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魯育低著頭,夾過來一隻醬香鴨舌放在範之玫的碟子裏。範之玫憤憤然的扭過了身,今天的李斐真是變了個模樣,曾經在武林園的那種針鋒相對呢,還有上次和朱妙華一起下拜帖,那種視而不見呢?朱妙華多次對範之玫說過,說李斐做了王妃,自覺高人一等,天下除了皇室那幾個,就沒有人放在眼裏了,成日介的輕狂囂張,今天怎麽不一樣?前一句還是高聲,下一句就軟了,說到後來軟得一塌糊塗。


    是的,今天李斐是服軟來的,壓著惱怒拒絕過範姨娘投誠的李斐,今天就在大家麵前服個軟。


    李月呈上去的贅婚文書,贅婚的理由,就是為了子嗣長遠計,她最終還是和俗流妥協,招婿是為了子嗣,女兒不是子,子嗣還必定是兒子。婚書上既然這麽寫著了,李斐就懷著一種悲情和祈盼把這個意思說出來。


    和離的婦人招婿丟人?


    世道如此,很多人是這樣認為的,那就換個說法。


    想生個兒子,丟人嗎?


    這就沒有人能反駁出口了。不要管李月的年紀,不要管她那個年紀還能不能懷上,懷的就是兒子。誰能挺著腰杆子說想生兒子的想法丟人?沒人能挺起這個腰杆子。對女人來說,天大地大,夫字天出頭,但是子嗣二字,遮天蔽日,女人對他的依賴比丈夫猶甚。


    在場都是仕宦之家的太太奶奶姑娘,可以說沒有一家不看重子嗣的,她們的肩上擔著生兒子的責任,內則傳宗接代,外則光耀門楣,都得靠兒子。要是誰想駁出口,小心日頭照著,神明看著,來不得半點虛應。


    生前要靠兒子奉養,死後要靠兒子祭祀。


    兒子多麽重要,隻有一線生機,費勁了心思都是要試一試的。


    方佩儀的手不自覺的撫在小腹上,三個月左右的身孕,身段一點兒都沒有變,但是那種感覺,像揣著一個秤砣子,能把一顆浮躁的心壓下去,壓得平和柔軟。


    方佩儀出聲支援了李斐,她細聲道:“本朝是沒有王妃之母招婿的,但是每一件事都得看著前頭劃出來的道走嗎?這不是亦步亦趨了。依我看,李夫人這個事,既在情理之中,也把七弟妹的一片孝心表出來了。”


    李斐連忙擺手表示謙辭。


    方佩儀搖頭,有三分艱難的說道:“這種事情,也不是光彩的事,若真要仔細的掰開來說,總有點別扭,你不反對就夠了,還為母親伸張,就是你的孝心了。你心裏都過得去,我們這些閑雜人等,就不要過多的置喙了。”


    李斐向方佩儀欠了欠身道:“還是六嫂可以體諒我。”


    方佩儀溫笑道:“大家都是女人,還能不體諒這種酸楚。”


    周圍的人見景王妃都在維護襄王妃,紛紛稱是,壓過了這個話題不提。


    堂廳裏的這一席話自然以最快的速度傳到每個角落,也傳到了新房裏。朱妙華默默的閉上了眼睛,行一路看一路,宣國公夫人已缺,李氏要招一個贅婿?對朱妙華來說真的有點諷刺了。事到如今這個地步,朱妙華已經明白,李家這對母女,就像天上的雲彩,變化莫測,是她看不透徹的。


    那麽曾經,在她還沒有看透的時候,就做下的那些事,是不是魯莽了,輕率了,才導致了如今的後果。


    現在她的母親在家廟裏當一個掃地的婆子,她出嫁之前,父親竟然和她說,以她的心性,許給範慎為妻,做長興侯的世子夫人,是她高攀了。


    怎麽會能?


    曾經的皇後,母儀天下,還沒有資格做一個侯爵世子夫人?朱妙華揚起頭,眼睛緩緩的睜開來,漆黑的瞳仁在暗淡過後,複閃現出簇簇光亮。


    宴盡人散,李斐從長信侯府出來,一身疲憊的坐在馬車裏揉著肩膀子,同車服侍的阿菊也看出了李斐的疲態,試圖給李斐按一按。李斐抬了抬手道:“不用了,我想靜一靜。”


    阿菊會意下了馬車。


    車門一關,李斐頹然往後靠,一雙溫潤的眼眸動了動,心思都壓在心底。


    她的母親,是自由的,十七年來就是李家的主心骨,其堅韌之心不輸於一個男子,丈夫不丈夫的,兒子不兒子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並沒有和困在內宅的婦人一般,把寄托化成執念,放在丈夫兒子身上。


    這樣的母親對外看來是個好樣嗎?男人們忌諱她,女人們嫉妒她,提起她的時候,更多的是緘默,總的來說,不同於眾的女人,也並不被眾人接納,所以名聲不名聲的,母親也沒有什麽好名聲,母親要走的是一條腳踏實地之路,如今這樣?母親也算泯然眾人矣。


    陳介琪?李斐在心裏反複琢磨這個男人,為了這段婚姻她們母女都做了那麽多,陳介琪可不要像父親一樣,不說辜負不辜負,兩個人可得把日子好好的過下去。


    馬車緩緩行到西元街,形容略微憔悴的朱欽,獨自騎著一匹馬,跟著女兒的車駕。


    及至襄王府門口,父女兩人相對而視,李斐默默的請朱欽入府,屏退了左右,親自捧上茶點,目光落在朱欽的右手臂,李斐關切的問了一聲:“父親的傷口怎麽樣了?”


