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酣宴散,連焦氏的娘家大嫂都已經蹬車離去,陸應麟裝作渾然不覺,一手執壺一手壓著將要起身的林毅,仗著酒性隨了李斐的稱唿大聲道:“阿木叔,我和你再喝一杯。”


    林毅一手握杯,一手握拳清咳掩飾,眼睛注意著李老太太的態度,隻見慈眉善目的李老太太含著笑點點頭,林毅也隨著以長輩之心看待陸應麟,由著陸應麟把他的酒杯斟滿,又飲了數杯。


    羅羅漢子都是好酒量,陸應麟有一半羅羅人的血統,又自少年起就在軍中打磨,這酒量是千杯不醉,越喝眼睛越亮,臉皮也更加的厚了,遲遲不告辭出去。


    李斐調了消食的蜜水出來喂李綺兒,卻從陸應麟身邊經過,擱下一碗解酒的釅茶,陸應麟雙手捧著不喝。


    樂氏打量著陸應麟向李老太太耳語,樂氏也不知說了什麽,引著李老太太笑了一迴,李老太太笑著對著晚輩們道:“阿木,你過來,我有句話要問你。三丫頭,你去送送明瑞。”


    陸應麟聞言如牛飲水,咕嚕一聲就把一碗濃茶灌了,李斐羞澀的起身,左手理了理兩邊的鬢發。


    李家院子淺,一條幹淨的石板路鋪到門口,陸應麟和李斐幾乎是一步一步的挪著走,陸應麟喝了酒之後,雙眸越發油亮道:“三妹妹,過兩天小弟小妹要來,到時候我請你來家坐坐可好?”


    陸應麟說的小弟小妹,是他母親改嫁之後生的孩子,陸應麟雖和他們不是同父,感情卻是很好的。


    李斐側著頭露著一片白膩的頸側,細語道:“要稟告過祖母,祖母同意,我自然會來的。”


    陸應麟看得口幹,喉嚨滾動了幾下道:“那我早點準備酒菜,羅伽湖的抗浪魚這個時節最是好吃,我們用銅鍋煮著吃。”


    羅伽湖距昆明城百裏,是一個比滇池更大的深水湖泊,裏頭的抗浪魚是特產,陸應麟知道李斐喜歡吃魚,陸應麟雖然是個武人,卻是心細,這些年一點點的觀察下來,很知道李斐的口味,李斐愛吃魚,陸應麟根據時令常送一些鮮魚到李家。


    銅鍋煮魚一個人吃沒意思,幾個人吃就變成了宴上的大菜了,李斐輕笑了一下,搖了頭道:“你小弟小妹什麽魚都不喜歡吃,不會吃一口,他們遠道而來的,還是先遷就了他們的口味為好,我喜歡吃的也有很多。”


    陸應麟樂嗬嗬的道:“嗯,好的,日後不在城中,我帶你去羅伽湖邊吃魚。”


    春天閃亮的陽光照在二人的肌膚上,一人黑紅,一人白紅,一條幹淨的石板路再緩緩的走也走盡了,二人站在門口,陸應麟的眼睛最後留在李斐身上道:“那我後天來接你?”


    李斐對著他緩緩展開笑顏道:“不用,那日二哥必定會送我過去的。”


    就在此時,一聲嘎吱,是木門被大力推開的聲音,陸應麟和李斐不由往門聲處看,隻見趙彥恆迎著陽光徐徐朝二人走來,他穿了一件白玉色繡銀枝錦袍,一雙鳳眼目不轉睛的看著李斐,嘴唇輕輕勾起,露出點點柔情。趙彥恆本就長得容貌昳麗,現在款步走來,帶出了身為皇子雍容尊貴的氣度,他笑看著李斐淡然從容的道:“才知道今日是府上長重孫的洗三日,知道的晚了,匆忙之間也沒有準備一份可以表示心意的厚禮。”


    趙彥恆淡然從容的對李斐來說,好似他本可以成為李家的座上賓,隻是人到宴已散,來遲罷了。而對陸應麟來說,這樣的淡然從容帶出了一絲敵意。


    陸應麟是武將,已經曆過殺伐,來人是敵是友,總比普通人敏銳些。


    李斐刻意的先看了陸應麟一眼,陸應麟穩當持重的性情很好的掩飾了他的情緒,李斐帶著禮節性的微笑對趙彥恆點頭致謝道:“不知道趙公子今日是在府上的,才沒有貿然相請。”


    真要隆重邀請他,也不會當日邀請他。李斐這麽說,無非是想說大家沒那麽熟的意思。


    趙彥恆全然沒有被人拆了台的難看,拿出一份請柬雙手遞給李斐道:“明日家中邀了一些左右鄰舍,坊間住戶來暖宅,請府上務必賞光。”


    “小女會交給家兄的。”


    李斐收了請柬,轉身進了家門。而在李斐轉身的同時,陸應麟也轉身離去。


    趙彥恆麵對李斐的背影,露出一股掩飾不住的委屈,但是轉過頭麵對陸應麟的背影,這幾分委屈就消失無蹤了,揚聲對陸應麟道:“陸千戶,請留步。”


    陸應麟今天穿的是常服,沒有穿官服,趙彥恆張口就說千戶,陸應麟便知對方是早知道自己身份的,陸應麟大方的問了道:“不知閣下……”


