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雄以三天乘兩次飛機的頻率,跟著老省長,跑了差不多半個中國。所到之處,除了出席歡迎宴會便是參觀博物館,宴會上的菜肴各地有各地的特色,博物館卻不同,那些能體現本土文化的文物,他們基本上是走馬觀花,將省下來的時間全用在青銅重器上。老省長很在意自己給自己任命的青銅重器學會名譽會長頭銜,別人稱唿老省長時,他一定要認真糾正,說自己現在最在意、也最讓自己覺得快樂的是青銅重器學會名譽會長名分。老省長真的對青銅重器有興趣,一路看過來,天天都是樂嗬嗬的。


    在昆明時,有人對他說,南宋之後就失蹤的和氏璧在雲南出現了。老省長毫不在乎,還引用清帝乾隆的話說,所謂卞和獻玉隻是韓非子的警世寓言而已。將昆明各處博物館的青銅重器看完後,他倆便飛到重慶。通過老省長的言談舉止判斷,這最後一站才是此行的重中之重,先前跑的那麽多路程都是一種鋪墊。飛機剛落地,接待方傳來消息,讓他們趕緊轉機飛到北京。


    到北京的第二天中午,老省長聽說那個叫熊達世的人從武漢迴到北京,也要過來等著見老省長想見的那人。離開武漢之前,老省長在水果湖的一家酒店裏與此人匆匆見過一麵。老省長後來在飛機上與鄭雄聊天,隻要提到這個人,嘴角上就會擠出幾道不屑的皺紋。老省長用鄭雄的話說此人是當代的混世魔王,靠著裝神弄鬼的邪術混跡在京城那些高牆後麵。還說,姓熊的去武漢本意是想分青銅重器學會這塊蛋糕的。老省長本不想與此人有過多交集,無奈對方先行告訴接待方,聲稱自己與老省長很熟,有些事情還需要與老省長合作。負責接待的人就安排他們共進午餐。一開始鄭雄還以為大家在說什麽熊大師,直到姓熊的趕到酒店,他才明白,那姓熊的隻是名字與“大師”二字諧音。不過,鄭雄很快就有新的明白,以負責接待工作的這些人的身份,斷斷不敢對熊達世直唿其名。當他們言必稱熊達世時,其實喊的是熊大師。鄭雄需要老省長將自己說過的話重新進行確認,主動問姓熊的是什麽背景。這一次,老省長十分清楚地用鼻子哼了一聲,輕蔑地說,也就是會幾招邪術,專門哄騙那些沒有多少文化,年齡在八十四歲以上,總想活到一百二十歲的高齡大佬。但在與熊達世見麵之後,鄭雄對老省長的話做了補充,他覺得此人有野心,想當春秋戰國時期的國師。


    老省長與熊達世如期見麵,寒暄一陣,明知熊達世在武漢待的時間不算短,作為地主的老省長卻不關心他在武漢的情況,連一般人都喜歡說的武漢飯菜味道、武漢女人性格等高度熱門的話題都不發一詞。


    酒至半酣時,熊達世突然問大家,想不想知道自己為何開車去武漢?也不等別人開口問,熊世達便主動揭開謎底,說是近些年來京城上下對林彪的議論越來越多,此去武漢主要目的是訪問林家大垸,從文化上對林家的興衰因果做些破解。沒想到趕上黃州附近發現一座楚墓,墓室不大,封土也不多,盜墓賊隻用一夜就挖開了,如此簡陋的墓室裏麵卻有不少青銅重器,最不可思議的是還有一隻甬鍾。


    在老省長的率領下,餐桌上的目光全部對準了鄭雄。鄭雄不得不開口解釋,這種情況偶有發生,原因很多,主要的有三種。第一是從前的盜墓賊將零散盜得的青銅重器集中暗藏於此;第二是有造假者企圖魚目混珠將仿造的青銅器物預埋於此;剩下第三個原因是,如果這些青銅重器是原封未動的,放在兩千年前不是謀反就是僭越了,既讓死者享用人生不曾有過的榮華富貴,又能防範醜行敗露禍及子孫,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將墓地造得普普通通像是平常百姓的小型墓。


    不知為什麽,鄭雄此話一出,餐桌上的氣氛顯得有幾分尷尬。


    老省長拿起酒杯與大家碰了一下,然後說:“一隻甬鍾埋在死人身邊叫什麽僭越,也就是鄉巴佬想討個吉利!這次我們走了幾個省,見到的甬鍾有幾十隻。老熊啊,你驅車一千多公裏,從北京到武漢,撿到一隻甬鍾,還不曉得是真是假,就以為得了一個大便宜。一般盜墓賊都不止這個水平。就算你審時度勢的水準下降了,那也不要以為我們的水平也癡呆荒廢了!”


