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既白,紅豔豔的太陽冉冉升起,巍峨的宮宇在萬丈光芒之下,莊嚴肅穆,氣勢磅礴。


    然而趙彥恆站在這般雄渾的景色麵前,內心毫無波瀾,他既沒有按耐不住的渴望,也沒有焦躁不安的敬畏,這大抵是因為,太熟悉這一切的緣故,他的心境平和。


    在趙彥恆身後,一輛黑漆齊頭四駕馬車緩緩而馳,景王沿著三階馬凳而下,眉宇間添的那層鬱意,讓一直以溫文爾雅示人的景王殿下,瞧上去有些陰冷了。


    “六哥。”


    趙彥恆含笑唿之,看起來哪裏像是在生死對決的兄弟。


    隻是趙彥恆身後,景王身後,雙方穿甲執劍的侍衛呈拱門將兩位王爺護在中心,彼此的眼神鋒利,若是細細觀察,有幾位輕輕按住了劍柄,形成犄角。


    景王徐徐從趙彥恆身邊經過,微微一笑,還算維持了風度。


    兩王就這樣,在全副甲胄侍衛們的簇擁下,進入了宮廷。這當然是大大不合規矩的,可是襄王府已經血染三尺,這種時候,兩王的性命無比的寶貴。


    空曠的謹身殿中,兩位也是一人做了一側,兩邊嚴陣以待之勢,安靜的隻餘聲息。


    與此同時,文淵閣的五位閣老,會同三司及各衙屬部堂,正在做一項艱難的決定。


    決定的內容,就是那張聖旨。


    它到底是真是假?


    這聖旨,它其實是一式兩份的,一份宣於襄王,一份留中存檔,現在,宣於襄王的那一份,雖然部分沾了血跡,且被襄王劈做兩半,還留有不少清楚的字跡。留中存檔的那一份,和殘存的字跡做對比,一一吻合。


    那麽書寫聖旨的人,是當今皇上嗎?


    本來很簡單的一問,因為皇上現在躺在昭陽殿中,生死未知,這就成了最艱難的一問。


    三司中,都察院左都禦史朱敦榭,是出了名的剛直不阿,就由他闡述了那張聖旨的真偽。


    這幾日,三司做的,就是筆跡鑒定。


    這是一項相當繁瑣的工作,需得找出皇上往日的筆跡,最好和聖旨上的文字相同,最好能多找幾個,逐字逐字比對,一個人筆鋒的形狀,一個人運筆的力度,理論上來說,每個人的字跡都是不相同的。


    但是這張聖旨,三司從封存中,取出了皇上大量的真跡,經過了大量比對,最後得出結論:這張聖旨,八成是皇上的真跡。


    內閣首輔王文顯,可以說是文臣中的領袖,他目巡視過三司部堂,即在場的刑部尚書黃慶道,大理寺卿張讓,都察院左都禦史朱敦榭,道:“三位大人,皆在武林園毒殺襄王妃事件中表現出了風骨,今日當如是。”


    黃慶道,張讓,朱敦榭拱手而道:“我等一心為公,絕不敢有私。”


    王文顯這就皺起眉頭來了,他要的是三司砸實一句話,真是真,假是假,八成是不行的,他要三司給一句十成十的斷言。


    理論上來說,每個人的字跡都是不相同的。但是理論上還說了,每個人寫出來的字,也不可能做到一模一樣,每一個字和之前寫的同樣一個字,總是有所出入,所以給到八成,這不是三司模棱兩可的在推卸責任,而是嚴禁的一種態度。


    這世上,人不會兩次趟過同一條河,這世上,也不會有一模一樣的兩幅字。


    八成!


    本朝斷案,不是疑點歸於被告的準則。


    習慣用語,八成是真的,在刑獄上,八成就夠斷案,何況麵對權利的交鋒,還有一句話,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現在襄王涉嫌謀逆,還存有兩成的疑點,是寧可錯殺,還是放過?


    這需要當朝首輔的決斷。


    而王文顯,衍聖公曾經在皇上麵前提及過他的,言辭頗有不滿,蓋因王文顯在執政上,是缺乏了果決的勇氣。


    當下,王文顯是優柔寡斷的。


    他在試想,年初內閣首輔彭潼在任上病卒,他的年紀隻比彭潼小了一歲,年近七旬,已經是老病纏身,那時候急流勇退,他便可榮歸故裏。


    可是空懸高築的首輔之位,它是為臣一生的向往,它有蠱惑人心的魅力,足可令人為之而死。


    當時王文顯是怎麽想的?


    他想,他若能在首輔一日,便死而無憾矣。


    現在王文顯是寧可一死,也不想陷入這場風波。


    他已經是首輔,進無可進,他想得是如何功成身退。


    “中堂大人,下官有一言。”


    禮部左侍郎陳孝姿站起來,他臉上有視死如歸之狀,抬手,先行摘下了自己的官帽。


    這番舉止,是一種自承其罪的姿態。陳孝姿尚未言出口,就已經做好了獲罪的準備。


    餘下在座的高官們發出一陣細微的騷動。


    王文顯凝重的神情有所舒展,語氣卻是驚詫,道:“陳侍郎,這是為何啊?”


