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飛鷺言出必行,就算自己忙得連迴家睡個囫圇覺的時間都沒有了,還是擠出時間和精力調查左燁的去向,也是為了追索當年遲辰光落網的真相。


    章強轉危為安,保住了一條命,雖然舌頭被割斷無法出聲控訴左燁的惡行,但是自強不息地通過打手勢和敲字陳述了左燁偽裝成網約車司機將醉酒的他從飯店門口掠走,而他一睜眼就被左燁綁在了光板床上的悲慘事跡。本來韓飛鷺對章強|奸辱左燁的母親一事保留看法,現在看到章強被左燁不擇手斷磨掉了半條命,心裏也就信了七八分,所以他絲毫不同情章強。不過左燁非法持槍非法囚禁的案子立了案,他尋找左燁也出師有名,章強這一遭算是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做了迴好人好事。


    左燁逃走前在家具店當裝卸工,有幾個往來比較密切的同事,麵對警方的詢問,幾個同事都表示左燁向來獨來獨往,從不和人親近,他們這些人裏沒有一個是左燁的朋友,左燁也從未和他們談論過自己的生活,總之他們雖和左燁共事了半年之久,對彼此的了解僅限於知道對方姓名而已。


    齊天磊小組走訪左燁的同事們,結果一無所獲,眼看著要無功而返,他靈機一動,找到家具店老板,詳細問起店老板雇傭左燁的契機,沒想到一句話問到了老板腰眼子上,一天的奔波終於迎來了遲到的開門紅。


    老板道:“他是我一熟人介紹過來的,要不然我也不能用一個坐過牢的。”


    齊天磊聞言,精神一振:“是誰介紹的?”


    老板:“他叫江潮,在鼓樓街開台球廳。”


    台球廳老板江潮進入了警方的視野,齊天磊將這一消息轉達給韓飛鷺,韓飛鷺從體育館出來直奔鼓樓街。鼓樓街因街中心一座幾米高的鼓樓建築而得名,往西鄰近建材市場的交接地有一棟灰撲撲的八九層高的商業樓,這棟樓本是電器賣場,幾年前因隨著城市發展的步調搬遷到新城區,新入駐的商鋪也都做不長久,所以得了個‘地段毒藥’的蔑稱。站在路邊望去,大樓正麵隻有了了幾個招牌,其中最顯眼的是掛在三樓的‘轟天球俱樂部’和掛在七樓的‘爽歪歪大酒店’。這兩塊招牌都是紅底藍字,從材質到設計都一模一樣,即使在白天也亮著一圈五彩繽紛的小彩燈,不難看出這是兩塊姊妹招牌,從招牌和店名中可以窺見店老板超前絕後的審美段位。


    那兩塊招牌實在紮眼,韓飛鷺也瞧見了,他手扶著墨鏡往上看:“轟天球、爽歪歪、這名字取得不俗,是同一個老板開的?”


    顧海:“磊子沒說這間賓館是不是江潮的,我讓他查一查。”


    他兢兢業業地拿出手機要撥電話,韓飛鷺道:“不用查,進去問問就知道了。”


    他們從一樓入口進入大樓,乘電梯上三樓,從電梯出來就是台球廳的前台,但是前台沒人,往裏走是一扇紅木大影壁,上麵雕著戲珠的兩條蛟龍。韓飛鷺見過有錢人會在自己的別墅花院裏擺放影壁,室內擺放影壁還是頭一次見,尤其是眼前這一扇,兩米多高,樓層挑高稍低一些就容不下它。他拍拍大龍的身子,道:“這龍不錯,怎麽長了個白素貞的腦袋?”???.23sk.


    左邊的龍是人首龍身,酷似經典老劇新白娘子傳奇片頭中長了美人臉的白蛇,有種強烈的不協調和詭異。


    顧海非常中肯地說:“可能是這兒的老板喜歡。”


    越過影壁往裏走,偌大的大廳裏擺著十幾張球桌,大白天沒什麽客人,所以很是冷清,朝陽的窗戶都拉著一層藍色玻璃紗窗簾,室內燈光暗,又非常自找麻煩地打開了頂燈。穿過大廳,東邊是一溜吧台,吧台後是一整麵牆的酒櫃,非常的氣派。


    韓飛鷺在一張吧凳上坐下,發現吧台上臥著一隻貓,這貓是黑黃白三色,揣著手趴在吧台上,身材滾圓且發了腮,比他家裏的老虎還要胖出一圈。韓飛鷺見了貓好比見到心上人,立刻露出一臉涎笑,摸著三花的腦袋說:“你好啊。”


    他忙著逗貓,於是顧海喊了一聲:“有人嗎?”


