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盛苑輔政這幾載,不管是開始時的閣臣排擠,還是重科技重研發受到的嘲諷,又亦或是拔擢女官、對根深蒂固的落後民風移風易俗時的攻訐詆毀,都不曾叫她撓頭犯難。


    無理取鬧的反手收拾了去,無知無能的丟去再教育,愚昧古板扔到草原放牧……左右主打一個“理性研討、文明辯論,和諧共商,最後順天理地、人人幸福”。


    雖說自順寧三年首輔古蘊程功成致仕、盛苑榮登首輔之位以來,她施政理政過程不大容易,可她想做的事情,大多排除萬難達成了;即使有一些暫時不能推進,可也為以後的達成鋪墊了良好的基礎。


    而這也是她為何能悠然自得的休這許久產假的緣由。


    可饒是她這般能耐,在聽到知語的話時,也不禁腦殼嗡嗡作響哩!


    皇帝和太後鬧起來了,這這這……幫誰都不是欸!


    更重要的是,她以往處理問題的手段是用不上了。


    “搗亂出來的問題不好解決,那就解決出來搗亂的人”這個辦法放在這兒不適用呐!


    她總不能把皇帝和太後給解決了吧,又不是想謀朝篡位。


    “【或許你可以想辦法解決掉讓皇帝和太後鬧起來的人。】”遠遊歸來的統子忽然出聲提醒。


    盛苑瞥了眼這個準備再次出遊的家夥:“之前我給她們調解那麽多次,每迴不是意氣之爭就是理念不同,從不見有誰摻合進去。”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事物總是運動著的,靜止隻是相對而言……這道理還用本統提醒?!】”背好行囊的統子抬手把墨鏡放到臉上,一揚頭,“【你可不要忘了,皇帝而今碧玉之年,行過了及笄禮,她可就不是以前那個小孩子哩!】”


    言罷,這玩瘋了的統子朝盛苑送上幾個飛吻,說了句“【嬰兒期再見了,夥伴!】”,之後,就瀟灑轉身,擺著手走遠了。


    “……”


    這統子一語驚醒夢中人後,不帶一絲煩惱的走遠了,徒留盛苑站在原地,不知是該驚詫,還是該無奈。


    “三小姐。”知語見盛苑驚跳到地上之後,就怔在原地,半晌不見言語,以為是自己出現太突然驚著了這位,不由忐忑地輕聲唿喚他。


    “啊?!”盛苑聞聲,才恍然記起知語尚在跟前,頓時拍著腦袋,小聲嘀咕了句,“果然變傻了”。


    接著便輕揉著額頭,無奈地看向滿臉關切的知語,很是頭大的問:“怎麽又鬧起來了呢?上迴及笄禮時,皇上不是感念太後的生育撫養之恩,主動保證不再跟太後爭執吵鬧?!這次卻是因何反悔了?!”


    “因……”知語剛衝動地說了一個字兒,便住了口,左右瞧瞧看看,饒是沒見著旁人,竟也不肯擅言半句,隻是小聲說著,“還請您隨奴速速進宮,待進了內苑,奴再說給您聽。”


    “……”一聽這句,盛苑瞬間聯想到統子剛剛說的話,頓時猶豫了。


    要不是自己還肩負著帝師的職責,她這會兒都打算裝傻了。


    ……


    “三小姐可聽說過京都南屏街的陳家?”走在去往知會宮的路上,知語忽而出聲詢問。


    盛苑清楚她這是要交代原委了,仔細想了想:“聽著似乎有些耳熟……”


    “承元年間,他們家出了個首輔,隻是後來牽涉到了懷宴太子,叫高祖皇帝給罷免流放了。”


    “啊,原來是他們家!那我是記得的!”盛苑恍然說,“那位首輔姓陳名逢盛,據說是個能臣。


    高皇帝罷免他不久,就有了悔意,後來尋了時機,將他和他的家人從苦寒之地召迴,還給了個員外郎的名頭,叫他安然頤養。


    聽說他也是個能享得清靜的,迴京之後竟真的不聞政事、不給自己和兒子們謀前程,隻是一味壓著子孫日夜苦讀。當時曾有傳言,說他寄希望於孫子那代科考出才呢!


    隻不知,他們家第三代,有沒有像傳言說的那般集體參加科考,其間又出了多少人才……對了,你今兒怎提起他們家哩!”


    “您真是好記性,連這樣隱退之人都記得這樣清楚。”知語沒有立刻迴答盛苑的話,反而奉承起來。


    盛苑心說,這咋能記不清楚呐,畢竟這個陳家和安貴妃還有些淵源呢!