    趙彥恆自我介紹:“鄙人姓趙,名亙,字楚璧。”


    陸應麟拱手道:“原來是趙兄,幸會幸會。”


    趙彥恆亦拱手還禮道:“我從湖廣販了一些藥材過來,正有些地方風俗上的問題想向陸千戶請教,請陸千戶移步寒舍,下人泡壺好茶來,我再細細請教。”


    趙彥恆拱手之後,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陸應麟眉毛一挑,也做了一個請手勢,請趙彥恆先行,兩人麵上客客氣氣的很。


    趙彥恆帶了陸應麟去書房,趙彥恆真弄了一批藥材來打馬虎眼,所以書桌上壘著一摞藥材單子和收購藥材的明細賬目,陸應麟猛然間看見這些私密的東西,眼睛避過了那些賬冊,拿起壓在賬冊上麵的一根白玉鎮尺,拿起來之後,陸應麟才感受到這塊白玉的滋潤細膩,比他曾經在黔國公府接觸過的幾塊白玉都要好,不由讚道:“這塊美玉價值不凡,趙兄就把他打磨成鎮尺做了尋常之用。”


    “千戶大人要是喜歡,就送給千戶大人了。”


    趙彥恆開始稱唿陸應麟‘大人’了,字麵上的意思,好像是商戶在打點官路,孝敬陸應麟這位地頭蛇,可是配上趙彥恆隨意的姿態,好像把這價值不菲的鎮尺做了打賞之用。商戶也不是用這種態度向官員送禮的,陸應麟笑一笑,把鎮尺放迴原處道:“這樣名貴的玉器,想必趙兄也很是喜歡,我怎麽好收下呢。”


    趙彥恆把鎮尺拿在手裏,神色溫和的撫摸著,笑道:“千戶大人收下此物,也可以隨意給出一樣東西作為迴禮。這樣你我之間,就誰也不欠著誰了。”說著把鎮尺雙手奉送到陸應麟麵前。


    陸應麟伸出一隻手,壓住了趙彥恆送出來的動作道:“我的身邊,沒有這樣貴重的物件可以用來交換。而對我來說正直貴重的,是不可以交換的。”


    趙彥恆斂盡了笑意,臉上變得有幾分凝重道:“對千戶大人來說,什麽東西是不能交換的?”


    “父母的生育之恩,兄弟的手足之情,恩師的提拔之義……”陸應麟不由想起剛才在李家門口,趙彥恆對著李斐露出來的柔情,說話間甚至帶著討好的意味,不過李斐冷泠泠距他千裏,陸應麟審視著趙彥恆,有幾分快慰道:“還有佳人的愛慕之心。”


    這樣□□裸的炫耀,一時讓趙彥恆氣血翻湧,好在趙彥恆有點養氣功夫,勾著二郎腿坐著,對陸應麟的話作出不以為然的態度,不能換,不過是開的價碼不夠高。


    陸應麟覺得趙彥恆外表謙和,內心狂妄無比,一時兩人沉默下來,隻用眼神劍拔弩張。


    這時程安國冒出來打圓場,他做了小廝打扮,端了茶壺和兩個幹淨的茶盞進來。滾水倒進潤白的茶盞,湯色碧綠清澈,葉底凝綠明亮。程安國介紹道:“《歸州誌》記載此茶‘烹儲碗中,經夜色不變,乃唐代皇族專用的貢茶’,請千戶大人品茗。”


    程安國祖墀以軍籍隸錦衣衛,其母是趙彥恆的奶娘,程安國幼時隨母出入宮禁,到趙彥恆九歲封王前往封地,少年的程安國就做了趙彥恆的貼身侍衛,在襄陽府,上下官員都會叫一聲‘大人’的人物。此時程安國做著小廝的夥計,那股子身在行伍,武健沉鷙的氣勢,比之陸應麟也不差半分,由此氣概卻供趙彥恆驅策,程安國成功的引起了陸應麟對趙彥恆的深究。


    趙彥恆順著程安國搭的台階走下來,將右手斜伸在茶盞之畔,四指自然並攏,虎口稍分開,手掌略向內凹,手心似含著一個小氣團,手腕含蓄用力,向陸應麟欠身微笑。


    這如名士一般請人喝茶的儀態,陸應麟是沒有學會,陸應麟一邊端茶一邊道:“趙兄也請。”


    一盞茶後,陸應麟告辭而出,趙彥恆親送了他出門,迴身之際停在院中,麵對著李家,表情沉重。


    程安國收到一張迴帖,輕聲稟告趙彥恆道:“李速寫了迴帖過來……”


    趙彥恆根本沒有聽見,他在想,明年秋天,八百大甸宣慰使取雲南道解送廣西龍州犯人,在路過臨安府的時候反叛,沿途燒殺搶掠折返,後經朝廷申敕,上表請罪。


    朝廷的記錄那樣的簡單,可是趙彥恆知道,李迅一家在這次事件中蒙難,陸應麟領著幾十個私勇去臨安府接應,遭到了被釋放出來的,千餘龍州犯人攻擊,陸應麟身負重傷,隻把李家的長重孫帶迴,幾日後不治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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