    兩扇酒櫃中間隔了一道簾子,簾子後麵應該是儲物間之類的地方。顧海喊了一聲,裏麵突然響起唿唿通通的聲音,隨後一個男人嚷道:“誰啊?”


    顧海:“出來說話。”


    一個染了一頭黃色,穿著花襯衫的年輕男人掀開簾子走出來,兩手係著襯衫扣子,看了眼顧海和正在逗貓的韓飛鷺,道:“我們晚上六點營業。”


    簾子又被掀開,一個穿著背心和短裙的年輕女孩子走出來,看她體態身材也就二十出頭,化了濃豔的妝,一張桃心小臉上兩隻烏黑的大眼睛幾乎占據了臉了一半位置,讓人難以分出她的美醜。


    女孩兒嚼著口香糖,旁若無人地把手伸到自己的背心裏調整內衣,道:“幫我弄杯喝的送到前台,我要喝軒尼詩。”


    男人罵道:“你也配喝軒尼詩?你配個屌!”


    女孩兒毫不在意地笑了起來,迴罵道:“那你就隻配個屌|毛!”


    她從吧台出來瞥見了韓飛鷺,扭著腰就朝韓飛鷺走過去,笑道:“大哥是來辦卡的嗎?我們店最近搞活動,充一千送三百,很劃算的哦。”


    韓飛鷺看著她臉上兩隻描得烏黑的眼睛,她眼睛本來就大,又戴了藍色的美瞳,美瞳自帶的光芒使她的眼睛亮得驚人,說不出漂不漂亮,隻襯得她臉上其他五官存在感極低,甚至連她的身體都容易被人忽視,她整個人隻有一雙眼睛,一雙輕浮又俗豔的眼睛。


    韓飛鷺問:“你叫什麽名字?”


    女孩兒道:“我叫小雯,你呢哥?”


    韓飛鷺:“我姓韓。你是這兒的前台?”


    小雯:“是啊。你要是辦卡的話我還能給你打個員工折扣呢。”


    韓飛鷺笑道:“行,我下次過來找你辦卡。”


    “那就說定了哦。”小雯俏皮一笑,抱起吧台上的胖三花,“走嘍,發財陪姐姐坐台去嘍。”


    黃毛:“你他媽好好說話!”


    小雯抱著貓哈哈笑道:“我又沒說錯,前台也是坐台啊!”


    在這叫小雯的女孩兒身上,韓飛鷺看到了野草般貧賤又廉價,但是無比旺盛的生命力。


    顧海敲敲桌子,把黃毛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道:“你們老板在不在?”


    黃毛突然間警惕了許多:“你想幹嘛?”


    顧海拿出自己的證件給他看:“我們是支隊的刑警,把你們老板叫出來。”


    黃毛看過他的警官證,眼睛一轉,道:“我們老板不在。”


    韓飛鷺剛才摸了貓,袖子上沾了不少貓毛,他一根根摘掉貓毛,道:“他不在,你就跟我迴公安局接受問話。拿上身份證跟我們走。”


    黃毛忙道:“我想起來了,我們老板在後麵忙呢,我去叫人。”


    吧台旁邊有扇門,門虛掩著,通往這間球廳後場。黃毛走了沒多久,門像是被人踹了一腳,唿通一聲往兩邊彈開,緊接著一個光頭男人衝了出來,捂著屁股喊了聲臥槽,也像是被人踹了一腳。


    “你他媽踹門踹的挺瀟灑,門壞了你修?”一個穿白色唐裝款亞麻襯衫、配一條黑色寬鬆大短褲、踢啦著一雙拖鞋的男人走了出來,向剛才踹門的光頭罵道。


    五六個人高馬大的男人跟在他身後陸陸續續走出來,個個膀壯腰圓,滿臉橫肉。


    男人指了下黃毛:“小北你盯著他,今天讓他把門修好。修不好我把他掛門上。”


    黃毛:“好嘞哥。”


    男人扭過頭,眯著眼睛把韓飛鷺和顧海打量一圈,道:“警察?”


    韓飛鷺朝他走過去,也打量他片刻,道:“江潮?”


    江潮雙手踹在褲子口袋裏,一臉痞氣地看著他:“找我有事?”


    韓飛鷺:“樓上的酒店是你的?”


    江潮:“爽歪歪?對,是我的,有何指教?”


    韓飛鷺笑了笑:“這名字不錯。”


    江潮:“哈哈,你有眼光,我喜歡。”


    他向韓飛鷺伸出手,韓飛鷺和他握了下手,道:“找你有要事,坐下聊兩句?”


    江潮:“鄙人不擅久坐,咱們打兩杆?”