    要知道,盛苑的親姑姑安貴妃未出閣前,曾由高皇帝賜婚,跟陳逢盛小兒子陳銜喜結婚約……隻是後來陳家受累流放苦寒之地,高皇帝不忍老友之女受此拖累,便親書聖旨免了之前的賜婚,又讓安貴妃給當時還是惠王的景和帝做了側妃,說是補償。


    聽安嶼說,他那位親表哥,受封王位之後,卻和陳銜往來頗多,言語之間竟視此人為謀士良臣!當時可是把安貴妃氣得不輕。


    而更令安貴妃憤怒的還在後頭,多番訓子尚無成果,兒子卻差點兒把陳銜侄女娶作正妃。


    若不是之後盧皇後放了大招,楚王沒能活著迴京,要不然,隻怕還不曉得要鬧出何等事端哩,


    “……那陳銜是陳逢盛的老來子。”知語奉承完盛苑,沉默了片刻,又忽然出聲,迴答盛苑剛剛的問題,“而他也有個老來子,名喚陳之煦,而今年方十九。”


    “陳之煦,十九……十九?!”盛苑猛然警惕。


    和皇帝差三歲?!


    這……應該不是她多想吧?!


    盛苑睜圓眼睛看向知語,見對方緩緩地頷首,當即不假思索地問了句:“那個郎君是不是長得很好啊!”


    “見過他的人,不是讚他‘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就是感歎‘潘安未見,陳郎在前’。”


    知語此言一出,盛苑隻覺後槽牙發涼,吸著氣的感歎:“皇上也到了愛美之齡,喜歡美姿容也算人之常情哩。”


    慨歎過後,盛苑不解的看著知語:“莫不是,皇上和太後的爭端就源於此人?!”


    知語看著盛苑眼眸裏的自己,緩緩點了點頭。


    “……還真是?!”盛苑怔了怔,不解,“皇上若真喜歡,隻要對方人品過關,叫他做個候選皇夫就是了,何以爭執不斷?!”


    “太後認為那陳之煦城府過深,又很討厭陳家做派,故而聽聞皇上和陳之煦常有往來後,就勒令他們斷了聯係……”


    盛苑聽到這兒,不用往下聽都能猜著之後的劇情。


    皇帝也不知是不是到了青春期,這幾年是越來越倔強了,不管是誰,越不讓她做,她越偏要做,因此,她和太後之間的爭吵矛盾愈發激烈。此番定然又是受不了太後的幹涉,強脾氣出來了。


    “隻是,皇上何時和那個陳之煦認識的,又是何時有了往來?”


    “兩月前,皇上又打算招攬一波人才,故而在時報上登了幾篇考題,就是那陣子,陳之煦憑著詩文之才入了皇上的眼。”


    “詩文之才……”盛苑點點頭,“才貌雙全呐,怪不得皇上喜歡。”


    “三小姐!”知語沒想到盛苑接受的還挺好,生怕一個不注意就叫她站到皇上那邊,忙不迭跺著腳提醒,“奴的好小姐!這皇上喜歡他,可太後不喜歡他呀!母女倆鬧將了起來,現在尚未和好哩。”


    “和好?!若皇上真喜歡對方,太後又能阻止多久呢?別到最後反而阻止出了一對兒真愛鴛鴦,還把親情攪沒了。”


    盛苑看著不遠處知會宮的輪廓,輕聲提醒知語:“你把我的原話說給太後聽聽,叫她冷靜冷靜。”


    “奴……”知語為難地看著盛苑,赧然地提出個建議,“要不然,三小姐親自和太後說?”


    “我說?那她不得拾掇我哩?!”盛苑連忙擺手。


    她姐的脾氣也是越來越大,常常一言不合就開訓了,她才不找不自在哩!


    “你迴去說了,姐姐就是有再大的氣,等我過去,也該散了。”


    知語聽著盛苑這理所當然的言語,不禁生出感慨:若皇上她在太後麵前,能像三小姐這樣油滑憊賴,說不得許多矛盾都不會出現哩。


    ……


    盛苑一入知會宮的書房,就瞧見了小皇帝才剛轉過來的後腦勺。


    “小姨若是給母後作說客來批評朕的,那就退下吧,朕今兒沒心情聽那些嚴厲的批評。”


    盛苑尚沒言語,小皇帝悶聲悶氣的話聲就傳到了她耳畔。


    “皇上何以這樣說呢?!”盛苑笑了笑,不僅沒離開,反而踱步走到小皇帝所在的桌案旁,隨意的坐下。


    “哼,小姨這是明知故問。”小皇帝抬頭看向盛苑,翻翻眼,又把頭扭到另一邊。


    “臣確實不知自己要因何教訓皇上。”盛苑把手放在桌案上,側首瞧著皇帝,“不若皇上給臣提個醒?”


