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海城為佟月開了一個追悼會,選在最昂貴的殯儀館3號廳,大堂每個角落都鋪滿了佟月生前最愛的芍藥花,正中央停放著一隻滾金鑲邊的黑檀木骨灰盒,骨灰盒上嵌著佟月的照片,照片相框鑲滿碎鑽。這場追悼會花費不菲,被石海城操辦的奢華又盛大。前來參加追悼會的人更是不在少數,佟月是幾度登上新聞報刊的女企業家,生前就不乏追隨者,死後的追思者更是如潮水湧來。


    萬恆集團作為和創美公司深度合作的合作商,自然不能缺席。周靈均雖然沒有親自出席,但是派出了至親至近的秘書和對外宣稱正在培養的接班人,已經足夠表達誠意。


    追悼會正式開始前的半個小時,賓客們已經陸續到達,由工作人員一一接引至禮堂旁的休息室。周頌跟著粱桭來了,這是他推卻不掉的任務。剛才在門外,接待的人給賓客們每人發了一朵白色胸花,他的那朵被自己掐斷了花梗,戴不成了。粱桭出去給他尋新的,但是遲遲沒迴來,估計是被某個熟人絆住了手腳。


    周頌等得無聊,四處閑看,休息室幾乎已經滿座,人們或站或立,三兩成群,小聲寒暄。他手裏還捏著掐斷花梗的胸花,想把胸花丟進垃圾桶裏,隻在窗邊看到一隻垃圾桶。他起身走過去,丟掉胸花,一轉身看到幾步外的單人沙發上坐著一個女人;從體態看來,這女人年紀尚輕,穿著黑色連衣裙,帶著黑色圓帽,帽簷垂下一圈黑紗,影影綽綽地遮住她半張臉,戴著一副黑色墨鏡。她優雅地交疊著雙腿,坐在沙發上往窗外看,胳膊裏挎著一隻小巧的手包。


    十幾分鍾前,周頌剛踏進這間休息室就見她在窗邊坐著,保持這樣的姿勢,十幾分鍾過去了,她紋絲未動。


    女人察覺到了有人在看著她,她稍稍轉迴頭,臉上那副漆黑的墨鏡和周頌對視了片刻,然後起身往外走。經過周頌身邊時,從外麵跑過來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男孩兒一頭撞在女人身上,女人被撞得趔趄幾步,手包掉在地上,一隻皮夾摔了出來落在周頌腳邊。


    周頌彎腰把皮夾撿起來,不可避免看到了皮夾裏的兩張銀行卡和一張身份證,於是知道了這女人的名字,她叫竇晴,出生於1985年,現年35歲。


    他把皮夾還給竇晴,竇晴先把鬢發挽到耳後,接過皮夾抿唇一笑:“謝謝。”


    男孩兒的母親讓男孩兒給竇晴道歉,竇晴微笑著說了句‘沒關係’,然後離開了休息室。她和粱桭擦肩而過,粱桭終於把新胸花拿迴來了,走到周頌麵前,把胸花別進周頌胸前,道:“快開始了,我們去外麵等。”


    追悼會準時開始,司儀拿著話筒一臉哀痛地念起訃告。大堂疏落有序站滿了人,粱桭領著周頌挑了個不顯眼的位置,周頌隨眾人垂手肅立,不時聽到人群中傳出輕微的啜泣聲。他突然想起了剛才遇見的那個叫竇晴的女人,於是悄悄在人群中尋找,在斜後方角落裏的花圈後麵找到了竇晴。竇晴的位置很偏僻,又被花圈擋住,若不仔細看,很難發現那裏還站著個人。她將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卻沒有和其他人一樣低下頭表示哀痛和悼念,而是直視前方,身姿挺得筆直。


