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甫的葬禮請了白事班子操持,布置靈堂,隨其舉哀,迎來送往,都是專人專事,有條不亂,許敏隻管跪在靈堂的右側,放聲悲哭,焚香燒紙,再向來吊念的賓客致謝一二。


    “長興侯府世子,世子夫人到!”司儀高唱道,隨之範慎朱妙華聯袂而來。範慎身著一身玄色錦袍,劍眉入鬢,硬朗粗獷,在賈甫靈位前一站,虎背熊腰,如山嶽一般高大,朱妙華穿了寶藍色綢衫兒,淺藍色馬麵裙,素淨的臉麵白皙娟秀,站在丈夫的右側小鳥依人。


    許敏眸光閃了閃,迅速的黯淡下來,跪坐在蒲團上,向兩位低頭致謝。


    撚上三支香拜了三拜,凝碧從朱妙華的身後走上來,取過範慎朱妙華手中的線香,插|入靈前的雲氣紋陶胎漆香鼎中,再垂手退到朱妙華身後。


    朱妙華移到許敏的對麵,許敏的眼淚嘩嘩的往下淌,抽泣道:“姐……”


    “怎麽就這麽沒福!”朱妙華蹲坐下來,陪著許敏掉眼淚,朝賈甫的棺槨道:“是他沒有福氣,年紀輕輕的就丟下你們娘倆兒去了,這也是個混賬的。”


    許敏抽抽噎噎的哭道:“姐,是我與他緣分盡了,人都去了,你也不用埋怨他。”


    “好,好!”朱妙華罵罵早死的賈甫,不過是換了一種安慰許敏的方式而已,見許敏對賈甫還有維護的意思,又似接受了這般青春守寡的命,心裏高看了許敏一分,又關切的道:“姐兒呢,我怎麽沒看見她。”


    許敏去年生下一個女兒,現在七八個月大,問起女兒,許敏哭得更加傷心,道:“我可憐的孩子……”為了痛失父親的女兒哭嚎了一聲,許敏才漸漸止淚道:“茜兒抱著她在屋裏,我隻那麽一點兒骨血,舍不得拘了她,夫君靈前,我把女兒那一份眼淚也流完就是了。”


    父親死了,孩子是該披麻戴孝的守在靈位前,可是七八月的姐兒實在太小的,那姐兒又一向是個體弱的,會吃奶就吃藥的身子骨,那麽一折騰她還不隨著父親去了。朱妙華連連點頭,道:“很是,很是,靈前陰氣森森,莫衝撞了姐兒。這廂又是人來人往,悲哭不止的,也是嚇著小孩子。如今這樣子,你將姐兒平平安安的撫養長大了,就是對得起妹夫,其他的繁文縟節,莫要管它。”


    許敏哭道在朱妙華身上,道:“以後,就我們娘倆兒相依為命了。”


    想想許敏沒生兒子,守著一個女兒,將來的日子會有多麽艱難,朱妙華便生出豪氣來,道:“以後你有什麽難處,盡管來找我。還有我幫襯著你呢。”


    許敏在朱妙華手下,已經過夠了寄人籬下的日子,但是許敏在朱妙華麵前唯有感覺,道:“將來或許又要給你添麻煩了,先謝謝表姐。”


    朱妙華摩挲著許敏的背道:“我們姐妹不說這麽見外的話……”


    一摩上手,手上都是濡濕的,七月辦喪禮有多麽遭罪,本來天氣就炎熱,靈位前又是上香又是燒紙,煙熏火燎的,簡直守著一個火爐子,哭靈也是一個賣力氣的活兒,所以許敏內穿一件細棉中衣,外穿一件細麻衫兒,再罩一件粗麻的孝服,汗濕三重衣衫。這麽再看許敏水淋淋的容顏,一半是淚水,一半是汗水。


    朱妙華環顧了一圈,疼惜道:“怎麽不放些冰?”


    許敏隻低頭不語。她死了丈夫,已經悲痛不已了,哪還能顧上自己舒坦,放些冰塊讓自己涼快一些。死了丈夫,她已經心如死灰了。


    朱妙華歎息了一聲,迴頭就和凝碧說:“走我的私賬,每天送五百斤冰過來……”如此這筆錢就不是葬禮的開銷,是她做表姐的疼表妹。


    許敏沒有拒絕,隻是默默的哭泣。


    朱妙華拍拍許敏的手背,語重心長的道:“你也要愛惜自己的身子,日後還長著呢。”


    祭拜的人一波又一波,朱妙華說話久了,後麵的人已經等著了。範慎見她們說得差不多了,虛扶了朱妙華一把。朱妙華從容的扶著範慎的手臂站起來。


    許敏再次叩謝向送。


    範慎朱妙華身後,凝碧迴頭望了一眼表姑娘。


    套著粗衣麻布,洗淨了鉛華,許敏的容顏另有一番嬌美,帶著一股子成熟少婦的風韻,眉宇間有幾分舒張不開的沉鬱,慘白的臉色皎然清雅,是斯文嬌弱的病態之美。


    女要俏一身孝,此言差矣。是先要有足夠嬌俏豔麗的姿色才不會被一身粗糙的孝衣和悲愁的麵色所掩蓋,許敏無疑是有那種姿色的女人。


    凝碧收迴了目光,緊隨在朱妙華身後,入眼的是朱妙華婀娜曼妙的身姿,這個服侍了朱妙華十幾年的丫鬟輕輕一歎。


    朱妙華的美貌是出了名的,豔冠京城,這種讚譽在李斐進京之後有了改變,說是宣國公二女爭輝,平分秋色。李斐的美清冷端莊,朱妙華的美秀麗傲慢,然她們所受到的讚美固然是豔壓了群芳,也和顯赫的身世分不開,否則花開百種,李斐和朱妙華怎麽可能掠盡了美色。


