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斐照常起床,穿上細麻布做的孝服到府裏的祠堂,身後四個弟弟四個妹妹俱是白服細麻,一行人麵含悲戚的祭拜蔡氏,哀樂奏起,有老者唱哀歌。


    一番儀式之後,迴到玉沁山房重新梳妝打扮,這一次柳眉彎彎,香腮染赤,耳墜明珠輕晃,一身玫瑰紅鏤金絲鈕孔雀紋長裙著身,一條石榴紅海水瑞獸絛子把腰束得盈盈一握。幽露站在李斐身後讚道:“姑娘真真好看。”


    十八歲的少女,該長的地方已經完全張開,身量高挑,穠纖合度,十分美麗之中,四分嬌美,兩分英氣,兩分豪氣,如今華衣盛裝,再添兩分雍容華貴之氣,光彩照人。季青媳婦笑著站在門邊道:“本家奶奶姑娘們已經到齊了,都在前堂敘話。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正過去呢。”


    一家子姐妹,今天這種場合是要同進同退的,李斐動身,相互接應著,五姐妹同時出現在前廳。


    “四叔家裏的妹妹們是越發的出眾了,個個兒鍾林毓秀。”迎麵走來一個風韻猶存的婦人,髻上一對金釵,上頭拇指大的藍寶石閃爍著,體型豐滿,堆砌著笑容。說話的是朱欽長兄長子媳婦,朱沛之妻,因著朱沛現在是朱氏宗族的族長,沛大奶奶在親眷之中是極有體麵的,朱妙華熟稔的走過去,笑道:“大嫂子,你也來呢,我還以為你不能來了的。”


    沛大奶奶推手臊道:“姑娘是取笑我呢。”這位沛大奶奶已經四十有二了,都已經是有孫子的人了,將將一個月前又生下一個兒子。


    “這有什麽,拄拐棍的孫子,搖籃裏府爺爺,都是稀鬆平常之事。”灃三奶奶壓著嘴角的笑意說道:“你的福氣,我羨慕還羨慕不來呢。”


    “什麽福氣,本來可以安享清福了,又招來一個天魔星……”沛大奶奶朗聲笑著,話說到一半擺手道:“不說了,不說了,我們這些婦人說到孩子就沒完沒了了,四叔家的姑娘們還小呢。”


    朱妙華似乎和以往不一樣了,原來的朱妙華時刻維護著自己嫡長女的尊嚴,姿態高高的端著,絕少與人玩笑打趣,現在的朱妙華預備長袖善舞,臉上溫笑不落,顧著這個慮著那個,三歲的馬貞蘭來了,還說一句:“小孩子脾胃弱,給貞蘭單上一份好克化的飯菜點心。”


    親戚之後就是幾家世交陸陸續續來了,長興侯府的二姑娘範之玫和泰寧侯府的大姑娘鄧魯育最後攜手進門,一陣子團團招唿,坐了五張梨花木靈芝紋圓桌,基本上依著長幼同桌了,沛大奶奶和灃三奶奶那一桌都是三四十歲的婦人,和李斐這一桌緊緊的挨著。


    範之玫曾經在武林園和李斐打過口角官司,當場被景王妃請了出去,迴家之後又被長輩們訓斥了一通,再見到李斐就特別的鬱積,這份鬱積打了個彎兒,和朱妙華就分外要好起來。就算知道朱妙華的母親已經不是宣國公夫人,也不改範之玫親近朱妙華的意思,拉著自己的袖口和朱妙華親昵的說道:“府上的丫鬟今天是精神恍惚的,剛兒我更衣出來,一個丫鬟就提著一把銅壺差點兒撞到我的身上,幸虧魯育拉了我一把,隻濺了點兒在衣袖上。”


    範之玫今天穿的是一件石榴紅斜襟羽紗長衣,袖口寬大,此時確實有一個手背大的水印。


    朱妙華凝眉道:“你可問了那丫鬟的名兒,我告訴管事得重新管教管教了。”


    範之玫搖搖手,唏噓道:“我看她小臉兒煞白的,眼圈浮腫青黑的,小可憐勁兒的,想是昨天被嚇得不輕,我就不計較了。”


    範之玫說話音兒不輕,前後三桌人都聽得清楚,範之玫背後一桌一個容長臉的婦人手上套著一串佛珠,她數著珠子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和沛大奶奶說道:“據說那家祖上是給老老國公牽馬的,就犯了點兒錯當眾把兒孫活活打死了,也太不寬和了。”


    沛大奶奶能順著這個意思?他們這一房早三十年前就分家出去了,所以沛大奶奶隻是嗬了嗬,還歎道:“這也不能太寬和了,這麽大的一座府邸,裏外裏多少事,再寬和起來有一時眼手不到的地方,奴才們越發的不守規矩可怎麽是好。”


    那婦人被駁迴了,臉上也沒有太過尷尬,反而迎合起沛大奶奶的意思說道:“姐姐年長許多,考慮的就比我深遠多了。姐姐這麽一說也是,這一年府上沒了老太太,太太,上頭沒人轄製,奴才們骨頭輕,恣意起來也是有的。”