    “朕……”小皇帝無語的看著盛苑。


    她莫不是看起來像個傻子?哪個正常人能在老師跟前揭自己的短?


    盛苑見她隻一個勁兒的生悶氣,就是不肯言語,也不著急,隻是挑著眉似笑非笑的看著小皇帝。


    果然,這樣帶有挑釁意味的目光起了作用。


    年少氣盛的小皇帝受不了了,登時一拍桌案,脫口而出說:“您不就是為了陳家小郎陳之煦而來?!”


    “陳家小郎?!”盛苑雙指輕扣著桌麵,“臣倒是聽過此人。”


    “哼。”小皇帝見盛苑好像沒有反對之意,之前那點逆反情緒倒是平複不少,隻是麵子架在那裏,不好立刻轉變。


    她這點變化自然逃不過盛苑的眼睛。


    “既然皇上提了這人,臣也就順嘴說一說,畢竟皇上納娶皇夫雖屬私事,卻事關社稷未來,臣不管是作為帝師,還是朝廷首輔,都有醒諫之責。”


    “還是沉不住氣了吧?!”小皇帝撇撇嘴,聳聳肩,表示洗耳恭聽。


    盛苑也不生氣,繼續不緊不慢的說:“皇上雖然是天下之主,可很多事情也不能隨心所欲……”


    “哼,您是想說朕不可任意妄為吧!”小皇帝麵色不善的噘起了嘴。


    盛卻像沒看到似的,點點頭:“都一樣,都一樣,皇上無需在意這些細節。”


    小皇帝噎了噎,讓這敷衍的態度給氣笑了。


    這倆詞褒貶含義都不同,老師莫不是拿她當傻瓜?!


    “皇上莫要認為臣多事,畢竟皇夫的才能容貌品質和皇嗣息息相關,更關係著大楚未來繼承人的上限和下限。所以要想擁有更多的優質皇嗣,就要在皇夫候選人裏優中選優,臣以為,選擇標準需全麵,這首當其中的,定然是人品。”


    “小姨這是暗指陳之煦人品有問題嗎?”


    ……


    “他人品好不好,臣現在不曉得,不過他們家的風評,臣,還是有所耳聞的。”


    “小姨您沉不住氣了吧?!這是繞著彎子想要幫我母後勸我和他分開!”小皇帝露出“果然朕沒猜錯”的表情,得意洋洋的瞅著盛苑。


    盛苑無奈地歎口氣:“臣隻是說以陳家素來的行事風格,陳之煦實不適合給皇上您做正頭皇夫,當然,若皇上很是喜歡,等將來成婚生子了,再把他納進宮裏做個側夫也不是不可以。”


    她這番話說得簡單輕鬆,卻不知,這輕描淡寫的言語,把在場的諸人聽得目瞪口呆,半晌都合不攏嘴哩。


    “小、小、小姨,您這說的是什麽話啊!什麽正頭皇夫、側夫的!哪有這樣的言辭哩!”小皇帝滿麵漲紅,瞧著好像就連頭發絲兒都透著尷尬赧然的氣息。


    看著麵前這羞惱之極的小皇帝,盛苑詫異的眨眨眼:“這詞兒以前是沒有,但以前沒女郎以太女身份登基為帝啊!當然,皇夫、側夫這些詞兒也是臣臨時現編的,您若不喜歡,將來換個詞兒稱唿也沒問題。”


    “……”小皇帝再次讓盛苑這口無遮攔的話刺激得驚在了原地。


    倒是一旁的采寧迴過味兒來,磕磕巴巴的小聲說了句:“首輔大人……皇上及笄不久……您、您跟這兒說這些虎狼……咳咳,說這些話,是不是過了?”


    盛苑聞聲,目光看向這個腦袋頂上快要冒熱氣的小宮女,似笑非笑的說:“本官何曾有粗鄙之言?!皇上已然及笄,而今更是有了喜愛之人,既這樣,談談娶夫納夫之事又有何不可呢?!”