    熊達世哈哈一笑說:“到底是省長級的大人物,腦子裏開的竅就是多。實話說吧,甬鍾的事隻是個開場白。你們想一想,就連開場白都與王者專寵的國之重器有關,這正文內容自然會更高一級。實話告訴你們,這次來武漢,林家大垸隻是目的之一,還有一個目的是去南漳縣!”


    老省長不解地問:“你去那麽偏僻的地方幹什麽?”


    熊達世說:“春秋時期的南漳縣可是赫赫有名!”


    老省長不解地望了望鄭雄。鄭雄在餐巾紙上飛快地寫了三個字,讓服務員送過去。老省長看了一眼,情不自禁地念出聲來:“和氏璧?對,和氏璧的產地在南漳。老熊,你可不要嚇唬我,說你找到和氏璧了!”


    熊達世沒有馬上迴應,繼續說:“不知大家是否還記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字的出處?”


    老省長有些遲疑地說:“這是秦始皇所用玉璽上的八個字!”


    熊達世追問道:“那玉璽是用什麽做的?”


    老省長說話更謹慎了:“傳說是秦始皇讓宰相李斯用南漳縣出產的那塊和氏璧雕刻而成。”


    老省長事後評價,此時的熊達世說起話來像小人得誌那樣張狂。鄭雄同樣深有感觸。熊達世說話時確實很張牙舞爪:“和氏璧的故事大家都知道,我就不說了。我隻說說這玉璽的傳承。公元前二〇六年,劉邦率兵攻入鹹陽,秦王子嬰為了保命,將和氏璧做的傳國玉璽獻給了劉邦。西漢末年,王莽篡了才兩歲的小皇帝劉嬰的權,孝元太皇太後氣得將傳國玉璽摔在地上,雖然王莽用黃金鑲補過,可畢竟是天缺一角了。王莽滅亡之後,傳國玉璽複歸東漢光武帝劉秀。東漢末期又逢大亂,漢少帝空手出宮避難,迴宮後,傳國玉璽不知去向。不久,十八路諸侯討伐董卓,長沙太守孫堅攻入洛陽,從一口井裏撈起這隻方圓四寸、上刻有五龍交鈕並用黃金補缺的傳國玉璽。孫堅陣亡不久,傳國玉璽被袁術搶了去。袁術死後,傳國玉璽又被廣陵太守徐繆搶走。這兩次,都是各家夫人扶棺歸葬途中遇劫。袁術得手後將傳國玉璽據為己有,徐繆卻不是這樣,傳國玉璽在手裏還沒焐熱,就獻給了曹操。三國鼎立,傳國玉璽屬魏;三國歸晉,傳國玉璽也歸晉。西晉末年,傳國玉璽更是三天兩頭易主,直到隋文帝楊堅一統天下。唐取代隋,高祖李淵手裏是空的。傳國玉璽被隋煬帝楊廣的老婆帶著逃到突厥。後來唐太宗出兵攻打突厥,傳國玉璽才得以重迴中原。唐朝垮台後,傳國玉璽被後唐皇帝所得,公元九三四年,後唐末帝李從珂自焚而死,傳國玉璽從此不知去向!和氏璧也好,傳國玉璽也好,算起來傳世一千多年,失蹤一千多年,是不是到了重現人間的時候?”


    屋子裏的人都沒有接話。


    熊達世也不再往下說。


    鄭雄實在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這麽說,你好像知道和氏璧的下落?”


    熊達世說:“我話裏有這意思嗎?”


    鄭雄說:“話裏麵沒有,但你臉上的表情是這樣說的。否則你無緣無故去南漳幹什麽?月是故鄉明,玉是故鄉靈。熊老板一定是帶著和氏璧去它的故鄉培植元氣!”