    李斐安靜的從容的坐著用飯。她畢竟不是京城長大的,不是在宣國公府長大的,守孝期間幾乎杜絕了交際還不顯,這種氛圍下就有些顯現出來了,到底是不相熟的,李斐是有點落單了,不過單著就單著,單著留意觀察每一個人,是善意的是惡意的,是誠心的是巴結的,把人看的稍微清楚點再去結交。


    斜對麵馬舒蘭一直在觀察李斐的臉色,李斐側了臉,一個笑容浮出來。


    那一桌由沛大奶奶維護,一眾當家的太太奶奶們都說起了管家的艱難,有時候重重不得,輕輕也不是,總之管家三年豬狗都嫌。


    眾人大致還是其樂融融的,畢竟李斐的身邊不一般,她怎麽樣,自有家裏的長輩教導,還沒有人頭腦發昏直接指著她,評價她的作為,而李斐是那種很沉得下來的性子,別人隱晦的旁敲側擊並不能把她繞進話題裏去,但是這一天李斐注定是不能獨善其身的,幾個年幼的小姑娘由丫鬟奶媽子服侍著吃好了飯,一個不過三尺高的孩子,穿著大紅色繡玉蓮小襖,撲倒李斐的腳邊道:“朱姐姐,我們想去前麵玩。”


    一雙胖乎乎的手伸過來,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巴巴的望著,李斐一時愣住了。


    愣住的豈止是李斐,一直刻意保持的沉默被一句童言打破了。


    一個二十出頭的婦人匆匆跑過來,抱起那個孩子歉意道:“真對不住了,這是太爺的老來女,一家子難免疼愛了些,就養出這一副大大咧咧的性子了。”


    李斐再看一眼那個一臉純真,隻是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子,不能判斷這個孩子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因為她坐在主桌的主位上,小客人分不清楚,來了宣國公府禮貌一點叫一聲‘朱姐姐’也是理所應當的。李斐緩緩站了起來,笑著走過去揉了揉小女孩柔軟的額發,道:“小孩子是不耐煩聽大人說話呢,偏室裏備了一些小玩意兒,有小木馬,蹺蹺板,讓孩子們去那裏玩吧,前麵倒是不能去的,哥兒們喝了些酒興致上來了倒是顧不得小妹妹們。”


    “張五姐姐……”這一刻朱秒聰走上來,把這位婦人連著小孩子請下去。


    沉默已經被打破了,每個人心頭蕩漾,朱妙華雙眸幾乎染著赤火。


    她的母親不在了,蔡氏的孝期守完了,逝者如逝,朱妙華在等著李斐迴歸本家,李斐成為朱大姑娘,然後她變成朱二姑娘。


    沛大奶奶和灃三奶奶俱是小心翼翼的站起來,兩人互看著,眼神有一陣子相互推搡,最後灃三奶奶訕訕的笑道:“要我說,趁著沛大哥從老宅上來,正好把這件大事議一議。”


    朱欽身上的事務已經太多了,他不是朱氏一族的族長,族長是朱沛,朱欽庶長兄朱鋒的長子。


    各司其職,族長握著朱氏的族譜,凡是朱家子孫都在族譜之上,而李斐沒有在族譜上,所以她在宣國公府的稱唿一直很奇怪,一聲‘姑娘’,前麵沒有序齒。


    灃三奶奶說的‘這件大事’,就是指李斐認祖歸宗上族譜的大事了。


    十七年前,李家罹難,一個淌著一半李家血液的朱家子孫,一個七月而誕像隻小貓兒一樣不知道能不能養活的女孩兒,一個母親和離出府生下的女孩子,她是姓朱還是姓李,是可以商榷的,這世上也不是沒有隨母性的孩子。


    十七年後,這個女孩子因緣際會榮耀迴來了,注定的襄王妃。皇上還沒有立太子,不知萬壽,襄王就算是希望渺小,也有成為九五之尊的可能,那麽這個原配就是皇後。


    朱家的骨子裏並不清高,甚至巴望著和皇室聯姻,讓朱家的血液和皇室的血液融為一體是最終的祈盼,所以朱家出過一個先帝昭貴妃,可惜昭貴妃未誕下一子半女。


    而現在的李家還是流刑在西南邊陲待著呢,雖然從李家受到的種種優待來看,皇上駕崩之後李家是極有可能獲得平反的,但是現在,李家三個男丁還是流刑,在西南邊陲待著呢,就算李月身為出嫁女並沒有罪過,犯官又不設後世子孫,李斐姓李,還是讓許多人不甘了。


    這件大事太大,一個姓氏的背後是一個家族的榮耀,這份榮耀是歸於朱氏,還是歸於李氏?


    莫說身為族長的朱沛,為了家族的榮耀,就算是朱欽現在也後悔了,想反悔了。


    “我……”李斐環顧一圈看著形形色|色的人,這件事情沒有人能代替她發言,趙彥恆不能,李月不能。一個人的姓氏,是生前死後都會記載下來,不止是一輩子就完了的歸屬,李斐必須自己擲地有聲的說出來,


    今天以後,不可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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