    周頌本以為她看的是擺在禮堂中央的骨灰盒,很快發現她看的不是佟月的骨灰盒,而是佟月的丈夫石海城......石海城站在司儀右手邊,低頭默哀,眼淚直流。


    司儀念完了訃告,下一環節是石海城致辭。石海城從司儀手中接過了話筒,從西裝口袋裏拿出寫好的草稿,先謝過今日參加追悼會的賓客,然後痛不欲生地說起對愛妻的追念。


    周頌聽了幾句,愈發覺得無聊,目光又悄悄溜向斜後方,卻發現那架花圈後空無一人,竇晴已經不見了。他想找找竇晴是不是走了,脖子剛一扭動,粱桭就拍了下他的手背,低聲道:“別動。”天籟小說網


    追悼會最後一個流程是賓客們依次獻花,周頌把手中的白玫瑰放在佟月發骨灰盒前,短暫地看了一眼佟月的遺照,然後走出了大廳。冗長的追悼會早已把他的耐心消磨殆盡,他一個人坐在灌木叢邊的長椅上,解開係得一絲不苟的西裝扣,然後拿出打火機和煙盒點著一根煙。


    一根煙即將抽完了,粱桭才從三號廳出來,對他招了下手,道:“走了。”


    兩人去停車場開車,掉頭返迴市區。


    粱桭開車,周頌坐在後座。周頌一上車就把西裝外套脫了,領帶也解掉:“今天好像是我第一次參加別人的追悼會。”


    粱桭:“有什麽感想?”


    周頌:“無聊。”


    粱桭“這不叫無聊,叫嚴肅。”


    周頌:“為什麽一定要把追悼會和葬禮辦得這麽嚴肅?”


    粱桭:“那依你高見呢?”


    周頌:“等我死了,我要在夜店裏辦葬禮,請所有人在我靈前蹦迪。”


    他這話說的荒唐,本以為粱桭一定會教訓自己,但粱桭隻是短暫地沉默了片刻,然後笑了笑:“挺有意思。”


    迴市區的路上,粱桭不再說話,顯得心事重重。周頌讓他停車他也沒聽見。周頌拍了拍駕駛座椅背:“阿桭哥。”


    粱桭:“嗯?”


    周頌:“停車啊,我說了好幾遍了。”


    不知不覺已經迴到了市中心,粱桭把車靠路邊停下,沒著急解門鎖,先問他:“你去哪兒?”


    周頌抓著門把手準備隨時下車:“不是說好了,我答應去追悼會,你就給我放一天假麽。你要是敢說話不算數我就敢辭職走人。”


    粱桭:“我問你去哪兒,你說了就可以走。”


    周頌:“我去見一朋友,你不認識。”


    粱桭解了車鎖,叮囑道:“晚上早點迴家,明天準時上班。”


    周頌擺擺手,穿過人行道去了街對麵,走過一條步行街,一拐彎就看到了開在街角的盛大洗車行。他站在店外往裏看,洗車間停著一輛奧迪,兩個身穿防水背帶褲工作裝的男人正拿著水槍往奧迪車上噴水,那個染黃色頭發的他不認得,另一個肩上搭著毛巾的是秦驍。


    水槍噴水聲很吵人,周頌叫了一聲秦驍的名字,但是被水聲壓製住了。秦驍專心幹活兒,也沒有發現他。還是和秦驍一起洗車的黃發年輕男人發現了站在店外的周頌,周頌連忙指了下秦驍,黃發男用水槍掃了下秦驍的腿,然後朝門外揚了揚下巴。


    秦驍看見周頌,把水槍關了,喊道:“等我五分鍾!”


    周頌不想扯著嗓門喊話,隻點了下頭。


    秦驍加快動作,打開水槍把車身洗刷幹淨,然後脫掉工裝和濕透的上衣,拿著一件幹淨的短袖光著膀子跑了出來,人未到聲先到:“你來之前咋不給我打電話。”


    他上身沒穿衣服,古銅色的皮膚沾了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更打眼的他身上結實的肌肉塊,尤其是那碼的整整齊齊的六塊腹肌。


    周頌道:“我打了,你沒接。先把衣服穿上。”


    秦驍三兩下穿上短袖,從褲兜裏拿出手機,果然有一條未接:“還真是。可能是水聲太大了,我沒聽見。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前麵開車。”


    秦驍一股風似的跑走了,沒一會兒開著白色瑞途迴來了。周頌輕車熟路的坐在副駕駛,係上安全帶:“你總開朋友的車,你朋友沒有意見嗎?”