    韓飛鷺:“沒問題。”


    江潮一揮手,兩個小弟擺桌球拿球杆,叫小北的黃毛還端來兩杯冰飲,像一個前唿後擁唿上嗬下的山大王。江潮三十多歲,和韓飛鷺年紀相仿,頭發前短後長,酷似當下時興的狼尾頭,上唇和下顎蓄了胡茬;他臉型窄痩,眼窩很深,鼻梁高挺,眼珠泛著藍邊,混血感很重,所以他蓄胡子不難看,有種日式的文藝又頹喪的氣質。他脖子裏戴著十字架項鏈,手腕上纏著兩圈佛珠,腰上皮帶扣裏墜著一塊桃木令牌,右臂紋著四個腦袋的梵天,可見此人信仰之混雜,旨在多而不在精,也就根本算不上什麽虔誠。


    韓飛鷺接住他扔過來的球杆,熟練地擦上巧粉:“你先來。”


    小弟把球擺好,江潮一球打過去把三角形方陣撞散,一顆紅球骨碌碌滾進球袋,“啊哈,開門紅!”


    韓飛鷺撐著球杆站在他對麵,看著他把球杆又對準了黃色四號球,“球廳是你自己開的?”


    江潮:“這是我老爹留給我的家產,除了這間球廳和樓上的賓館,我還開了幾家火鍋店,在東城還有幾層樓正在收租。”說著抬起頭朝他挑眉一笑,“鄙人不才,正是你們口中花天酒地不學無術的廢物富二代。”


    韓飛鷺笑道:“了不起。”


    砰的一聲,江潮把黃球打了出去:“投胎投的好,彎路走的少。”


    黃球撞到邊框往迴彈,在距離球袋兩三公分的地方停住了。江潮擲地有聲地罵了聲:“操!”


    韓飛鷺隨便找了個位置,彎腰俯身,右手握杆,左手搭橋,下巴和手臂保持在筆直的直線上,輕巧發力將球杆推出去,杆頭擦過黃球邊緣,黃球左旋兩圈然後墜入網袋。


    韓飛鷺直起腰走了兩步,在桌麵上尋找下一個目標:“認不認識左燁?”


    江潮:“誰?”


    韓飛鷺:“你把他介紹到家具城上班,卻不知道他是誰?”


    江潮勾勾手指頭,黃毛給他遞上煙盒打火機,他點著一根煙,道:“左臉有道疤那小子?”


    又一顆綠色球落入袋中,韓飛鷺往球杆上補了點巧粉:“想起來了?”


    江潮斜坐在球桌邊緣:“有點印象。他做了什麽好事兒?作奸犯科了還是殺人放火了?”


    韓飛鷺看他一眼,又附身下去,搭起手橋架起球杆:“他辦了不少好事,現在是一名在逃通緝犯。你知不知道他的下落?”


    韓飛鷺打中一顆綠球,那顆球從淩亂的陣型中驚險穿過,然後準確無誤的撞擊一顆紅色球,紅色球往前滾去又撞到桌沿,沿斜線往迴折返,結果精準地掉進球袋。


    江潮咬著煙用力鼓了兩下掌:“漂亮!”鼓完掌又說,“我為什麽會知道他的下落?”


    韓飛鷺:“你和他不是朋友?”


    江潮:“見鬼的朋友,我就見過他一次。”


    又兩三竿下去,桌麵上的球清了大半,韓飛鷺繞著球桌緩緩走動:“你隻見過他一次,卻幫他聯係工作。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大善人。”


    江潮笑道:“哈哈哈,謬讚謬讚。要不是看在他急著找工作,身上又有油水可撈,我才不會把他介紹到家具城。”


    韓飛鷺:“他身上有什麽油水可撈?”


    江潮:“像他這種有前科的,一般沒人肯用。但是我有路子,我幫他找工作,他上班前三個月的工資得交給我。”


    韓飛鷺:“你這麽有錢,還在乎這點小錢?”


    江潮笑道:“不要白不要,誰會嫌自己錢多。”


    韓飛鷺本想清台,此時也沒了興致,把球杆靠在桌邊:“他為什麽會找你幫他介紹工作?”


    江潮:“幾個月前,他沒頭沒腦地撞進來,求我給他個活幹。但是我當時不缺人手,我也看得出來這小子心性野,不好拿捏,所以就隨便找個地方把他打發了。”


    韓飛鷺:“你們之前不認識?”


    江潮:“笑話,我認識他有什麽用?”


    韓飛鷺仰頭看了看天花板:“你這兒裝監控了嗎?”


    江潮:“裝了,裝了三個壞了兩個,你要看監控?”


