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玄濟寺的大門口,法渡胸中湧動的好奇瞬間被濃重的恐懼淹沒。


    夕陽的最後一道影子籠罩在屋頂上,年頭已久的屋瓦上覆蓋著厚厚的青苔。


    這會兒已經是吃晚飯的時候,寺裏卻沒有一處開燈。大家走得匆忙,四處的屋子都沒來得及關門,豁然洞開的門口就像是等著吞噬獵物的野獸。院子裏原本有秋蟲啼鳴,此時卻是萬籟俱寂,鴉雀無聲。


    邁步進院的瞬間,他隻聽到自己的血液流經耳膜的聲音。


    法渡原本隻計劃衝進寺裏,帶著無智原路出來,整個過程簡單明了,十分鍾內絕對可以搞定。


    可現在事情好像遠比他想象的複雜得多。


    僧鞋走在石階上發出輕微的聲響,在他聽起來卻仿佛聲若洪鍾。仿佛有些什麽不知名的東西在竊竊私語,好像它們就悄悄藏匿在黑暗的角落裏,卻又無形無質,難以分辨。


    走過了兩個院子,法渡的脊背已經被冷汗濕透。


    這個小廟好歹也呆了半年,就連地上有幾塊石磚轉角有幾級台階他都記得,可今天就真跟撞邪了一樣,跑起來不過一分鍾的路今天居然這麽長,繞來繞去好像比往常遠了十倍似的。


    沿途那些黑漆漆的門口,就像是通往異世的通道。


    昨天夢裏看見的情景不停在眼前縈繞,越是向前,那些驚悚莫名的景象就越是在心頭盤旋。


    法渡雙手合十念著阿彌陀佛給自己壯膽。


    貓勒個咪的,就是真有什麽古靈精怪也不至於跑到佛門清淨地來鬧騰吧,況且太陽也還沒全部落下去呢。


    到了無智的屋子麵前,他直衝過去用力推開屋門,就在這一瞬間,最後一點陽光已經從天邊徹底褪去。


    屋內的白蠟依然亮著,卻是綠瑩瑩的顏色,仿佛立刻就要熄滅。法渡衝進屋子鬧出那麽大響動,無智卻端坐在蒲團正中,緊閉雙眼如泥塑木雕般動也不動。


    “師父?”法渡戰戰兢兢去探他的唿吸,生怕摸到的是冰冷僵硬的軀體。幸好這一摸之下,盡管觸摸到的是幹枯褶皺的皮膚,在皮膚之下卻還有一層溫熱的體溫。


    “師父,你還好嗎……師……”接連兩聲唿嚕聲傳進耳裏,法渡不由的一臉黑線。這要演恐怖片的氣氛,師父居然還能安然入睡,難道真的又是突擊收取景區管理費?


    “你怎麽迴來了?”無智抬頭看他,表情和藹如常。


    法渡有些尷尬:“要留就一起留下吧,這幾天哪怕不出事也沒人給你做齋飯呐。”


    無智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卻淡然笑道:“法渡,我的大限就要到了,還惦記什麽齋飯?”


    法渡立馬傻眼,哪怕他故作鎮定,合十的雙手卻不住的發抖:“師父,到底出了什麽事?”


    “我的時間不多了,你一定要牢牢記住我現在說的話。”無智拍著他的手背權作安慰,他的眼神緩緩移向牆上那副畫,“玄濟寺原本不是佛寺,而是一座鎮妖塔,塔下麵壓的就是這大妖白蛇。這塔立了千年之久,其間經常遭遇雷擊,幾番損毀幾番修葺之後封印早已岌岌可危。玄濟寺的存在原本就不圖香火不為佛法,隻是盡看守的職責。”


    “師父……你這是在開玩笑吧?”


    無智答道:“你親眼看到了纏在那位男施主身上的嬰靈,為什麽還懷疑這些超常生物的存在?”


    “師父,原來你也看得見!”法渡隻覺得自己在看奇幻片,一點真實感都沒有,“蛇被壓在塔基下麵,沒吃又沒喝的,真能活上千年嗎?”


    “1972年夏天,下著大暴雨的天氣,頭頂上雷聲不止。一道白影從西邊廢殿衝天而起,不料卻被雷電劈中,隨後空氣裏出現一股很難聞的焦味。那時候我還沒到這寺裏,不過目擊者很多,我想那大概是白蛇企圖逃跑才引動了封印。”


    “那……也許白蛇已經被劈死了呢?”法渡話才出口就知道自己的問題有多二,如果白蛇真的被劈死了,為什麽還有人願意供養那麽多僧人在這裏看守玄濟寺?


