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磊死於兩個月前的一次晨會中,他發病之前毫無征兆,正在聽下屬做匯報,但是死神往往在不經意間降臨。他倒在會議室,在救護車到來之前喪失所有生命體征。


    據媒體披露,楊磊似乎對自己的死亡早有預感,他在三年前就寫好了遺書,將自己所有財產留給妻子和女兒。楊磊的妻子季莎莎與楊磊感情非常好,但是兩人卻沒有生育,而是領養了一名女嬰,明明有生育能力卻不生育,選擇領養,這一思想觀念即使放在現在也算超前。但是周頌猜測這對夫婦選擇領養的原因大概非常理所致,也與他人不同。


    楊磊的妻子季莎莎是一名小有名氣的服裝設計師,擁有自己的服裝品牌和工作室,她的工作室在商貿中心一棟寫字樓內,寫字樓地下停車場三樓是a12車位停放的一輛藍色奧迪就是她的車。


    秦驍找到這輛車,看了眼車牌號,然後壓低帽簷走到停車場邊緣處一輛黑色大g車後,在牆邊找到周頌,道:“我剛才給她公司前台打電話,前台說她正在開會,估計一時半會兒下不來。”


    周頌站久了腿疼,貼著牆蹲下來,摘掉臉上的口罩深唿一口氣,看著麵前成排的車屁股突然笑了出聲。


    秦驍蹲在他旁邊,低聲問:“笑什麽?”


    周頌:“看看我現在的處境,像做夢一樣。”


    秦驍:“我讓你走你不走,留在聿城可不就是做噩夢。”


    他從兜裏掏出兩根士力架,遞了一根給周頌。周頌雖然喜歡甜食,但是不喜歡又幹又硬的巧克力棒,然而眼下他確實肚子餓,也沒得選,所以接過去說了聲謝謝。


    秦驍又問:“我想不通,你現在查的那個寧鈺,她不是已經死了嗎?還調查她幹什麽?”


    巧克力棒很硬,周頌費力地嚼了好一會兒才咽下去一口:“她是死了,但是留下很多疑點。”


    秦驍:“什麽疑點?跟我說說唄。”


    身邊此人現在的確算是自己的戰友,周頌並不介意對他透露一些,但是整樁事件盤根錯節疑點重重,他自己都被攔在重山圈子裏,三言兩語根本無法對秦驍解釋清楚。他暗自思索了會兒,道:“還是和遲辰光的死有關係。”


    秦驍一知半解:“所以你現在調查的是十幾年前你爸的案子?”


    周頌:“可以這麽說。”


    秦驍還是不明白,但是沒有繼續追問,隻問他:“等你查完了你爸的案子,你有什麽打算?”


    周頌認認真真地想了想,發現自己頭腦空空,競對自己的未來全無規劃:“沒有打算。”


    秦驍:“我替你打算,你應該去一個警察找不到你的地方重新開始。”


    周頌低下頭,帽簷遮住了他落寞的神色:“重新開始意味著和過去徹底了斷。我沒有信心能忘記過去,重新開始。”


    秦驍:“我明白了,你放不下你的家人和朋友。”


    周頌轉過臉看著秦驍,反問他:“我放不下嗎?”


    秦驍點點頭:“你確實放不下。”


    秦驍說的對,他無從反駁。但是他很不甘心,道:“隻是時間問題,我會忘記所有該忘記的人。”


    安靜的車庫中突然響起腳步聲,周頌彎腰走到兩車中間往前望去,看到一個穿黑色套裝的女人由遠至近,停在那輛藍色奧迪車旁。秦驍也看見了她,低聲道:“那是季莎莎的車。”


    季莎莎手裏拿著一疊文件,想從包裏拿車鑰匙,文件不慎灑在地上。她蹲下身把文件撿起來,起身時發現麵前站著兩個陌生男人。


    周頌:“季莎莎女士?”