    韓飛鷺又看了看他,道:“不用了,我調外麵街道的監控。”


    他留了江潮的聯係方式,叮囑江潮,如果左燁迴來繼續求他接濟,或者聽聞了左燁的消息,要他第一時間告訴自己。


    江潮橫擔著球杆圍著球桌轉悠,尋找最佳的擊球位置:“放心吧警察同誌,我是守法好公民。要是再見著那小子,我把他綁起來交到你手裏。”


    韓飛鷺:“那我等你好消息。”


    他和顧海往外走,還沒走到門口,就見一個穿黑裙的女人穿過大影壁走來了。這女人很怪異,在炎熱的夏天穿一件沉悶的黑色長裙,還戴著遮陽帽和墨鏡,把一張臉遮住大半,隻露出尖痩的下顎和鮮豔的紅唇。


    女人挎著一隻沉甸甸的手提包從韓飛鷺身邊走過,韓飛鷺突然道:“等一下。”


    女人站住了,迴頭看著韓飛鷺。韓飛鷺也看著她,越看她越覺得眼熟,很快,他想起佟月跳樓自殺那天,他在樓下草坪的另一邊見過一個女人,也是和她一樣穿著黑裙戴著墨鏡,身材纖細苗條,甚至連裙子都一模一樣。當天那個女人隻出現了短短幾秒鍾,短到像是一場幻覺,一個幽靈。


    女人道:“你有事嗎?”


    她身材體態都很年輕,但嗓音卻很沙啞,像是煙抽多了熏出的煙嗓。


    韓飛鷺朝她走近兩步,盯著她的臉:“你在這兒上班?”


    女人不迴答,臉上毫無變化,但是韓飛鷺看得出她在猜度自己的身份。


    韓飛鷺出示了自己的證件,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她看著韓飛鷺的警官證,足足看了十幾秒鍾,才道:“竇晴。”


    韓飛鷺:“身份證帶了嗎?”


    她拉開手提包,從裏麵找出身份證遞給了韓飛鷺。她拉開拉鏈時,韓飛鷺看到包裏有幾摞鼓嚷嚷的紅色鈔票,目測好幾萬。


    韓飛鷺看了眼她的身份證,道:“把墨鏡摘掉。”


    竇晴遲疑了片刻,道:“我角膜炎很嚴重,眼睛畏光。”說著,她把墨鏡往下按,露出一半眼睛,眼睛裏大麵積充血,紅得嚇人。


    她眼疾的確嚴重,韓飛鷺不執意要求她褪掉墨鏡,問道:“你來這裏幹什麽?”


    竇晴:“找江老板有事。”


    韓飛鷺:“為什麽隨身在包裏帶那麽多錢?”


    旁觀半晌的江潮突然喊了聲:“她來還錢。”


    韓飛鷺看向他:“還什麽錢?”


    江潮:“她找我借錢治眼睛,雖然沒治好,但也得還錢呀。”


    韓飛鷺:“你還放貸?”


    江潮攤開手,笑道:“民間合法借貸人。”


    韓飛鷺又向竇晴問:“6月25號,你去過九裏金庭?”


    竇晴道:“我上個月的確去過九裏金庭,但不記得具體時間。”


    韓飛鷺:“你去那裏幹什麽?”


    竇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治眼睛。我聽說有位中醫老先生住在那裏,對治療眼疾很有經驗,所以想碰碰運氣。但是老先生幾個月前迴鄉了,我沒見到人。”


    韓飛鷺:“你不是本地人,什麽時候來的聿城?”


    竇晴:“有兩個多月了,我的病在我們那個小縣城治不好,來大城市才有得救。”


    韓飛鷺:“你住在哪兒?”


    竇晴:“綠城家園二期。”她抬起手腕看看時間,“還有問題嗎?”


    沒有問題了,她給出的所有解釋都圓恰合理,縱使韓飛鷺還有些掛心,但是此時此刻確確實實找不到問題。


    韓飛鷺把身份證還給她,道:“去空軍醫院看看,那的眼科也很強。”


    說完,他和顧海離開了球廳。


    兩個警察一走,她猛地撫住心口,急喘兩口氣。她逐漸穩定心神,提著包走到球桌前,把包裏的幾捆鈔票倒在桌上。


    江潮用球杆把摞在一起的鈔票分開,粗略地點了下數目,道:“大姐,你差點害死我。以後別再來了。”


    她點點頭,轉過身一言不發地走了。


    江潮讓身旁的人都下去,自己一個人留在大廳,把手裏的半截煙用力按在一捆鮮紅的鈔票上,在鈔票上燙穿了一個窟窿。他彎下腰,雙手撐著球桌,抬頭看著韓飛鷺豎在桌邊的那根球杆,臉上浮現獰笑:“今天上門找死的人真他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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