    “原本我想把事情托付給法明,然而事出突然,你在此刻轉迴來,那就是你的機緣。”無智道,“現在隻是白蛇撞擊封印導致廢殿塌陷,我在這裏並沒有危險,讓大家撤離不過是以防萬一罷了。隻是我年紀大了,降妖捉怪這種事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你現在馬上下山,到化生寺去找無真大師求救。封印鬆動,難免邪氣外泄,周遭確實有些異樣,你不必理會,徑直出去就行,它們奈何不了你。這是化生寺的地址,不要耽擱,到了山下再看。”


    “這樣就好,那我出發了。”既然沒有這裏危險又隻是跑腿的差使,帶上無智一路奔波確實沒必要。


    法渡大步出門的時候已經有了底氣,黑暗仍是黑暗,恐懼的感覺卻淡了許多。


    一路朝下到了山門外的景區管理處,前麵已經是燈紅酒綠的繁華塵世,一溜煙的素食鋪子和農家菜館排到了街角,左邊一家網吧,右邊一家kfc。


    法渡狠狠地擦著額上的汗,喘得像隻得了哮喘的狗,跟著順手展開了寫著化生寺地址的紙箋,跟著腳下一滑差點直接翻到石階下麵去。


    上麵赫然寫著兩個字:廣西。


    師父你這是存心耍我麽!光寫了這兩個字,就是神也找不到啊!


    幸虧法渡機靈,迅速掏出手機就地蹭上了肯德基的免費wifi。


    一個和尚端著手機在肯德基門口蹭wifi本來就很紮眼,客人們進進出出的時候多半都用好奇的眼光上下打量他。法渡連肚子餓都顧不上了,哪裏還管得了那些。


    網頁刷過去幾頁,法渡越看越迷糊,網上非但沒有關於化生寺的任何記載,就連整個中國地圖上也搜索不到這個名字。


    仰頭再看山上,妙法寺那邊燈火依舊,玄濟寺這頭卻是無邊的死寂。


    無智是有大智慧的人,絕對不會忘記寫下詳細地址,他如果故意不寫,要麽是考驗法渡,要麽是調虎離山故意支開他!


    法渡忽然醒過味來,噌的一下站起來扭頭就往山上衝。


    樹木密集的地方總是晝夜溫差極大,山上比下麵冷很正常,可他這麽一路跑上去,背上早已經被汗濕透,那種徹骨的深寒卻隨著夜風鑽進他的四肢百骸。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一麵熱得汗流浹背,一麵凍得瑟瑟發抖。


    路過摩天崖的時候,那裏的警察已經收隊了,但警戒線還沒撤。


    風從樹木的縫隙裏穿過來,鬆濤裏那些細碎的雜音聽起來就像女人低低嗚咽的聲音。


    法渡加快速度衝過去,一直跑到寺門口才敢停下來喘氣。


    很奇怪的是,寺門大開著,門口的電燈卻亮著。


    那一盞孤零零的燈在漆黑的夜裏執著的亮著,不像是為了照明,而是為了指路。寺裏就剩下了無智一個人,無智顯然早就猜到他會再次跑迴來,才刻意在門口亮了這一盞燈。


    法渡定了定神,他不知道寺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他知道正在發生的事情一定超越了他以往的所有認知。


    “師父!師父你在哪?聽到就應我一聲!”他一個大步邁進去,立刻開亮了前院最前麵的電燈。


    院子被明亮的白光瞬間變成白晝,花木森然恰如平常,並沒有想象當中的詭異恐怖的場麵。


    光源給了人莫名的安全感,也給了他繼續前進的勇氣。


    他開亮沿途所有的電燈,原本並不大的玄濟寺很快就亮了起來。到無智禪房的路上居然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順利得讓他覺得意外,虧他拿出勇闖奪命島的架勢,難道真是拿錯了劇本走錯了片場?


    然而他很快就覺得不對勁了。


    黑暗無法超越光的邊界,寒冷卻可以。山上的夜固然很冷,卻不至於冷到這個地步,嗬氣的時候居然能看見一團白煙。法渡扭頭看了一眼旁邊那株冬青,上麵居然有逐漸結冰的痕跡。


    剛才上山的時候月光明亮皎潔,此時卻被烏雲遮得隻剩細細一彎,這一點光在一兩米開外就什麽都看不清楚了。


    無智的禪房大門豁然洞開,屋裏的火光仍在燃燒,那圖畫麵前站著一個人,卻不是無智。


    察覺到有人靠近,那個人才緩緩轉過身來,血跡染滿了機車皮衣和牛仔褲,就像一片詭異莫名的花紋,胸口那個血洞顯然是被樹枝刺穿留下的,勒骨上還卡著枝條和樹葉。


    兔子。


    巨大的恐懼潮水般湧來,法渡怔怔的望著兔子,腿顫得連挪都挪不動。


    我勒個去,這尼瑪是《walkingdead》真人版呐!


    兔子衝著法渡微笑,皮膚泛著溫和的柔光,一頭逆天的金色稻草變成了搭在肩頭的柔順黑發,嘴角那絲笑意透著幾分睿智幾許高傲,還有掩不住的陰鬱邪氣。


    這種表情根本不屬於那個在社會底層摸爬滾打的兔子,更不屬於一具幾個小時前還卡在半山腰的屍體。


    有那麽一瞬間,法渡竟然覺得驚豔。


    “你是誰?”兔子開口的時候,喉嚨裏冒出噝噝的雜音。


    她已經走到了明亮的燈光下。


    法渡清晰的看到,她的眼睛是明亮的金色,中間豎著一對菱形的瞳仁。


    那是蛇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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