    季莎莎警惕地看著他們,沒有開口。


    周頌和秦驍對視一眼,秦驍從褲子口袋裏拿出一隻黑色皮夾,迅速打開又迅速合上:“咳,我們是那個咳咳咳。”


    第一次假扮警察,他很沒經驗,略有些手忙腳亂。周頌擔心他露出破綻,於是上前一步吸引季莎莎的注意力:“我姓韓,他姓秦,我們是刑偵支隊的警察。”


    他偽裝的很自然,季莎莎沒有起疑心:“你們好,找我有事嗎?”


    周頌:“我們正在調查一件案子,你的丈夫楊磊或許和本案相關。”


    季莎莎:“什麽案子?”


    周頌:“寧鈺的案子。”


    在他說出寧鈺的名字時,他看到季莎莎的神色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即意外又從容。仿佛她猜到了他們會來,已經做好了應對他們的準備。


    周頌看出端倪:“你丈夫和你說起過寧鈺?”


    “是的,我已經等你們很久了。”她看了看手表,“我現在要迴家,二位方便的話可以跟我迴去。”


    於是周頌和秦驍坐上季莎莎的車,往季莎莎家中駛去。周頌沒料到此行會如此順利,心裏也存有擔憂,但是他除了上季莎莎的車外別無選擇,隻能既來之則安之。他和秦驍坐在後座,以他的角度能看到正在開車的季莎莎的側臉;季莎莎是個優雅端莊的女人,雖長了年紀,但很有風韻,美麗仍舊未離她遠去。


    “楊磊跟你提起過寧鈺?”周頌又問。


    季莎莎道:“他沒說過,是我在信裏看到的。”


    周頌:“什麽信?”


    季莎莎:“你很快就會知道,現在讓我專心開車可以嗎?我不擅長一心二用。”


    她把車進一座高檔住宅區,車停在地下車庫,和周頌與秦驍兩人從車庫直接乘電梯上樓。電梯在23樓停住,電梯門打開就是外玄關,這是一梯一戶的大平層戶型。兩人換了鞋隨季莎莎進屋,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兒在躺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見了季莎莎就伸出雙手撒嬌:“媽媽。”


    她生病了,麵色虛白,精神萎頓。季莎莎坐在她身邊抱住她:“退燒了沒有?外婆說你不好好吃藥,有這迴事嗎?”


    外婆端著一碗湯從廚房出來,道:“剛又咳了幾聲,我讓她喝藥她嫌苦。這是我剛熬好的梨湯,喂她喝點。”她把梨湯遞給季莎莎,才發現家季莎莎帶迴兩位陌生人,“有客人呐,請坐請坐。”


    季莎莎道:“媽,你帶優優迴房間,我們要談工作。”


    外婆牽著叫優優的女孩兒迴了房間,季莎莎指了指沙發道:“稍等一會兒。”


    周頌和秦驍坐在沙發上,季莎莎轉過走廊不知進了哪個房間。幾分鍾後,她迴來了,帶迴一隻信封,把信封交給周頌:“這就是我剛才說的那封信。”


    周頌打開信封抽出一張信紙,上麵是用毛筆寫的行楷,篇幅很短,隻


    寥寥幾行:莎莎,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大概已經不在了。就像我和你說過的那樣,我和你會在無法預計的某一天分離,這一天已經來臨了,請你原諒我的不辭而別,也請你原諒我對你不夠坦誠。我向你隱瞞了一些事,這些事是我的罪惡、我的夢魘、我的無法承受之痛。它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做“寧鈺”。她是我的一位故友,如果有人為她而來,有關她的所有答案被我鎖在書房那隻銀色保險櫃中,密碼是我們結婚的日子。


    這是這封信的所有內容,周頌合上信紙,抬頭看著季莎莎:“保險櫃裏是什麽?”


