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個月之後,元祐二十九年二月。


    襄陽府城雙貴胡同一座三進的宅院,一個小孩兒嘹亮的啼哭聲響起來。


    程安國一隻手握著一把劍鞘,用劍鞘撥開了厚厚的門簾子,另一邊的咯吱窩夾著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孩子,小腦袋剃得鋥亮,隻在腦後留了一縷頭發,紮了一根細細的老鼠尾巴。


    宋多福從炕上下來,趿拉了一雙鞋子就急急的往外走,走到門口就看見程安國高高的舉著劍鞘,打在小兒穿著開襠褲的小屁股上。小孩兒隻是幹嚎沒眼淚,把宋多福心疼的喲,眼淚啪啪的就掉了兩滴,卻還要扒著簾子一邊心疼一邊看爹教訓兒子。


    姚奶娘從耳房出來,望過這一家三口子,先走到宋多福的旁邊,低聲勸道:“二奶奶,您先披件襖子,這個天還冷得很……”


    這話給宋多福提了一個醒兒。二月二龍抬頭,兒子才剃禿咯,她剛兒隻注意到兒子光光的屁股,忘記了兒子光光的腦袋,連忙折身拿了一個大紅色繡老虎眼睛的虎頭帽跑出去,跑到院子裏的木棉樹下,對程安國巴巴的道:“二爺,給栓子戴上帽子。”


    被程安國壓在木樁上的栓子啊啊的嚷嚷,雙手雙腳像翻了個兒的烏龜掙紮。


    程安國抓過帽子扣在兒子頭上,低吼宋多福:“你迴屋去。”


    老子教導兒子,當娘的別摻和,子不教父之過嘛,程安國一心要當嚴父的,餘光瞥見宋多福提著裙麵,露出了一隻腳,趿了鞋子光著半片圓潤的腳後跟,又柔和了語氣,道:“把鞋子穿好。”


    宋多福本來是有點想法的,孩子還那麽小,說了也不懂,打了能行?但是程安國給了她一個好顏色,她就把什麽話都憋迴去了,誒了一聲,輪流單腳站立把兩隻鞋子都穿好,再迴到屋裏。


    靜等著栓子沒了音兒,程安國再提著兒子迴了屋,把兒子扔在炕上。這迴兒子蔫蔫的趴在炕上。家裏幾個丫鬟婆子都立在屋裏聽訓,包括宋多福的兩個陪嫁丫鬟小桃小梅。


    擱下劍鞘,寡言的程安國沉聲道:“你們記著,今後別讓二奶奶抱哥兒。也別讓哥兒往二奶奶身上撲。牛犢子似的,不知輕重!他現在是大哥了,該懂道理,守規矩了。”


    還有十天才滿一周歲的小孩兒,讓他懂道理,守規矩?連宋多福都覺得苛刻,隻是不與他爭論,先點了頭應下來。


    程安國大步流星的出了家門。


    嚴厲的爹爹一走,鬼精鬼精的栓子啥事也沒有,連滾帶爬的下了炕,搖搖擺擺的走到宋多福身邊,轉過身彎下腰,白白胖胖的小手捧著他兩瓣白白胖胖的屁股讓娘看。


    程安國手舉得高下手輕,連個印字都沒有留下,倒是一不小心把小菊花露了出來!


    宋多福想想還心疼,這一下就笑了,習慣性的伸手一撈,想想腹中這一個,就隻是揉了揉,唿了唿兒子的屁股,讓奶娘抱著兒子去找龔永忠家的小子玩去。又吩咐小梅道:“午飯讓哥兒多吃半碗奶酪。”


    飯後小梅端了迴奶湯給宋多福喝。這一碗再飲下去,宋多福就沒奶水了,她原來還想奶一年半的。


    小梅抿嘴笑。她們姑娘是很有福氣的,去年二月生下哥兒,幾天前請了大夫,又診出兩個月的身孕,要給程家一年添一個呢。


    宋多福氣色紅潤,精神十足,偏偏從大夫到丈夫都不準她繼續喂養栓子,最好抱也不要抱了,宋多福就對一直寶貝著的兒子有點愧疚,想再給兒子裁幾身春天的小衣裳做補償,正挑衣料呢,季青家的遣了一個老媽媽過來說,王妃的娘家大姐前來王府拜訪,如今王爺和王妃又不在府裏,請宋多福過去幫著應酬這位李家大姑奶奶。


    季青家的再有體麵,也不能以奴婢之軀招待王妃的姐姐。倒是宋多福出自西南,應該和李家大姑奶奶有點交情,所以來請她。


    炕上一攤料子樣子都擱置了下來,宋多福忙換了一身見客的翠綠色琵琶襟長襖,坐了獨駕小馬車往襄王府去,馬車停在側角門,畫屏在垂花門外接人。宋多福脆聲問了道:“王妃早多晚迴來呢?”