    那傷是怎麽來的,朱欽反而尷尬和羞愧,把手背了過去。


    李斐垂下眼睫,低聲道:“我的意思,父親知道了。”


    連女兒都理解和支持自己的母親另招夫婿,朱欽這個生父,情何以堪呢?


    生受李月一箭,今天可以說是受了女兒第二箭,朱欽現在的心情是灰撲灰撲的,不過朱欽自認其過,對著女兒也沒有頤指氣使的底氣,嚼出了滿嘴的苦味道:“你可怨我?”


    李斐隻是埋藏著太深而已,若是不怨,也不會一意隻維護母親了。


    “街坊四鄰,幼時玩伴,誰都有一個父親,隻有我沒有父親!”李斐啞著嗓子低頭說道。


    朱欽倏然長歎,少時意氣風發,曾也是暢想過的,他和李月將來若有女兒,玉粒金蓴,綾羅綢緞,那是天生富貴,必定要捧在手心裏百般嗬護,誰曾想過,真有了女兒,連父親都十七年不見。


    “你是個孝順孩子。”既然沒有盡過為父之責,朱欽對李斐就沒有太多的要求,既然是李月生養的,一味向著她,一意孝敬她也是應該的。現在李月要招婿了,贅婿也是丈夫,朱欽雖然站得挺拔筆直,身子卻像臨著狂風,狂風唿嘯而過,他的內心止不住的荒涼,他急切的想抓住點什麽,忐忑的問道:“你的母親,她可怨我?”


    形同陌路才是夫妻之間最悲哀的結局,愛也好,恨也好,怨也好,總得留下點什麽……才好!


    從小到大,李家人提起朱欽的所有隻言片語在李斐的心裏重新走了個過場,沒有人想讓小小的女孩兒心懷怨恨長大,所以長輩們的嘴上都是很有口德的。李斐抿了一下嘴唇,輕柔的說道:“當年還沒有我呢,我不得而知。”


    所以之前對三請樊梨花的一番隱喻,都是在借題發揮。朱欽了然於心,黯然的離去,背影略有那麽幾分蒼涼。擱在桌幾上的一盞碧螺春,還冒著嫋嫋的熱氣。


    朱欽來過又走了,似乎沒有掀起一點兒漣漪。趙彥恆從宮裏出來,李斐提也沒有提,為趙彥恆換上常服,問道:“可以問嗎?父皇怎麽樣了?”昨天宮中傳出皇上抱恙的消息來,具體怎麽樣,窺探朕躬是要問罪的,不過今天一早,是皇上召見,召見了景王襄王,還有內閣所有的閣老,六部尚書。


    “數日前摔了一下,正好摔在舊傷上,當時沒什麽,過了幾天倒發了出來,現在肩頭日夜的疼痛,太醫說了,至少要修養兩個月,這期間最好不要動筆。”


    皇上的舊傷,是元祐十年延慶宮大火落下的,當時內侍們護著已經被濃煙熏暈的皇上逃出大火,在即將衝出火場的時候,皇上還是被房梁上掉下來的火棍砸了一下,就砸在右後背。宮裏的殿閣比一般的屋舍高闊,這一砸不僅燒傷了皮肉,也把右肩胛骨砸出骨裂了,燒傷加上骨傷,當年養了大半年才好的。趙彥恆整天都在宮裏伺疾,這會兒臉色凝重道:“說是前些天在南苑釣魚,站起來的時候滑了一跤,就磕了那麽一下。”


    帝王之事都是大事,前世可沒有這麽滑了一下,以至於現在整條膀子不能動彈。


    李斐跟著趙彥恆蹙起了眉,擔憂的說道:“這話隻你我夫妻悄悄的說:父皇已經有了年紀,一副身子骨經不得一點兒磕碰。所以這麽一磕,就嚴重成如此了,可得仔細養著了,這種骨傷,年紀越大越難修養好了,要恢複成怎麽好,是不大可能。”


    趙彥恆比著皇上的樣子稍抬了一下自己的右手臂,就隻能動一動而已了,趙彥恆道:“肩背不能使力,右手就不能用了,所以今天才不得不召集了重臣商議。”


    皇上需要看奏折下禦批,現在這個情況,皇上是長期不能握筆寫字了,禦批怎麽辦?所有的奏章全部由內閣票擬,再借司禮監之手披紅?


    老實說,現在內臣和外臣都盯著皇上不能親自批注的奏折眼紅心跳。


    趙彥恆不能免俗的,也盯著皇上選擇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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