    她剛說完“娶夫納夫”,殿內咳嗽聲就此起彼伏的響了起來。


    盛苑聽了,視線不緩不慢地從反應過度的人中間劃過,一個不落的送上了“瞧瞧爾等毫無見識的樣子哩”的揶揄。


    “首輔大人,皇上無意多娶、咳咳,奴是說,皇上隻想效仿太後和先皇,萬紫千紅隻取其一。”采寧幹巴巴地替小皇帝說她不好意思說的話。


    盛苑擺擺手:“情況不一樣啊!除非,皇上您不在意大楚江山將來是姓薑還是旁的什麽,樂意將來的繼承人三代還宗,不然的話還是應該多娶納幾個丈夫,多生幾個皇子皇女,也好彼此牽製,以保薑楚社稷延續。”


    聽到皇權旁落的可能,小皇帝雙頰上的紅霞漸漸退去。


    采寧看看沉默不語的小皇帝,隻能硬著頭皮,小聲地喃喃:“可是、可是……咱皇上是女郎,娶那麽多皇夫不方便。”


    “女郎怎麽了?皇上是女郎,卻亦是天下之主,這整個江山都是皇上的,別說娶納幾個皇夫了,就是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全都重啟了,這世上之人又能說什麽?!”


    “咳咳咳!”小皇帝剛想端起茶盞喝兩口涼茶冷靜冷靜,就讓這番話給嗆著了。


    “皇上!”采寧見之大驚,忙要上前伺候,卻讓小皇帝給製止了。


    “朕、朕……好的很。”最後幾個字兒聽著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思。


    “首輔大人,您莫要再說了!”采寧瞧見小皇帝無恙,這才鬆口氣,扭過頭來小聲嗔說,“前有燕陳二朝,那時郎君為帝,宮妃育子,還曾有幾例換子搶子之事,而今皇上為帝,若是多娶,隻怕更要讓皇上憂慮,外麵言官諫言是小,若讓後宮之事牽扯了皇上的精力,將來又怎麽好治國理政呢?”


    采寧用詞講話略有模糊,可盛苑卻聽懂了她話裏之意:“皇上就是皇上,皇上乃帝君,能給皇上的親自孕育的子嗣做生父,乃是其和其家族的莫大的造化哩,哪個能有異議?”


    言罷,她又看向無言以對的小皇帝,用安撫的語氣說著:“皇上大可不必為那等事由憂慮,亦不用因寵夫過多,苦於分辨皇嗣生父是誰,您隻要曉得孩兒出自您腹,是您的親生子女就好,至於玉牒記載,自然是您說了算的。”


    “嘭!”剛要站起來的小皇帝腳下一滑,差點兒摔了個跟頭,幸好手邊兒有桌案可扶,隻是碰掉了一副鎮紙。


    “小、小姨,您說得這些虎狼之詞,太後她曉得不?”小皇帝臉上一會兒紫一會兒紅,想要撫額,卻偏偏衣袖染了墨汁……要不是還有那麽點理智,她這會兒已經大唿知語,跟她求助了!


    “太後之前肯定不曉得,不過現在麽,也許已經知道了!”盛苑仍舊沒有半分憂色,還有興致跟小皇帝微笑。


    “……”小皇帝見此,一肚子的腹誹瞬間沒有立錐之地了。


    好容易才理順言語的小皇帝,話還沒說出呢,就瞧見盛苑眼底的笑意,登時,她腦袋轟地一聲巨響,看明白了!


    這合著,她這位小姨、她這位老師,說了這許多,根本就是戲謔她呢!


    “小姨說這些荒唐之言,就是為了拿朕尋開心?!”想明白這一切的小皇帝,氣得眼圈兒都紅了。


    “臣怎敢拿皇上尋開心呢?不過是把數載之後太後和您需要考慮的事情提前說了出來罷了!真要說荒唐,臣鬥膽問一句……您隻為了和太後賭氣,就要硬抬舉一個不知根底的小子做自己的伴侶,全然不顧可能引發的隱患,這難道就不荒唐嗎?!


    時下,親政大事擺在眼前,您卻視而不見!大婚育子這等事關社稷安穩的要事,您卻怠之疏之!任憑一時氣惱,妄為胡鬧百般折騰!既不疼惜為您守著江山社稷、為您深謀遠慮、為您打點一切的太後,也不憐惜日日楛耕生產、交納賦稅、安分生活卻清貧少產的民間百姓,更不能明辯賢佞忠奸!這,難道不荒唐嗎?!”