    以凝碧的淺見,許敏的美態就是另外一種賞心悅目。李斐是清淡的,朱妙華是任性的,那是她們的資本,許敏因著身世短了一大截,其溫柔婉約的氣質就無人匹敵,所以在宣國公府,在長興侯府,許敏總是得了一眾仆從的好感。現在就得了凝碧的唏噓:這般的青春美貌,才十九歲的年紀,便成了寡婦!


    日入西山,再也沒有人前來祭拜。舉哀的人都往後頭吃飯了,陶媽媽過來攙扶許敏,請許敏過去用飯。


    許敏盤坐在蒲團上,身後一口兩尺高的鶴魚石斧紋彩陶缸冰溶了大半,散發著絲絲涼意。許敏懶得動彈,兀自支著頭閉目養神道:“你隨便拿幾樣吃食來……”


    許敏還要守夜的。


    陶媽媽不再多言,輕悄悄的出去了。


    過了片刻,日落溫煦的暖風飄進來,許敏倏然睜開了眼睛,眼前一個清雋欣長的身影立在許敏的麵前,是景王穿了一身白色的常服立在許敏的麵前,臉上邪邪的笑著,和往日人前的景王略有不同。


    “就你一個人,你倒是不怕。”


    景王走近了許敏,不足一步之距,聲線裏透著過分的熟稔。


    許敏仰頭看著突然出現的景王,針鋒相對:“我問心無愧,要怕什麽?”


    景王淺淺一笑,後退了迴去,站在靈位正中,取了三支線香點上,稍微躬身拜了一下,便放入香鼎。然後景王抬腿跨了一步,徑直走到了賈甫棺槨之泮,伸手撫著十尺棺木,麵有戚戚焉,最後景王雙掌撐著稍微寬敞的一段,按照入殮的方式,那一段是賈甫的頭。景王隔著一層棺木俯首道:“莫要為難女人,都是你太過輕狂,把一段錦繡前程都葬送了。”


    許敏這迴卻是痛苦的閉上了一雙妙目,彎腰帶著乞求道:“他又是為了什麽輕狂如此?殿下,請您出去吧。他已經死了,怎麽樣的錦繡前程都不足以彌補,他死前有多麽不甘。”


    景王依然自顧自的說道:“毀了你的鄧老二,一座泰寧侯府,他們會為你陪葬的。”


    許敏顫動著一簇一簇的睫毛,輕聲似鵝毛飄落在地上,道:“毀了他的,不是您嗎?”


    “當然不是本王!”景王囂張的拍了一下棺槨,道:“若不是本王,這小子,還有他的父母姊妹早就死了。”


    做侍衛,最重要的是忠心,是指哪打哪的忠心。所以賈甫也不需要出身,賈家一家子,當年因為黃河的泛濫流亡到青州,要是沒有景王的收留,賈家所有人都會餓死的。所以賈甫的一切都是景王給予,景王又恣意的索取,索取的理所當然。


    自然了,賈甫本人也是個慣會爬馬屁的,從一個流浪的草民到景王麵前的紅人,為了錦繡前程,賈甫什麽都願意做,什麽都可以舍棄,哪怕是自己美豔動人的妻子。


    這便是賈甫放著家裏如斯美貌的妻子不碰,和鄧良弼留戀歡場的理由。


    許敏緩緩的抬眼,凝視住眼前這個霸道的帝裔,顫聲道:“茜兒在哪裏?”


    許敏和賈甫沒做過一日真正的夫妻,茜兒卻是賈甫真正的通房丫鬟,自賈甫鬼混之後,茜兒服侍了好幾次,所以賈甫被毒殺之後,茜兒也在賈家隨之消失了。


    “那個丫鬟……”景王輕蔑的說道。


    “你不要殺她!”許敏厲聲打斷了景王的話,哀求道:“好好養著,她還可以活著。她就是一個丫鬟,不會引人注意的,她六歲就服侍了我,陪伴我十幾年,最是忠心,您繞過她吧,讓她再活些日子。”


    其實茜兒已經死了,在許敏的哀求聲中,景王改口道:“我會把她送到一處僻靜的莊子。”


    許敏安靜了下來,又垂下了頭。從景王的視線中,隻能瞧見她一截白膩的脖頸,在昏黃的夕陽中,柔軟嬌嫩。景王那骨子裏褻玩之心又消退了一點點,取而代之的是他自以為的珍視。所以景王憐愛的朝許敏走來,在她麵前蹲下,執起許敏的手,將一隻羊脂玉鐲子套在她的手腕上。


    玉色柔和,紋理細膩,和許敏之前砸斷的那隻羊脂玉鐲子渾然天成。


    而實際上,這一隻羊脂玉鐲和之前的一對,出之同一塊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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