    熊達世大笑三聲:“鄭會長到底是讀書人,跟人跟得準,看人也看得準!”


    說話之際,熊達世從隨身帶在身邊的手包裏取出一隻絲繡錦袋,輕輕放在桌麵上:“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前些時,我在昆明泡了半個月,才看到這稀世之寶一眼。後半個月,我弄了兩輛掛軍牌的大卡車,將我收藏的頂級青銅重器,包括一整套九鼎八簋,從北京運到昆明,人家才同意換給我!”


    老省長沒有做聲,隻是慢慢伸手過去。


    不等老省長的手指碰到錦袋,熊達世就將其推開:“開吉運的人還沒動手,哪能隨便給別人看!鄭會長說得太好了,月是故鄉明,玉是故鄉靈!這和氏璧剛到我手裏時,總覺得陰陰的,就像生了病一樣。後來我就想到,和氏璧在外流落兩千六百年,是不是該迴故鄉補充元氣。所以,我就開車去了南漳。說來奇怪,我什麽也沒做,就是每天清晨放到地上接接露水,才三天時間,和氏璧就變得比十七歲零三百六十四天的女子乳房還迷人。我一共讓和氏璧接了七天甘露。七天之後就將和氏璧用錦袋包起來,連我自己都沒有再看一眼,就等著大福大貴之人來開大吉大運!”


    “月是故鄉明,玉是故鄉靈!”


    鄭雄信口說出來兩句話,讓熊達世敬佩不已,在他離開酒店之前,至少重複了一百次。隻要有機會,哪怕是完全不相幹的話題,他都要說一說。有時候,別人還在那裏說話,他也會沒頭沒腦地大聲重複一遍。


    不隻是那頓午餐沒有吃出味道,隨後在北京的每一餐,哪怕吃重慶火鍋時用特辣的底料,老省長吃起來也如同嚼蠟。一餐餐地吃,一天天地等,老省長想見的人總也見不著,不是說在開會,就是說有事。這些說法也都能從各種電視新聞或者是報紙上的相關報道得到印證。


    因為那漫漫無期的等待,鄭雄才一次次地在電話裏對曾小安和安靜說,明天迴武漢。真正應了那句話:今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


    終於等來召喚,老省長反而變得悶悶不樂。


    晚到的熊達世,反而在他之前見到他倆都想見的人。


    如果隻是簡單的先後順序也罷,問題是在熊達世見了想見的人之後,並無消息讓老省長接著去見麵。老省長沒有問熊達世,是他自己禁不住內心的激動,主動告訴老省長,先前還覺得用幾十件青銅重器換這小小的傳國玉璽有些不值,但到了這一步就覺得值了,往後的某個時期或許更值!


    老省長估計,熊達世已將那個絲繡錦袋中的寶物讓他想見到的人“剪彩”了。果真是用和氏璧雕刻的傳國玉璽,誰見了都會迷上那種瑞氣。


    受到接見的熊達世辭別老省長迴到北京的住處,不再與他們住在一起。


    這一路走來,老省長一直很興奮,鄭雄也很興奮。老省長再三替他想象,隻要這次他能見到連老省長都很難見到的那位大氣磅礴的領袖級人物,往後的錦繡前程便是顯而易見的了。沒想到老省長比鄭雄先一步感到失望。


    老省長一直等到北京的上空盡是霓虹燈光時才垂頭喪氣地去餐廳吃晚飯。吃得好好的,老省長忽然一拍筷子,小聲罵了一句髒話,然後說:“姓熊的有野心,想當國師!”


    鄭雄一聽就勸他:“就算姓熊的真的找到用和氏璧做的傳國玉璽,是真是假誰也說不準,搞不好就像宋朝的哲宗皇帝,自己弄了個傳國玉璽,當朝的人大都不相信,還非要別人考證後說是真的。真正用和氏璧做的傳國玉璽既是鎮國之寶,又是亡國之物,當初隨盛唐而逝,歸來之日也必須是盛世。但是什麽是盛世?盛世要有哪些標誌性的東西?老百姓吃好喝好穿好住好,天上沒有大災,地上沒有大難,這還不能說是盛世。盛世的第一標誌是有李唐那樣一連幾代代代都出明主。再有像曾侯乙尊盤這樣重現人間的國之重器,千年之後還能像俗話說的那樣來一點類似紫氣東來的東西,也可以算是盛世的一種標誌物。”