    盛苑的這番話,字字重擲句句提聲。


    看著讓她罵懵了的小皇帝,盛苑高漲地怒氣稍緩了幾分:“皇上,臣自從奉先皇之令與您做老師,便日日忐忑、夙夜難寐,隻怕自己能力淺薄,不能堪負重任,讓世間人輕視了您,輕視了太後,連累了大楚江山、連累了黎明百姓,連累了那些埋頭苦讀、奮力搏擊的女郎。”


    “小、小……小姨。”小皇帝看著盛苑眼眸裏那簇簇搖晃的火光,忽地竟不敢與之對視了。


    “您自小習經史子集,學詩詞文賦、鑽研律法案例、複盤良政實務,一路走過來,不管是陽春白雪的清高風景,還是下裏巴人的世俗風光,臣都原原本本展現給您看!


    世上的經濟算計,民間的百態世情、朝堂的派係互鬥、江湖的恩怨紛爭,利益各方的爾虞我詐、後宅內院的算計製衡……臣想,您都瞧得清清楚楚。其間利害關係,臣琢磨,您亦應當清楚分明。


    臣不認為,一個陳之煦就能蒙蔽了您的眼睛。縱然他這個陳郎是潘安再世、公瑾再生,您亦能平常待之。


    可臣清楚您隻是鬧性子撒嬌,不是真的糊塗,又有何用呢?您的所作所為在旁人眼裏、在其他朝臣眼裏、在百姓庶民眼裏,隻會是色令智昏!


    皇上啊,即使臣是首輔,也不過是這朝堂百官千人裏的一員!臣就是有千頭萬口,也不可能讓大多數人相信,他陳之煦就是您和太後撒嬌任性的一個由頭!


    屆時,這天下百官,他們怎麽看您?怎麽看待陳家?!


    認為您易受愚弄的人,就會想方設法愚弄於您;認為您意誌不堅、容易動搖、易受迷惑、容易為外物影響的人,就要想盡辦法迷惑誘惑於您;認為您德不配位、不及郎君的人,則可能蠢蠢欲動妄念滋生。


    這樣的情況下,那大家印象裏可以左右您想法政令的陳之煦,是不是就成為他們追逐著討好的對象!屆時,陳之煦他身後的陳家,又將膨脹出怎樣不該有的想法?


    皇上啊,您是天下之君,所言所語所思所行所作所為,也許在您看來微不足道,可它就是牽一發而動全身,這才是自古臣子對皇帝苦諫的緣由啊!”


    盛苑說到這兒,頗有些個疲憊,她看著麵露愧疚之色的小皇帝,真情實感地歎了口氣:“皇上,您已經及笄了……雖說長輩眼裏,您還算是孩子,可您是皇上啊,哪怕尚未親政,您也不能把自己當成孩子看了。


    臣清楚,您不滿太後對您管教嚴苛,您想像做公主時那樣肆意撒嬌……可您怎麽就看不明白,太後對您要求嚴格、忙於政務鮮少玩樂,都是為了給您將來親政做好鋪墊,她是想把一個大好山河交於您手,讓您沒有太多的壓力和負擔啊!”


    “小姨!”小皇帝揮手喝退內侍宮人之後,雙眸含淚的看著盛苑,泣泣反問,“你說的,朕都清楚,可朕再是皇帝,也是個人啊!朕不是大楚延續的生育工具!


    試問,從古至今,哪個皇帝親政的前提條件是要在大婚之後,誕育兩三個兒女才行?!


    母後的苦心,朕懂!可母後的堅持,讓朕受不了!”


    說到這兒,小皇帝自嘲地倒抽口氣。


    “其實,這大楚的皇帝,也未必非得朕來做!去歲尚有朝臣給母後敬獻麵首男寵……母後隻是不惑之齡,按著太醫署的舊例,尚有生子之能……”


    “皇上!”盛苑聽不下去了,目光嚴厲地看向小皇帝,“這朝堂之間,從來就不少阿諛奉承之徒!要說麵首男寵,自您登基時起,就有人陸陸續續敬上……這有何稀奇嗎?!


    從古至今,做皇帝的有幾個不是三宮六院鶯鶯燕燕?!不說更早朝代,就說燕、陳兩朝,那些攝政太後有幾個沒有寵臣的?!又有誰像你母後那樣清心寡欲,隻是埋頭政務軍情?!”


    “朕、朕又不曾反對……”小皇帝的話聲在盛苑炯炯的注視下漸漸消了聲。


    “皇上也許沒有反對之意,可太後卻希望您在一個健康的環境裏長成,但凡有對您成長不利的影響,她都寧舍不留。”


    盛苑這句感歎,讓小皇帝吸了吸鼻子。


    “您說您不在乎這個皇位,也許這是真心之語,也許這是氣話惱句,可是您知不知曉,自從順寧二年,太後不管多麽勞累,每日裏都要抽空研究和您適齡的郎君。


    隻要是大楚境內的人家,從勳貴高官的孩子,到各地書院官學的優秀郎君,隻要條件可以,她都要找人尋來資料仔細研讀。”


    “這不是廣撒網?!”小皇帝驚詫的睜圓眼鏡。


    “不說每載新增的留意人員數量,隻說最開始內衛遞上來的、可堪長期注意的三百九十六個郎君,皇上可知,至今還可留待選擇的,還有多少人?!”


