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斐隔壁家的住戶拿著三倍的房費,三天就把屋子騰成了空殼,第四天程安國帶著早就雇傭好的三十幾個膀大腰圓的大漢天沒亮就開始修屋頂,刷舊牆,搬家具,糊窗紙,那副熱火朝天的幹勁兒,是想一口氣就把家按好了。


    畫屏趁著那邊眾人吃飯兒的空兒,搬了梯子輕手輕腳的爬上牆頭,眼睛垂直瞄下,嘖嘖讚了兩聲,依舊輕手輕腳的爬了下來,把梯子搬走,然後快跳著跑去廚房,一邊幫著江嫂洗碗一邊把嘴一努道:“那家人真講究,牆根上碼了一屋子的新瓦兒,看樣子是要把舊瓦好的壞的全都換了。前一家可是哪裏漏就補哪裏。”


    前一家人,管鑰匙的大當家是個大摳門。


    李家的下人因為不太喜歡舊鄰居家的家主,自然對這個看起來闊氣的新鄰居很期待,江嫂笑著道:“聽說隔壁是從湖廣來的藥材商人,屋子可能要放一些藥材,沾不得一點風雨,當然要把屋子好好修繕一遍。你不用幫我忙活兒,鍋裏熱著一碗肉粥,你快去吃吧。”


    畫屏擦擦手,揭開鍋蓋看見裏麵慢慢一碗熱騰騰的肉粥,有一粒粒熬開的米花和呈小丸子的豬肉泥,畫屏謝道:“嫂子待我真好!”


    “不是我待你好,是三姑娘吩咐的。”江嫂看著畫屏因為幼時沒吃過飽飯而發育不良的身軀道:“三姑娘讓你多吃點,你的身子骨好好養著,這一兩年還能往上長長。”


    畫屏想起自己在人牙子手裏的苦日子,不由吸吸鼻子道:“他們說人長得矮才好,長得矮穿衣裳省料子。”


    “這話是說給鬼聽的,咱們女人要是長不高,將來生孩子的那一關也難過的。”江嫂把那些虐待人的人牙子罵成鬼,笑對畫屏道:“你快喝,我還等著收拾你的碗。”


    畫屏的身體像十二三歲,實際上已經十五歲了,對生孩子的事情本來就好奇,尤其現在家裏有個隨時可能生孩子的婦人,所以更加好奇不已,羞澀的小聲道:“江嫂,孩子是從什麽地方出來的?大娘子這麽大的肚子,怎麽把孩子拿出來?”


    大娘子是李斐的大堂嫂焦氏,去年懷孕李迅就把妻子送迴昆明城養胎,現在孕期已經滿十個月,李迅每三天一封信的來訊問妻子的情況。家裏老太太當著焦氏的麵兒不顯緊張,背著麵兒也是急切。老太太今年七十了,隻有一個重孫女李綺兒,還沒有重孫子。


    江嫂笑一笑道:“這話不能由我說,你去問問三姑娘,三姑娘肯告訴你,就告訴你了。”


    畫屏不相信道:“胡說,三姑娘怎麽能知道呢?”


    畫屏是特意買來給李斐使喚的,是去年底才進李家的下人,好些事情還不懂,不懂也不敢開口問的,江嫂就趁機指點她道:“你是遇到好家主了,李家上下都是有學問的人,有學問,就是知道很多的意思,而且涵養又好,你隻要用心在這個家做事,這些許小事,你問就是了。”


    畫屏想一想,還是不好開口問姑娘這種羞羞的問題。以後等到姑娘嫁人生過娃娃了,再問也不遲。


    江嫂殺了兩隻雞燉上,正準備做米線,好準備晚餐的雞湯米線,焦氏身邊的蔣嫂進來道:“江姐,快燒熱水,大娘子發動了。”看見江嫂雙手的米漿又道:“罷了,你幹淨做一碗米線出來讓大娘子吃了,吃了好攢力氣生娃娃!”


    江嫂站起來又坐下,倒被指點的不知道先做哪一條。


    蔣嫂自己先笑了道:“你來做米線,我來燒水,先別忙先別忙,三太太說讓大娘子現在能歇就歇一會兒,要生還有一陣子。”


    三太太就是李斐的三嬸樂氏,她娘家是金陵有名的杏林世家,樂氏本來就頗通醫術,又生過三個孩子,成了流放之人也沒再擺官太太的架子,在臨安衛軍戶所就做起給產婦接生的活兒,樂氏本著濟世懸壺的信念幹著穩婆的夥計,多年來救活過許多瀕臨死亡的產婦和胎兒,在臨安府乃至昆明城都小有名氣的。


    李家現在這些人,長媳曹氏進滇第一年就病逝了,三媳樂氏做了醫婆,李迅在建水當驛丞,李速在文瀾閣當差,李迪在雲南後衛所謀了一個軍醫的差事,先身在麓川,李斐的母親去了金陵喝二堂姐的喜酒。


    三娘子盧氏鋪了床來扶焦氏躺下,樂氏對著兒媳笑道:“這裏不用你,家裏屋子淺,你哄著綺兒去二郎那邊過一夜再迴來。”


    李速在文瀾閣附近租賃了兩間屋子,有時候忙太晚就歇在那兒了。


    盧氏留下她的陪嫁丫鬟香菏照應著,打了一個小包兒就牽著才三歲的李綺兒出了門。


    盧氏再摸摸焦氏的肚子,聽聽胎音,讓門上的江伯去接穩婆,請大夫。


    焦氏這胎懷的甚是辛苦,孕吐吐到八個月才停住,倒了時間又遲遲不落胎,甚是緊張,捏著樂氏的手道:“嬸子,你可要給我看著!”