    鄭雄的話將老省長說得一愣一愣的。愣過之後,他要鄭雄將這些話再說一遍。大概怕記得不牢,之後又要鄭雄說了第三遍。說到後來,老省長也說了實話,他不希望鄭雄再在熊達世麵前賣弄什麽才華,像月是故鄉明,玉是故鄉靈這樣的話,隻要對象找準了,一個字值一個億,一句話可以換一頂副部級的烏紗帽,兩句話就能換一頂正部級的烏紗帽。老省長形容鄭雄的這兩句話,給所謂的和氏璧玉璽起碼增色一百倍,而熊達世以後更會用這兩句話在京城的豪宅大院裏忽悠出許多名堂來。老省長要鄭雄往後學會惜墨如金、惜字如命,像當代的楚莊王、二十一世紀的楚莊王之類的話,不要輕易說,更不要對那些來得不明、去得不明的人說,將好聽的話,精彩的話,都留給青銅重器學會,留給曾侯乙尊盤。


    老省長自己也想出一些道理,和氏璧玉璽也好,九鼎八簋也好,都是一個人將事業做到極致受到萬人景仰時會自然擁有之物,對於一個尚在奮鬥,還有向上攀登餘地的人,作為日常生活用具的曾侯乙尊盤,對其命運中祥瑞之氣的培育、積累與升華會更有實效,也更有意義。此話一出口,鄭雄對老省長拉他成立青銅重器學會的目的,心裏更有數了。至於老省長帶他來北京,要見誰和不見誰,鄭雄也有所思量。每有心得,鄭雄若不是熱血沸騰,就一定是膽戰心驚。


    第二天的早餐時分,鄭雄請老省長下樓去餐廳時,敲了幾遍門,仍沒有人答應。打房間電話也無人接聽。他讓服務員開門進去看看,房間裏空無一人。鄭雄一點不著急,他馬上明白,老省長一大早肯定接到約見的電話,因為隻讓他一個人去,便索性不叫醒自己了。鄭雄在餐廳裏慢慢地享用每一樣服務,而不必像這些天來,沒完沒了地招唿老省長,特別是隻有自助餐的早餐,老省長想吃的每一樣東西,哪怕是一根油麥菜,或者是兩塊泡蘿卜,都要鄭雄幫忙跑腿。因為完全沒事,這頓早餐居然吃了九十分鍾。鄭雄喝完最後一口咖啡,剛走出餐廳,迎麵遇上從外迴來的老省長。


    老省長開口就說,拿好行李馬上去機場。待乘電梯上樓迴到房間,老省長才將滿臉的不高興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來。聽老省長說,果然是昨天半夜忽然接到通知,他一大早準時趕到見麵地點,所見到的卻隻是“大秘”。老省長想見的人太忙,臨時有事不得不爽約,讓老省長將想說的事一一告訴“大秘”。


    老省長將滿肚子不高興帶上了迴武漢的飛機,從起飛到降落沒有搭理鄭雄不說,途中還罕有地衝著空姐吼了一聲。鄭雄中途去洗手間,見空姐在那裏抹眼淚,另一位空姐在旁邊安慰,說老人家可能是心情不好,知道一會兒下飛機時有中紀委的人在機艙門口等著,請他去住五星級酒店。飛機在天河機場落地後,機艙門口當然沒有中紀委的人,隻有幾個保安在議論中紀委的什麽事。


    老省長剛打開手機就接到一個電話,之後臉色馬上變了。與之打交道多時的鄭雄,頭一次見到老省長的模樣如此謙卑,那種乖巧,勝過自己的司機小胡。說起來,老省長在武漢的地位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即便與現任書記省長有所交集,也是不卑不亢,無論會上還是會下,如果對方不主動打招唿,他一定不會與之對一下眼神。