    “這……一半兒的一半兒總能有吧?”小皇帝剛說完,看見盛苑微變化的表情,當即改口又說,“啊,不不不,朕是說,怎麽這也能有個零哈!”


    “像是人品、外貌、學識,性情、做派……這些標準都不是一次性的,隨著名單上的郎君逐漸長大,他們長歪的可能性也在遞增,光是這些標準的就把許多郎君淘汰了去。”


    盛苑聳聳肩:“更重要的是,太後的選擇名單上,關於對可選郎君的標準還有很多。畢竟選合適的郎君,還要看他至親、家族的品行,看他自小的生活環境,看他能不能承擔重任,有沒有責任感。”


    “這許多標準也很算正常。”小皇帝認可地點點頭。


    “嗬嗬,的確還算正常。”盛苑笑了笑,接著說,“隻是,之後的要求就頗有些不同了……像是設計英雄救美局、一見鍾情局、患難與共局、坐懷不亂局、朝夕得誌局……等等等等吧,太後把話本、戲劇和現實曾有過的情況都設計了一遍,然後中招露餡的人就都踢出局了。”


    “啊?!”小皇帝從沒聽過這事,故而麵對她母後的此類奇思妙想,很是驚歎佩服。


    “所以,小姨啊,母後名單上可選的郎君還有幾個哩?”


    “皇上不用憂慮,怎麽說,名單上現在還有的郎君,應該尚有兩掌之數吧?”


    “啊?就十來個啊!”


    “皇上,畢竟美姿容曆來是稀缺資源,加之太後要求女婿人選必須又高又大、有氣質、有能力、人品好、家裏長輩親戚都不討厭、家族懂事守法還不上進、沒有白月光、沒有青梅竹馬、沒有一見鍾情,可以經受得住各項奇思考驗……說真的,臣覺著能有這十來個郎君都實屬不易啊!”


    “朕、朕、朕也這樣認為。”小皇帝莫名地有些同情那些受考驗的“仁兄們”了。


    盛苑瞧著小皇帝此刻已沒有抵觸情緒,這才又把話題換迴到了之前:“皇上,太後不辭辛苦這般研究謀劃,不過是為了您此生順遂無憂……您若總拿不想做皇帝來說,才是真的辜負她的一片苦心!”


    小皇帝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整個人又低下頭不言語了。


    盛苑也不奢求她一下子就能想通,故而隻是溫聲勸說:“皇上和太後本是親母女,即使有矛盾也該當麵說清楚,畢竟,這母女之間,沒有隔夜仇……有情緒有不滿,彼此當麵吵一吵、鬧一鬧,話說清楚了,誤會沒有了,很快也就和好了。再不濟,您就當麵撒潑打滾不講理的鬧開了,自己出了氣,太後也不會真和您惱的。”


    “朕又不是您,哪裏還能跟大人麵前撒潑打滾使性子呢!又不是潑皮!”讓盛苑一頓話說得破涕為笑的小皇帝,眼角還綴著零星地淚珠,卻不忘揶揄自己的小姨。


    盛苑見之,搖頭輕笑之餘,側首瞧了瞧窗外。


    ……


    “所以,皇上還真就讓你三言兩語給勸好了?!”盛向潯聽說陳之煦奉旨出使海外的消息,尋著小女兒就圍著她轉了好幾圈,一邊轉一邊感歎著,“乖乖哩,苑姐兒你這丫頭還真行!”


    抱著果子啃的盛苑得意的揚起了腦袋。


    “瞧把她嘚瑟的!”鄭氏在一旁朝著兩個小外孫女搖晃布老虎,好笑的看著快要把尾巴翹到天上的小女兒,忍俊不禁的說,“不過聽知語說,皇上和太後的關係是真好了,她們娘兩個見麵不再是以前那樣一句不合就開吵了,聽說現在什麽事兒都是有商有量的,可真好。”


    “可不是,我聽歐陽翎和晟哥兒說,太後有意放權給皇上呢,現在隻要不是極要緊的軍機大事,基本上都是由皇上批閱奏章呢!”坐在兩個孩子後頭的安嶼,聞聲連連點頭,而後又朝著盛苑舉起大拇指,“所以說,還是我家苑姐兒有本事!勸好了皇上,哄好了太後!這不,連朝堂都輕鬆很多哩!”