    季莎莎把信紙細細折好,又放迴信封中,道:“跟我來。”


    周頌和秦驍跟著她走進一間書房,書房很大,四麵牆壁打滿書架,東邊的書架前橫著一張長桌,上麵擺有筆墨紙硯。季莎莎走到書桌後,推開一扇書架,露出嵌在牆壁中的一隻銀色保險櫃,她輸入密碼打開保險櫃,從裏麵抱出一疊厚厚的書籍和文件。她將書籍和文件全都放在桌上,道:“都在這裏。”


    周頌走過去看著這些約有半米高的書籍文件:“這是什麽?”


    季莎莎:“我也是第一次見到。”


    周頌:“剛才那封信你是什麽時候拿到的?”


    季莎莎:“他死後第二天,信和遺書在一起,之前一直由律師保管。你們可以隨意翻越這些書和文件,我要去陪女兒了,失陪。”


    她說完就向門口走去,周頌問:“你不想知道楊磊向你隱瞞了什麽嗎?”


    季莎莎迴身看著他,神情始終淡然:“我不好奇那個叫寧鈺的女人是誰,我也不好奇保險櫃裏藏著什麽東西。他是我的丈夫,我們有過一段美好的愛情和婚姻,沒有什麽東西比這些更重要,我不願意破壞他留給我的迴憶。”


    周頌:“你知道他有家族遺傳病?”


    季莎莎:“我們戀愛時他就告訴我了,他說運氣好的話他能活到四十多歲,運氣不好會死在三十歲。他運氣很好。”


    周頌:“你們領養孩子,也是他的決定?”


    季莎莎:“對,他不願冒險把自己攜帶疾病的基因遺傳給自己的孩子,所以我們領養了優優。還有問題嗎?”


    周頌向門口抬了下手:“沒有了,你請便。”


    季莎莎離開書房,關上了書房門。


    秦驍搬來兩張椅子放在桌前:“來吧,咱們看看楊磊的秘密到底是啥。咿?怎麽全都是英文?”


    周頌在椅子上坐下,順手拿起一本書,發現那是一本英文原版細胞生物學教材;教材下是一份從國外某文學雜誌上截取打印下來的論文;論文下是一篇20世紀70年代國外發表在某報紙上的新聞報道;他很快找出這些文獻共同點,它們在講述同一個主題:頭腦移植手術。


    這一領域神秘且古老,周頌對此一無所知,他拿起一份厚厚的資料,上麵記載20世紀70年代初,美國一位名叫羅伯特懷特的著名神經外科學家成功地給一隻候子做頭部移植手術。這隻候子在換頭後存活8天,這一重大的創舉向世界證明腦部移植手術可以延長受體的生命,隨後撰稿人拋出一個疑問:那麽人類是否也能進行腦部移植手術?大腦移植是否意味著記憶移植、靈魂轉移?


    記憶移植、靈魂轉移。周頌被這兩個詞組引起好奇心,繼續往後翻閱資料;其實人腦移植早已不是天方夜譚,這一手術早有先例,科學家們並從未停止研究,例如1996年,一位瑞士醫生就為一對遭遇車禍的戀人進行過腦移植手術,這對戀人被送到醫院時女子已經因頭顱破裂而死亡,但身體完好;而男子四肢受到重創,但頭部完好。


    醫生們征得他們家屬同意後將男子的大腦移植到女子頭顱中,進行神經纖維連接手術。當醫生終於將細如蛛絲的神經纖維全都接合時,女子奇跡般的恢複了生命體征,並且擁有男子的部分記憶——這一案例說明人腦移植不僅僅可以延長受體的生命,也會得到大腦原主人的記憶,隻是將大腦更換宿主,使原宿主獲得重生。


    周頌看到這裏,手心發涼不寒而栗;倘若人腦移植隻存在於科幻小說和電影中,他會不屑一顧,但是當現實中真正有人對此深入研究,並且已將其變成可行的醫術,那麽這件事就變得無比可怕。看著這些浩如煙海的醫學記錄和文獻,周頌並沒有對此產生多麽強烈的信任感,越發覺得荒誕不經。23sk.