    聽完電話的老省長心情大好,下飛機時,還記得衝著那位空姐說一聲對不起。


    從機場的貴賓通道出來,上了接機的轎車,老省長才笑容可掬地告訴鄭雄,此行雖然沒有見到最想見的人,但今天早上的談話,秘書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並及時報告上去。剛才那個電話就是人家親自打來的,不僅表示歉意,還一再借題發揮,將老省長的話,提升到另一種高度。說是古往今來,但凡鎮國之寶,無一不是亡國之物,反過來,那些亡國之物往往又能變為鎮國之寶。所以,當初隨盛唐而逝,如今隨盛世而歸的應當是更高境界的東西。如果真有青銅古物能升騰出紫色瑞氣,哪怕需要一定的條件,對那些敢向霸王爭天下,不向惡魔讓寸分的人來說,至少也是一種心理吉兆吧。老省長根據此話判斷,人家雖然沒有明說什麽,暗中指向十分明確,能升騰出紫色瑞氣的還有別的什麽呢?到這一步,老省長才透露,成立青銅重器學會這步棋,也是人家指導過的,包括經費,也是人家向有關方麵打過招唿。


    老省長唯一不高興的是,人家也明確建議,用最大的誠意來與熊達世合作。人家說這話的理由是,要想解決一個世界性難題,單靠一兩個專家的力量是不行的。


    鄭雄聽出這話的弦外之音,似乎指向曾侯乙尊盤。


    傳國玉璽後來又雕刻了不少,僅由清帝乾隆欽定的國璽就有二十五方。而像和氏璧那樣的傳國玉璽,更接近於傳奇。世界上真正用來傳承的獨一無二的國之重器唯有曾侯乙尊盤,國之重器的境界,再也沒有比這更高的了。正因為曾侯乙尊盤舉世無雙,從一出土便成了國寶中的國寶。雖然沒有明文規定,實際上能夠親手觸摸曾侯乙尊盤的隻有包括曾本之和鄭雄在內的極少數人。就連這樣的極少數人,也隻有在重點文物的例行檢查時才有機會,先從防護展櫃中取出曾侯乙尊盤,再運到楚學院六樓的“楚璧隋珍”室,由戴著手套的曾本之率先觸摸並仔細觀察之後,鄭雄等人才可以在曾本之的指點下輕手輕腳地進行下一步的觀察檢查。無論是誰,想要在曾侯乙尊盤上做手腳,無異於天方夜譚。


    一想到這裏,鄭雄的額頭上就開始冒冷汗。


    好在老省長仍舊沉浸在突然降臨的恩寵所帶來的喜悅之中,沒有發現鄭雄神情的異常。鄭雄竭盡全力想控製住自己,越是用力,身上的冷汗越多。車過長江二橋時,老省長終於發現了,他問鄭雄,為何如此緊張。幸好鄭雄下飛機時收到曾小安的一條短信。他將手機打開,曾小安發給他的兩個字是:鼻屎!老省長不懂這兩個字的意思。鄭雄便簡要解釋說,這是楚學院最為通用的罵人的話。


    老省長還是不理解,鄭雄就將當年郝嘉高喊這兩個字,從楚學院六樓窗口跳下來的經過說了一遍。老省長又不理解了,當年他當專案組長,最終為郝嘉結案時,為何沒有人提及這個情節,包括專案組最信任的鄭雄,也沒有將這事寫進卷宗裏。鄭雄如實告訴老省長,之所以當初自己沒有向當組長的他報告,實在是因為自己不想專案組繼續留在楚學院。如果專案組得知郝嘉臨死之時,還在咒罵誰,萬一認為是咒罵專案組,惹火了專案組,死了和尚死不了廟,而開始另行追查,自己一沒臉在專案組繼續待下去,二沒臉在楚學院繼續待下去。老省長告訴鄭雄,郝嘉死後,確實有一部分專案組成員想繼續追查,但被他強壓了下去,因為他自己也不想被這個所謂的專案拖住後腿,陷在泥潭裏出不去。


    老省長明白,曾小安罵鄭雄是鼻屎的意思相當惡毒。他很好奇,夫妻之間罵人都罵到這個份兒上了,還有什麽感情可言。他還懷疑是不是鄭雄在外麵養了情婦被曾小安發現了。鄭雄懶得分辯,任由老省長胡亂猜去,也好分散他的注意力,不再追問自己為何滿頭冷汗。