    秦驍道:“前兩天他打牌輸給我了,車借我開一星期,還迴去的時候再把油箱加滿就行了。”


    周頌笑道:“看不出來,你還是個賭神。”


    秦驍笑道:“是啊,我藏得可深了呢!”


    今天是他們送邵東成去療養院的日子,經過這段時間在醫院的治療,邵東成的腿好得差不多,周頌提前和療養院取得聯係,和院方約定好今天將人送過去。秦驍準備好了輪椅,但是沒有把輪椅搬到病房,直接把邵東成背在背上,一路背到車裏,然後開車直奔城東近郊的藍天療養院。


    把車停在療養院內部的露天停車場,秦驍從後備箱裏搬出輪椅,將邵東成抱上輪椅,然後推著輪椅和周頌走在夾岸芬芳的濃陰小道上。藍天療養院因環境好,醫療配置高等優點在聿城稍有名氣。舉目四望,綠樹花園和人工湖之間錯落著一棟棟圓頂白色小樓,像是一片高檔的別墅區。


    秦驍咂舌:“這地方很貴吧?”


    周頌道:“比普通養老院貴一些。”


    找到綜合部大樓,一位穿粉色護士裝,身材豐腴的年輕女人接待了他們。女人是護士長,負責給邵東成做入院前的體檢和一係列手續。做整套的體檢很麻煩,遇到耗時的項目還需要排隊。這座療養院不僅接收行動不便的老人,也接收其他慢性病患者,不限老年人和年輕人。


    做檢查的科室裏消毒水味濃重,周頌被消毒水氣味刺得鼻根發癢,邵東成做完胃鏡後又嘔了一地,異味飄得滿樓道都是。他捂著鼻子掉過頭去,臉色發白,突然也想吐。


    秦驍連忙叫來清潔人員打掃地上的穢物,見周頌臉色實在不好看,便道:“你出去透透氣吧,我帶大爺做剩下的項目。”


    周頌胃裏實在犯惡心,難受得出了一身虛汗,對秦驍說:“那我在外麵等你。”


    秦驍:“行行行,你快出去吧。”


    周頌下了樓,在一樓大堂自動販售機裏買了一瓶水,走出綜合樓深唿幾口氣又喝了半瓶水才把反胃感壓下去大半。他看了看周圍,看到前麵傍著假山噴泉建有一座長亭,就去了亭子裏納涼。


    他把手機拿出來,告訴秦驍自己在噴泉邊的亭子裏。發完消息把手機放下,看到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推著輪椅朝這邊走了過來,輪椅上坐著一個身穿白色病服,膚色蒼白身材消瘦的女人。男孩兒想進亭子裏來,但是看到亭子裏有人,臉上露出猶豫的表情,可陽光毒熱,他還是推著輪椅慢慢走來了。


    他和周頌保持距離,把輪椅推到亭子裏的石桌旁,在一張石凳上坐下。他隨身帶著一隻挎包,他從包裏拿出一隻水瓶,把瓶口的吸管放在女人嘴邊,道:“姑姑,喝點水。”


    女人臉上的表情很呆滯,雙眼空空地望著噴泉的方向,偏過頭避開了吸管。男孩兒又把吸管遞過去,加大了音量:“喝點水,就喝一點點。”


    女人像是聽懂了,含住吸管吸了幾口水。


    男孩兒把水瓶擱在石桌上,隔著蓋在女人腿上的一條薄毯為女人按摩大腿肌肉。但是女人右腿膝蓋以下是空癟的,她似乎隻有一條左腿。


    女人應有三十多歲了,這男孩兒十六七歲的樣子。男孩兒身材高瘦,長得清秀白淨,穿一身簡單的白t恤牛仔褲,右手手肘和膝蓋有兩處新鮮的擦傷。男孩兒寡言沉默,一副心事沉重的模樣,沒有他這年紀應有的活潑和朝氣。