    在周頌看資料的時候,秦驍在旁很無聊,這些資料都是英文,他能看懂的僅限於幾個簡單的單詞。他把一份文件丟下,左翻翻又看看,想從文件堆兒裏找點自己能看懂的,無意中發現一隻夾在書裏的u盤。他把u盤拿出來:“周頌。”


    周頌看到u盤:“哪來的?”


    秦驍:“夾在一本書裏,要看看嗎?”


    桌上擺著一台筆記本電腦,周頌把電腦拿過去,開機插入u盤,裏麵隻有一段視頻,打開視頻,出現一個戴著眼睛消瘦斯文的男人。周頌在網頁上看過楊磊的照片,一眼認出他就是楊磊。視頻裏的楊磊就坐在他們對麵長桌後的那張椅子上,麵朝攝像頭靜坐,仿佛此時就坐在他們對麵看著他們。


    周頌等得不耐煩,想聽他會說什麽,正要快進,楊磊突然說話了:“今天是除夕,我在書房裏錄下這段視頻,坦白我曾經犯下的罪孽。”


    說到這裏,他稍稍低頭,神情凝重:“看到這段視頻的人是為了寧鈺而來,我現在如實相告,我和寧鈺曾是朋友,同病相憐的朋友,我們都患有一種家族遺傳病。寧鈺說,這不是病,是詛咒。”他露出苦澀的微笑,“我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對,這種病的確像是一種詛咒。但是我們不甘心一出生就被詛咒,所以我們決定抗爭。”


    楊磊攤開手,仿佛麵前擺著什麽東西:“你們看到了,那些書籍和文獻資料就是我們做出的抗爭。寧鈺是細胞生物遺傳學博士,她相信人腦移植手術可以幫助我們擺脫患病的身軀,使自己的靈魂轉移到一個健康的軀體中,所以她一直在研究這種醫學技術。而我隻有幾個閑錢,我除了在經濟上資助她之外別無用處。”


    他的雙手頹然地落在桌上,神色沉痛:“她的研究需要臨床試驗對象,起初,她的對象是白鼠、兔子、猴子。但是後來,我發現她竟然開始人體實驗,和她朝夕相處的學生竟然成為她的實驗對象。我知道這種行為有多危險,我勸過她,但是她已經趨近瘋狂,聽不進任何勸解。我想過和她切斷所有聯係,對她的所作所為不聞不問,然而正是我的無所作為導致她繼續殺生。我意識我絕不能坐視不管,但是我自私、膽怯、又懦弱,我不敢親自揭發她,我擔心她報複於我。所以我買通林峰,製造出他闖進寧鈺家中無意間發現屍體的假象。”


    秦驍聽到這裏終於聽懂了,瞠目結舌:“他他他他說什麽?大腦移植、人體實驗?我去......這他媽也太離譜了,沒想到科幻電影裏老掉牙的套路竟然真的有人相信,還為此殺人搞人體實驗,這完全是瘋魔了啊。寧鈺這瘋子到底想幹嘛?”


    周頌同樣覺得離譜,也承認寧鈺的瘋狂,但是他很篤定寧鈺絕對沒有喪失理智,寧鈺甚至比常人更睿智更冷靜,也更殘忍。寧鈺不是瘋子,她隻是一個絕望的人,而一個人失去所有希望之後,要麽走向毀滅,要麽走向瘋狂,她隻是不甘毀滅,選擇了後者。但是寧鈺的行徑荒誕至極,隻是一場荒唐大夢。就算為她造夢的人是那些擁有學識和權威的專業人士,但夢永遠是夢,夢境永遠不會成真。記憶移植和靈魂轉移是一場跨越幾個世紀的龐大騙局。


    這些道理,周頌不相信寧鈺會不懂得,但是她依舊深陷夢境不願醒來,原因很簡單,現實令她絕望。那麽絕望的寧鈺的目的究竟是什麽?她殺人、她做非法的實驗、她做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麽?


    電腦中的楊磊貌似周頌的疑問,他注視著攝像頭,就像注視著周頌的眼睛,道:“她不想死,她想活命,她要重生。”


    重生——該死之人卻不願死,所以她要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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