    鄭雄一進家門,就被曾小安堵在門口低聲質問,是不是他在背後搗鬼,郝文章明明刑期滿了,為著一件小事,又被追加半年監禁。鄭雄很清楚這時候說什麽也沒有用,索性不作任何爭辯,隻是希望曾小安不要鬧,隻要曾小安不鬧,他會想辦法讓郝文章減刑,實在減不了刑,也要讓他獲得假釋,提前出獄。


    曾小安心有不甘,又沒有別的辦法,隻能警告鄭雄,如果他想再玩花招,自己就去文化廳和楚學院,讓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戴綠帽子的男人。鄭雄很想迴答,隻要她不怕丟曾本之的臉,盡可以滿世界做廣告。鄭雄最終還是忍住了,與曾小安的婚姻是他在青銅重器學界上下行走的基礎,沒有曾本之作為後盾,起碼在目前階段會弄得走投無路。


    擺脫曾小安的糾纏,鄭雄趕緊聯係曾本之。


    在電話裏,鄭雄問曾本之要不要自己也來黃州幫忙。曾本之說沒有大不了的事,自己明天就迴家。到了第二天下午,他又說自己明天就迴家。那樣子完全是鄭雄的翻版。鄭雄出差在外,多次說明天迴家,每次都沒兌現。真要迴家時,鄭雄反而事先沒有明說。


    曾本之待在黃州也不是完全沒有必要,他將華姐留下的水波紋鏡交給漆局長的當天,熊達世就親自出麵與漆局長談交易,希望得到那隻被曾本之當成垃圾的甬鍾。漆局長按曾本之吩咐的,要熊達世用一隻春秋時期的水波紋鏡來換。熊達世也知道春秋時期沒有水波紋鏡,還以為漆局長是借故推脫,不想將甬鍾給他。漆局長就將華姐留下的水波紋鏡給他看,並說水波紋鏡出土時,本來有一對,另一隻被人盜走了。漆局長想將它們找到一起,成就另一種意義上的破鏡重圓。這邊熊達世剛剛答應,得到消息的曾本之就讓萬乙通知沙璐,再讓沙璐告訴沙海。沙海完全按照曾本之所設計的,裝做舍不得,逼得替熊達世出麵談交易的人,從一萬元起價,一路提到十二萬元人民幣才算成交。沙璐打電話告訴萬乙,沙海現在已將曾本之奉為神明。在操盤買賣水波紋鏡的同時,曾本之一直在尋找華姐失蹤的線索。他懷疑華姐是被心懷企圖的某些人帶走的,否則她會從容不迫地帶著水波紋鏡悄無聲息地離開。如果華姐是被人帶走的,那些人還算斯文和客氣,沒有破門而入,這樣華姐才有時間將水波紋鏡藏在馬桶的水箱裏,還故意讓其漏水,以提醒曾本之。曾本之沒有報警,甚至連真相都沒有告訴漆局長,他不想將這事弄得滿城風雨,是因不能確定華姐是否真的遭到綁架。曾本之以懷疑有人趁房間裏沒有人時,偷偷進來翻動過放在房間裏的皮包為理由,要漆局長出麵將酒店的監控錄像調出來看看。經過交涉,酒店同意讓他們看監控錄像。真從電腦裏調看時,才發現事情太巧了,曾本之不在房間的那一陣,這棟別墅停了十五分鍾電,原因是控製開關跳閘了。沒有電,監控探頭就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


    拖了幾天,鄭雄急了,再打電話時就說有急事必須盡快見到曾本之。


    想不到曾本之卻一反常態地戲謔起來,反問他:“是曾侯乙尊盤被盜了,還是鄭會長要升職為鄭省長了?”


    鄭雄著急地說:“是的,有人想在曾侯乙尊盤上做手腳!”


    曾本之說:“你不是早有斷言,能在曾侯乙尊盤上做手腳的人還沒有出生嗎?”


    鄭雄說:“曾侯乙尊盤上能不能做手腳,您比我清楚一百倍。我說的那些話,哪一句不是您的意思?”


    曾本之說:“我說過武漢三鎮有楚莊王的轉世嗎?我說過要你當那個鼻屎學會會長嗎?”


    鄭雄說:“您老人家行行好,先不說這個,如果您決定不再像以前那樣信任我,為了曾侯乙尊盤,請您最後相信我一次!”


    見鄭雄真的急了,曾本之答應明天一定迴武漢:“明天是郝嘉的忌日,我們在九峰山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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