屋裏,冒著嗆人的濃煙去救小五。小五在草鋪上爬著,身上燃著火苗,沒有哭幾聲就不哭了也不動了。三巧抱不動她,急得沒辦法自己就哇哇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抓著妹妹的胳膊往外拖,好不容易才拖到院裏,搶過小四手裏的水瓢舀上水就往小五身上潑。恰在這時冬瓜和大巧、二巧迴來了,當冬瓜撲滅屋裏的火迴頭來看五巧時,發現她已經苑了。冬瓜和幾個孩子頓時都傻了眼,慘烈的哭聲立時就把整個小院給抬起來了。


    冬瓜聽三巧說石榴後半晌就被人給叫走了,說是很快就迴來,可天都黑了還不見人影。冬瓜對著孩子們罵石榴人野了跑瘋了不顧家了。罵完就去大街上找,找了幾家足浴店都說不知道這個人。無奈他又返迴家,心想石榴夜裏還要上班,今晚是不會迴來了,埋葬小五也得等天明石榴迴來看一眼再說。他用賣破爛換來的錢從街上買來些吃的,打發四個孩子吃罷飯又忙著去清理屋裏的灰燼,然後跑到街上買迴來幾領草席,一領把小五的屍體裹起來放在牆根,剩下的幾領鋪在地上,讓幾個孩子先躺下睡。幾條破被褥都燒光了,想給孩子們身上蓋些東西都沒有,多虧天還不算太冷。


    第二天早上,石榴一進家就遭到冬瓜的一頓臭罵,埋怨她不等他撿破爛迴來,就把三個不懂事的孩子丟到家,生生把小五的命給搭進去了。聽說五巧被燒死了,石榴不顧一切地就撲向小五的屍體,打開裹著的草席,抱起冰涼的女兒,撕心裂肺地哭喊:“我的好孩子……是媽害了你,媽對不住你啊……”石榴一哭,引得全家人都哭起來了。冬瓜蹲在地上暗自悲傷,四個孩子趴在媽媽的身上哭,哭得地動山搖、鳥泣獸慟。


    “不要哭了,一塊去郊外把孩子埋了吧。”冬瓜低沉地說。


    “不行,就把她埋在院子裏,我要天天陪著她。”石榴深情地說。


    五巧被埋在院子的一角,用幾塊磚壘了個牌位,牌位前插了香,燒了紙,一家人為她祈禱,祝小五快快樂樂地走好。


    日子該過還得過,兩口子商量好讓大巧在家看小四,她年紀大些,在家看孩子還讓人放心點。冬瓜帶上二巧、三巧,每天照常出去撿破爛。石榴還是老行當,每天夜裏照樣去服侍狄總。痛失孩子的石榴,心理上經受了一次挖心割肺般的痛,她恨自己沒有骨氣見錢眼開跟個野男人私混;更恨狄總誘使她誤入歧途無暇顧及孩子讓五巧命喪九泉。恨來恨去最後還是怨自己命薄,為了一家人活命,她不得不繼續忍辱負重、得過且過、苟延殘喘地就這樣活下去。


    幾天之後的一個上午,他們家裏突然來了一個年輕女人,沒等冬瓜、石榴問起,來人就自我介紹,說姓羅,叫玉蘭,是“玉蘭餃子王”連鎖店的總經理。一聽說是羅經理到了,石榴趕忙迎了上去,拉住玉蘭的手說:“知道,知道,早就聽說過你的名字。”冬瓜忙從院子裏搬過兩塊磚來,用袖子擦了擦磚上的土,又用嘴吹了吹,要玉蘭坐下說話。迴頭又去屋裏端來一大碗白開水,放在地上給玉蘭喝。石榴疑惑地問:“羅經理這麽忙,咋有空跑俺家裏來,準是有事吧?”玉蘭微笑著說:“認識居委會的芮主任吧?”石榴說:“認識,前幾天計劃生育檢查,俺被她給逮住了,那老婆子兇得像《水滸傳》裏的孫二娘,抓住俺就吵就罰款就讓做流產,真要把俺給嚇死了。”玉蘭說:“我這次來就是她讓我來的,她說你在街西李老板店裏上班,屬於我連鎖店的職工,就囑咐我過來做做你的工作,以後注意點兒,別再要那麽多孩子了。”石榴一聽是為這事,幹脆地說:“羅經理你放心,以後再也不生了。隻說子多福多,你瞧瞧俺這個家,這哪裏是人住的地方?簡直連狗窩都不如。瞧孩子們穿的,個個都像小要飯的,哪裏還有什麽福可講。”說著就轉過臉怨冬瓜:“都是因為他,非得要個男孩,在老家被人追得沒處藏,到了這兒又被人家攆得到處跑,跟做賊似的,這哪裏是過日子呀!”冬瓜蹲在地上,任憑石榴吵,悶著頭一言不發。石榴接著訴苦:“倒黴的事還不止這些,還有那李老板,不知道從哪兒聽說俺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也不說給個改過自新的機會,硬生生就把俺給解雇了。”玉蘭聽了一愣,說:“真的嗎?原來是這樣,不行就到我店裏來吧。”石榴說:“謝謝了,眼下我在一家足浴店上班,先湊合著幹,等幹不下去了再去找你吧。”


    孩子們都在院子裏玩,玉蘭跑過去把大巧、二巧叫過來,問她倆上學沒有。大巧、二巧說沒有。玉蘭說:“為啥?年齡不到?”倆姑娘說,不是,年齡到了,就因為家裏沒錢,上不起。玉蘭說:“願意跟阿姨上學嗎?吃的住的阿姨什麽都管你們。”大巧、二巧說:“願意,但不知道爸媽是否同意。”於是,玉蘭就向冬瓜、石榴提出把大巧、二巧帶走,由她供她們上學。石榴、冬瓜急忙阻攔,說什麽都不願意讓玉蘭把孩子帶走。玉蘭生氣地說:“你們供不起,我供你們又不讓,怎麽迴事,想耽擱孩子一輩子?將來跟你們一樣,當一輩子睜眼瞎?”她嘴上說氣話,心裏就揣摩,估計他們是怕時間一長,孩子跟他們生分了,將來不認他們這爹娘,便商量說:“這樣吧,白天在我那兒,晚上讓她們迴家住,怎麽樣?”兩口子一聽都樂了,又是客氣又是感激地答應了。臨別時,玉蘭一手牽著大巧一手牽著二巧,讓她們跟爸媽說了聲再見,就給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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