    畫屏苦笑著搖搖頭。王爺和王妃過了二月二龍抬頭,就去了武當縣,登武當山。王妃和王爺出門少留下準話,興致好就要多玩幾天的。畫屏聽了季青家的指派,和宋多福道:“得請您探探大姑奶奶的口風,要是有不能耽誤的事兒,季大娘立刻派人去迴;要是能緩一緩,就請二奶奶多來陪陪。”


    宋多福自言自語道:“我有十年沒見過李家大姐了。”


    李斐的大姐李姴,元祐二十年出嫁,嫁去了浙江衢州,山水迢迢,就沒有迴過娘家,驟然見了從九歲變到十九歲的宋多福,便沒有認出她來。


    李姴的模樣倒是沒有大改,清瘦的身段,尖尖的臉盤,雙眉修長,平肩直腰的坐了下首的官帽椅,顯出端莊貞淑的大家風範。因為不認識宋多福了,平靜的目光睇過去也沒有稱唿。


    宋多福摸著自己圓潤的臉蛋子,未語先笑:“大姐,我是宋多福啊,就是燒窯的宋家,玩泥巴的假小子。”


    “哦……多福啊!”李姴迴憶了起來,站起來寒暄道:“聽三妹說起過你也在襄陽,我一時想不起來,還暗道這麽白淨秀氣的婦人是哪一個。”


    宋多福親親熱熱的托著李姴的手,讓著她往前一張官帽椅上坐定,自己陪坐在下首,爽利道:“以前是小孩子嘛,現在出嫁都快兩年了。晌午了,我與大姐一處吃飯吧,路上我問了,季大娘已經整好了席麵,命她們抬進來?”


    這下李姴就確定了,她三妹做王妃,卻沒在王府裏。撲了一個空兒,李姴訕訕而笑道:“是我來得急了,應該提前遞上拜帖的。”


    宋多福朗聲笑道:“要是王妃聽了這話一定要說:都是自家姐妹,人來了就好,倒不用論這些虛禮。”


    李姴沒認出宋多福,對十年不見的三妹妹也難免有些生疏了,但是她為了他人奔走,是急趕著從九江府到襄陽府。那頭性命攸關,李姴就露出焦急之色道:“既然是自家姐妹,我就張口了。是有一件扯不清的官司要請王妃的情麵。”


    聽到官司二字,宋多福就鄭重了起來,道:“大姐在王府先歇歇,傳話過去倒沒有那麽快的。”


    李姴點點頭,細瞧宋多福的身段是已經生養過的,隱下了打量的目光略微抹不開臉麵。而且他們李家對皇室真沒有好感,就算有了一個王爺妹夫也一樣,偏偏那頭的事牽連到皇室,要是襄王爺能說上一句話,比她丈夫和那些個讀書人磨破嘴皮子也管用的,所以還得抹開了臉麵來襄陽請真佛。


    在見到妹妹,妹夫之前,李姴流露關切又為難之意,挨著宋多福先輕聲道:“你說王爺待三妹如何?他們兩口子要好著嗎?我心裏犯嘀咕,怕三妹因為那一件官司徒添麻煩。”


    麻煩的事情宋多福好奇也不打聽,笑歎一聲,高聲道:“我家二爺說,襄王殿下是千金萬金之軀,龍子龍孫嘛,比起等閑自然是霸道的性子。王妃又一向是個有主意的,兩位一塊兒過日子偶爾也有不相讓的時候。一年到頭絕大多數時候要好著,磕著碰著的時候也有。”


    要是一味言好有粉飾太平之嫌,這樣好的壞的都有才是真正的過日子。


    李姴連連點頭,道:“說的也是,牙齒和嘴唇還有磕碰到的。”


    宋多福笑盈盈的站起來,命仆婦們把膳桌抬過來,她陪著用了午膳,又陪著喝了一盞茶,說幾句閑話,就送了李姴去東北角的客院安置。她出了客院,過了一道月亮門,季青家的從東側趕過來,笑道:“程二奶奶略站站,我還有事要托呢。”


    “季大娘,這一件事還沒完呢。”宋多福佇足淺笑道:“我看大姑奶奶的屋子收拾得空洞洞的,擺上一把琵琶和幾本書或許好看些。”


    季青家的不讀書,收拾婦人的屋子光記得打掃幹淨,添置被褥物件,就少了一份雅趣,聞言朝宋多福躬身,道:“多謝程二奶奶提醒,迴頭讓田伸挑把琵琶,挑幾本書。”


    宋多福托起季青家的,爽快道:“季大娘還有什麽事要托我?盡管托!”


    季青家的讓著宋多福先行,道:“府裏好些個丫鬟年紀大了,王妃命我想出個章程來,把曠男怨女做成了堆,讓她們過自家的日子。我就想,程二爺手上是不是有幾個人。”


    不是幽露槐蕊等幾個大丫鬟要嫁了,這幾個是不愁嫁的。是幾個二等三等,或是在廚房針線房漿洗房幹活的丫鬟到了年紀。季青家的盯上了程二爺的屬下,也不是楊勇白秀這些在王爺麵前也得臉的侍衛,是最底下的軍戶,襄王府麾下的三千軍戶。


    李斐不喜歡把配人配人掛在嘴上。人又不是牲口,得說‘嫁人’。既然是嫁,誰想娶妻,李斐的意思是,一年月例,兩匹布作為添妝,最好讓丫鬟們看上一眼,看對了哪一個再論嫁娶。


    然後奴籍換成良籍,或是良籍換成奴籍,麻煩是麻煩了點,耗時耗力又破財,這些都沒有關係,解決一批曠男怨女,成就姻緣是賞心樂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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