    醫者不自醫,因為關心則亂,大夫很少給自己的家人看病,不過焦氏深信樂氏,樂氏也交握住焦氏的手笑道:“我看著呢,我看著呢,我多找幾個人來備著穩妥些罷了。”


    李老太太點起了香念平安經。


    李家所有人殷殷期盼著焦氏腹中的孩子。可是總有一點點不和諧的聲音。隔壁三十幾個大漢吃飽喝足之後幹勁更大了,一下是舊瓦嘩啦啦掃下來的聲音,一下是嘿喲嘿喲把新瓦扛上屋頂的聲音,聲音傳到李家已經不大,可是焦氏正被一*的陣痛折磨而處在焦慮之中。李斐沒有猶豫多久,就和畫屏一人抱了一壇十斤重的鶴慶老酒往隔壁去。


    麗江粑粑鶴慶酒,劍川木匠到處有。


    鶴慶酒以大麥為原料,五十六種中草藥製粬,用高山優質泉水釀製,進過半年發酵和五年以上窖存而成,其味香醇甘甜,掛環持久,有舒筋活血、提神補氣之功效,是酒中名品。李家家裏有的四壇十斤裝的鶴慶老酒,是兩天前陸千戶送到李家來的,李斐把沉重的酒瓶放在門檻之外,對著敞開的大門敲了敲,對著照壁揚聲道:“這家管事,或是家主在嗎?”


    趙彥恆這時正好在此,而且就在剛才給每個人加了一倍的工錢,促使大家賣力幹活來。


    李斐似夜鶯嬌啼的聲音穿過來,趙彥恆瞬間就一個激動的往門口轉,腳上踏出大步,幾步就轉過了照壁。


    李斐見了是熟人,自然露了一個善意的微笑道:“原來是趙公子!”


    “是姑娘在此!”


    趙彥恆偽裝成不經意的巧合,努力壓製心裏歡喜的萌動。


    笑有很多種,有呆板的笑,疏離的笑,敷衍的笑,禮儀的笑,上輩子趙彥恆一見到李斐,他就是襄王,是皇上的七子,李斐謹守著女官的自覺,幾乎沒有給過他發自肺腑的笑容。所以趙彥恆有時候會刻意的站在他妹妹太和的身後,那哄著妹妹笑的,也當做了對他的展顏。


    李斐行了一個萬福禮,兩手修長的手指相交似玉扣,虛放在腰間,微微俯首,微微屈膝,而後道:“今日家中大嫂身體有恙,坐臥不能安然,可否請趙公子體恤一二,暫緩一日修繕房舍,小女感激不盡。”


    趙彥恆忙拱手迴禮,殷勤的道:“不知家嫂身患何疾,我這裏有不少珍貴的藥材。”


    李斐怎麽好直接和一個外男說家裏大嫂在生孩子,隻是隱晦的道:“今日攪擾,已是萬分冒昧,且家中藥材齊備,隻需左右鄰舍安靜半日,讓家嫂歇個好覺。”


    趙彥恆沒有聽懂李斐的隱晦意思,不過對著照壁後麵的程安國道:“叫他們現在停工。”


    李斐把放在門檻外的酒壇移放在門檻內,感激的笑道:“區區薄禮,不成敬意。不日公子修繕好了屋舍,家人還會登門再賀喬遷之喜。”


    趙彥恆覺得自己終於體會到了重生的意義了,前世一再對自己冷若冰霜的李斐,今世一次又一次的對自己微笑。趙彥恆覺得自己像是置身在了水鏡山中的三裏桃花園,被因為微風輕撫而下落的花瓣掩埋,等迴過神來的之後,隻見李斐婀娜的身姿轉身消逝。


    “爺,人已經走了。”


    程安國對還站著的趙彥恆道。


    趙彥恆彎腰把李斐送他的酒壇抱在懷裏,滿足的道:“去,打聽一下李家大嫂的病情。”


    要是幫得上忙,正是獻殷勤的好機會,重生一迴的趙彥恆最是知道李斐對家人的看重。


    對家人的看重,重於性命!


    當夜亥時,一個嘹亮的啼聲響起,過了一會兒,樂氏抱出一個紅色的繈褓對李老太太喜道:“母親,是個健壯的男孩兒。”


    李老太太高興的含上熱淚,沒先看孩子,問道:“孫媳婦怎麽樣?”


    樂氏笑著道:“好著呢,還有精神看了眼孩子。”


    李斐雙手攙著李老太太,笑看著紅彤彤一團的新生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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