    他這般自豪的樣子,引得盛向潯和鄭氏不由發笑。


    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棱照進圓廳,照亮了老兩口相視而笑的脈脈溫情,照亮了小兩口心有靈犀的洋溢幸福,也照亮了兩個啃著小腳的胖娃娃的嘟嘟肉臉。


    此時溫暖和煦,此刻寧靜安然,一切都那麽好,一切都會更好。


    (正文完結)


    ……


    番外一:辭官


    順寧十九年,皇帝第四女靜戎公主周歲宴後,太後還政於帝,自此隱居皇城不問政事。


    同年,首輔盛苑繼續主持朝政,承太後之良策,接女帝之旨令,大刀闊斧革除衍生弊政,加強各層吏治、安撫百姓生活、整頓諸般軍務、廣開教育科目、鼓勵百家文化、發展工具軍器、增開貿易路線,提拔重用人才、大力移風易俗。


    此後十載,大楚民風淳樸、百姓安居樂業、民間不斷繁華、官員謙虛清廉;女官女吏逐步普遍,庶民勳貴漸有獨女承襲家業之風向。


    周邊鄰國懼楚之武威而不敢僭越,大楚商隊遍布世界各地,更有番夷聞名翻海萬裏而來,於大楚中原學文化、學匠藝,以上國天朝稱之。


    ……


    “小姨,您要辭官?!”順寧帝怎麽都沒想到會接著盛苑的請退奏折,當即驚呆了,又聽宮人迴報說盛苑此刻恰好路徑覽政殿,瞧著像是要去永祥宮給太後請安,便連忙前去尋人。


    盛苑沒想到皇帝在宮道上把她給攔住,不由好笑又無奈地行了禮:“陛下,您瞧瞧臣的兩鬢……喏,都也是霜染的嘍!”


    “朕不答應!”順寧帝看著眼前這位麵容滋潤、不見一絲皺紋的首輔大人,愈發不肯放她離開。


    盛苑腦殼略疼地瞧著她:“陛下啊,您知曉臣而今多大了嗎?”


    在順寧帝注視下,盛苑拍拍自己肩膀。


    “別看臣還算健壯,可而今,臣也是耳順之齡嘍!臣少年時讀書,最大的願望就是進內閣當首輔,而今迴看過去,臣於這首輔之位,已呆了二十餘載。”


    “有朕在,小姨還可以再做三十餘載的首輔!”


    盛苑聽了順寧帝這孩子氣的話,不由笑出了聲:“陛下,且不說臣有沒有那麽大的精力做到耄耋之年,縱然是有,隻怕也要受到朝廷中堅力量的唾棄了!哈哈哈!”


    “小姨若是可以,做到期頤之年又有何難!”


    “哈哈哈,臣就承皇上吉言咯!”盛苑大笑之後,欣慰的看著順寧帝,“隻是,朝廷需要給官員上升的渠道,新的棟梁之才也需要更大的空間發揮自己的能力、實現自己的理想!這樣才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雛鳳清於老鳳聲呐!陛下,臣請旨致仕之意已定,還望您玉成之!”


    “可……”順寧帝還要再說,卻讓盛苑擺手阻攔。


    “陛下而今羽翼已豐,能力、魄力、見識、想法、胸襟……皆不遜於先祖,臣此番急流勇退,也能讓您能更好大展拳腳、實現自己治政理念。”


    盛苑說到這兒,笑嗬嗬的看著順寧帝,那目光裏盡是信任和期待:“陛下,臣很希望能親眼見著您主政下的政通人和、人傑地靈的大楚。”


    看著盛苑的眼眸,順寧帝隻覺陣陣熱流在胸前湧動。


    “朕,必不負首輔之所望!”


    ……


    “你這沒良心的家夥,平時忙得沒工夫瞧我這個姐姐,這會兒舍得辭官致仕了,卻又要跟嶼哥兒那家夥四處周遊,全不在意我這個姐姐孤不孤獨,寂不寂寞!”


    永祥宮裏,太後盛蒽沒好氣的瞥了眼抱著她胳膊撒嬌的妹妹,假模假式地轟人:“去去去!都是老太太了,還跟我這兒撒嬌呢!肉麻不肉麻!”


    “再是老太太,你也比我大,你比我大就得受著!”盛苑才不管呢,依舊搖晃著她姐姐的胳膊玩笑。


    “你這憊賴樣!”盛蒽讓她這理直氣壯的話給氣笑了,“快別晃了,你以為我還是幾十年前的小女郎?再晃下去,你姐姐我的都要讓你給晃散架哩!”