    周頌和他們保持距離,互不理睬,閑著無事拿起手機看工作群裏的消息,看了兩頁就失去耐心,偶一抬頭,看到一個穿印花t恤戴著花帽子和墨鏡、走路流裏流氣的年輕男人從亭子另一邊走了過來。花帽子不遠不近地坐在周頌斜對麵的位置,從兜裏掏出手機,不停地播放吵人的短視頻。


    周頌本打算無視花帽男,但是花帽男外放的音量越來越大,吵得人耳朵疼。周頌不想忍他,正要提醒他戴上耳機,卻看到他把手機背麵轉向自己,露出背麵的攝像頭,而兩隻眼睛斜瞟手機屏幕,明顯是在偷拍。


    周頌經常被偷拍,那些偷拍他的人大都知道他的身份,抱著獵奇的心態給他拍照留念,秦驍口中那些網絡上流傳的他的照片就是這麽來的。看到花帽男偷拍自己,周頌立馬起身走了過去,一把搶過他的手機。


    花帽男冷不丁被搶了手機,騰的一下跳起來:“你幹嘛!”


    周頌剛才按到了開關鍵,手機鎖屏了,需要輸入屏鎖密碼,便問:“手機密碼多少?”


    花帽男想搶迴自己的手機:“你有病吧你!把手機還我!”


    秦驍帶邵東成做完了體檢,推著邵東成出來透氣,剛走到亭子裏就見周頌和一個陌生男人推搡,他二話不說立馬跑過去,一把將花帽男推開,花帽男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秦驍像尊殺神似的擋在周頌身前,問周頌:“他欺負你?”


    花帽男見秦驍身材健碩,心裏打怵,嚷道:“誰欺負誰啊?他搶我手機!”


    周頌把手機交給秦驍,道:“他偷拍我,讓他把照片刪了。”


    花帽男:“我拍的不是你!”


    秦驍把手機扔他懷裏:“少他媽廢話,趕緊刪了!”


    花帽男委委屈屈地解開屏鎖,調出剛才拍的照片給他們看:“看清楚,不是你吧!”


    他拍的確不是周頌,而是在周頌後方的坐輪椅的女人,拍的還是視頻。


    秦驍在亭子裏另一邊看見了視頻裏的主人翁,質問花帽男:“你認識他們嗎?”


    花帽男:“不認識,反正我沒拍他!”


    秦驍用手機打了下他的臉:“你偷拍還有理了?你拍人姑娘幹嘛?不說清楚我把你送派出所。”


    花帽男支支吾吾不願說,秦驍把他薅起來要去派出所,他才說:“那女的是文雨珊,發到網上有流量!”


    秦驍稀裏糊塗:“誰?”


    花帽男:“文雨珊呀,十幾年前一起殺人案的幸存者,她旁邊那個男孩兒是她侄子文博。”


    秦驍還是沒聽明白:“什麽幸存者?”


    花帽男:“就是十幾年前的連環殺人案,兇手叫什麽來著?哦哦,我想起來了,遲辰光!她是警察從遲辰光手中救下來的幸存者!”


    秦驍一愣,手上鬆了勁兒,花帽男趁機想跑,沒跑兩步被文雨珊的侄子文博攔住,文博怒道:“把我姑姑的照片刪掉!”


    花帽男當著他的麵刪掉照片和視頻,拔腿跑了。


    文博推起文雨珊的輪椅想離開涼亭,但是出口被坐在輪椅上的邵東成擋住,他冷冷地迴過頭看著周頌,道:“請你把路讓開。”


    周頌走過去推邵東成的輪椅,卻發現邵東成正緊緊地盯著文雨珊,那雙總是灰撲撲的眼睛炯炯有神,嘴唇微微抖動,嘴角留下口水——他陡然間激動得渾身發抖。


    在這瞬間,周頌又看到了邵東成看到那張山羊麵具時眼睛裏煥發出的灰燼重燃般的光彩——邵東成看著文雨珊,就像看到了那張染了血的山羊麵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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