    陳孝姿肅然道:“今日這話,我不說不快,但我說出了口,便落下了不忠的口實。”


    王文顯巴不得有人替他出了頭,顧向左右道:“如此困頓之際,人人自危,陳侍郎有勇氣直言,便是忠誠之舉,我等豈能陷忠臣於不義。”


    在座重臣紛紛點頭,這就是表明態度了,不管陳孝姿說了什麽,今日出了文淵閣,再不會拿這件事做文章。


    陳孝姿被群臣環繞,他朗聲說道:“三司盡心竭力,試圖鑒定聖旨真偽,依我看來,這張聖旨,假的也好,真的也好,皆不作數。”


    聖旨要是假的,這當然是不能作數的,此言不用細表。所以陳孝姿著眼的,是聖旨由皇上親筆所書的這種情況:“家國大事,自來,是有通政司匯總,司禮監呈報皇帝過目,再交到內閣,內閣負責草擬處理意見,由司禮監把意見呈報皇上批準,最後由六科校對,頒行天下。如今,將襄王過繼給莊敬太子這樣的大事,司禮監可有向內閣知會一聲?欺瞞外朝,蒙蔽聖聽,這樣的旨意,爾等遵乎?”


    陳孝姿沒有直言皇上獨斷專行,他連說三個司禮監,在皇上和內閣之間,司禮監是傳聲筒一樣的存在。陳孝姿這是把矛頭調準了皇上身邊的宦官。


    死在襄王府的鄭秀,就是司禮監秉筆太監。


    和宦官對上,群臣就有了無限的底氣。工部尚書,也是內閣成員之一的夏劼也站出來,道:“隻怕是皇上身邊,有了些許小人,欺上瞞下,挑撥天家骨肉。”


    越來越多的大臣,表示了附議。


    這種行為,實際上是對皇權的一種挑戰和約束。


    假的即使真的了,皇上一意孤行而做下的決定,群臣也恕不奉旨。


    有眾人抬轎,王文顯也立了起來,感慨道:“昔日李泰李閣老坐中堂五年,朝中所有議決皆是皇上與諸位大臣公商,吾不如先人多矣。”


    此言一出,誰都能看出來王文顯的傾向。


    李泰,乃襄王妃李氏的祖父,襄王的太嶽丈。


    麵前這樣的傾向,在場的諸位大臣沒有一人提出異議。


    因為君權和相權彼此製衡,誰也不想要一個獨斷專行的帝王。


    所以這張聖旨,假也好,真也罷,沒有內閣的參與,都是做不得數。


    王文顯帶著這樣的決議,領了眾臣前往謹慎殿。


    另外一個方向,皇後,景王之母德妃,襄王之母淑妃,和皇室宗親寧王衛王等,也都在路上。


    所有人濟濟一堂,卷簾之後的皇後開始垂問。


    王文顯先公布了三司的取證結果,德妃是急不可耐啊,道:“既然聖旨是真,襄王藐視皇恩,就是大逆不道,還不速速拿下。”


    提前讓襄王進宮,就是防備著襄王不服裁決,難以控製。現在襄王就在一簾之隔,德妃恨不得手撕了他,為自己的兒子鋪平了帝王路。


    趙彥恆,安之若素。


    景王,他還沒有那麽明顯的在眾人麵前表現出異色。


    “放肆!”是皇後在毫不留情的叱責德妃,道:“閣老尚未言盡,你不過一妃妾尓,安敢如此多嘴多舌。”


    皇後乃妻,德妃乃妾,妻訓妾,本來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隻是德妃有景王那麽大一個兒子做後台,骨子裏早就失了為妾的本分,麵有不忿之色。


    景王暗暗握拳,也難以忍受生母當眾受皇後如此羞辱。


    淑妃是感激的看向皇後。她與德妃不和多年,往日兩人碰頭也會彼此尖刺尖刺幾句,但沒有一次,可以讓德妃如此的難堪。


    當真是痛快!


    趙彥恆,臨危不懼。


    王文顯得以繼續,道:“然皇上親書聖旨,未與內閣公商。臣等是有疑慮,皇上是否被他人蒙蔽,又或者是,皇上的神誌混沌,讓皇上做出了草率的決定,隻怕皇上清醒之後,追悔莫及。”


    “王閣老!”


    已經連連失利的景王再也遏製不住暴躁之氣,怒斥道:“父皇仍在,你們就是這樣藐視聖意的嗎?”


    趙彥恆明明是遭受攻擊的目標,卻冷眼旁觀了起來。


    他的這位六哥,若成,是因為那張聖旨,若敗,也是因為那張聖旨。


    自古以來,君強則臣弱,君弱則臣強,循環往複。


    他們的父皇,都已經昏迷在床上等死了,弱得不能在弱,那些大臣們,哪裏還能那麽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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