    “姐姐,你這樣可不成!瞧瞧咱爹娘,都快期頤之年了,還硬朗的很呢!前兒怹們還用彈弓玩呢!”


    “我聽說了!你這丫頭,該不會是你攛掇著頑的吧?別顧著搖頭我問你,你曉得怹們快過大壽咯,你還現在辭官?莫不是,你要帶著怹們老兩口周遊去?!”


    “我哪敢啊!我和嶼哥兒說是周遊,也不過是圍著京畿轉,都不可能走遠的,肯定是當天去當天迴!”盛苑空手畫了個地圖,“喏,這就是京郊那條大湖,我和嶼哥兒明兒就泛舟湖上,逍遙去哩!”


    提到泛舟湖上,盛蒽不知怎地想起那年遊園會,她們姊妹和安嶼泛舟湖上的情景,不由笑出了聲。


    “姐姐,你剛樂什麽啊?”盛苑剛把腦袋放到她姐姐的肩膀上,就感覺一波震動,不由好奇地看過去。


    “我?我想起了你三歲時陽光、湖光、波光!”


    “啊?!我三歲時的陽光、湖光、波光?!”


    盛苑驚詫得坐直了,盯著她姐含笑的雙眸,納悶兒不已。


    盛蒽看著眼前這個染了秋霜的雙鬢,莫名地,腦海裏浮現出那個胖乎乎肉嘟嘟的笑臉,耳畔,似乎還迴蕩著奶聲奶氣地唿喚:“姐姐!姐姐!”


    ……


    順寧三十年,首輔盛苑請辭歸去,帝不準,苑再請奏,帝依舊駁迴,苑再請之,三請三駁之後,帝無奈準之,後聖旨加恩,以三公之位及東閣大學士尊之。


    ……


    “苑姐兒,咱終於無事一身輕了!”東湖之上,盛苑和安嶼共乘一葉扁舟,在瀲瀲波光間搖櫓慢行。


    “是啊!功成身退、順利靠岸了!”盛苑用手撩撥著湖水,美滋滋的仰頭看向晴空,“我這算是倦鳥歸林,擺脫塵網啊!”


    “嘿嘿,可算等到你不問政事,和我肆意田園的生活了!”安嶼興奮地把湖水撩向湖上的盤旋的鳥雀。


    盛苑看著那隻罵罵咧咧飛走的鳥雀,樂起來:“隻可憐田園裏的鳥雀嘍!”


    安嶼聞之不由哈哈大笑,半晌之後他忽然眼珠一轉,猛抬手從盛苑手裏搶過長櫓,然後連同他自己的那支一起扔進了湖裏。


    “嶼哥兒,你撐著了!”盛苑詫異的看著想在小舟上手舞足蹈的安嶼,氣得要揍他。


    “苑姐兒,你站起來!”安嶼笑嘻嘻的把手伸到盛苑麵前,扶她和自己一起在舟上並肩而立,“你瞧,這風景、這飄逸的畫麵,是不是應了那句隻羨鴛鴦不羨仙啊!”


    “嗬嗬嗬,是挺像的,不過我就問你,沒有櫓咱倆咋迴去?咱倆靠漂啊!”


    “漂也成啊!就讓這小舟帶著咱倆浪跡天涯吧!隻要咱倆在一起,那就是天涯海角也照樣去的!”


    安嶼激情萬丈的話,讓盛苑翻了翻眼睛:“對對對,都去的!隻是咱倆可能得靠乞討去了!這舟上的吃食剛讓咱倆都吃光了!”


    “讀書人怎能乞討呢!咱倆,你教書我育人,你寫書作傳、我點評作序,咱倆一唱一和,能掙不著吃用和路費啊!”


    “對對對,你這個大聰明說的都對,那咱……漂著?!”


    “漂著……走、漂起!出發啊!哈哈哈哈哈!”


    “笑啥笑啊!你震得小舟都要翻了!”


    “哈哈哈哈哈,不笑不成啊,我剛想起來,這湖的盡頭是官道,順著官道繞一圈,咱就迴家了!”


    “噗!迴家好!至少不用流浪了!”


    “對,迴家好,咱家去!”


    “迴家嘍!”


    “迴家嘍!”


    歡樂的唿聲,宛若六十多年前初遇時的笑語。


    時光兜兜轉轉,歸途宛若來時路,不一樣的是變換的韶華,一樣的是那不曾變過的情感和緣分。


    此刻,夕陽伴晚霞;此時,人人俱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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