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暘住院的第五天,周頌接到了邵暘的電話。


    他正在上班,被一份打迴重做的方案攪得心煩,於是偷偷打開電腦裏自帶的掃雷遊戲。文檔遮住遊戲頁麵,隻露出一小塊區域,很不易被發現。他不玩時下任何流行的手遊,隻喜歡掃雷和俄羅斯方塊,很擅長高難度掃雷和速度極快的俄羅斯方塊,一次午間休息時他拿著手機玩俄羅斯方塊,田馨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被下雨般急速落下的方塊晃得頭暈眼花,直唿這種玩法實在變態。


    一盤地雷即將被排除完畢,放在桌上的手機響起震動。周頌拿起手機,看到一串陌生的座機號,猶豫了一瞬,還是接了:“喂?”


    邵暘:“是我。”


    邵暘的聲音很粗,仿佛是病重,不得不壓著嗓子說話。周頌聽出是他,把手從鼠標上拿開,又慢慢落在桌上:“有事嗎?”


    邵暘道:“今天我就要被送到看守所了。”


    周頌不說話,等他繼續說。


    邵暘輕笑了一聲:“托你的福,我在醫院住了一星期。現在要去我該去的地方了。”


    周頌:“不客氣。”


    邵暘:“幫我一個忙。”


    周頌:“什麽忙?”


    邵暘:“我爸前兩年中風偏癱了,你是知道的。我現在無法照顧他,想請你幫忙把他送進藍天療養院,我已經和院長打過招唿。他的醫療金我存在一張工商卡裏,卡在我家電視櫃中間的抽屜,密碼是卡號前三位和末三位。”


    周頌笑道:“你就這麽確信我會幫你?”


    邵暘:“對,我確信。”


    周頌嘴角的笑意很快逝去,陡然感到無趣乏味,沉默片刻,道:“我下班就過去。”


    邵暘沒有說話,似乎在思考應該說點什麽,似乎隻是單純的無話可說。一陣略帶雜音的沉默過後,電話斷了。周頌放下手機,不知為何,心情突然變得有些沉重。


    臨近下班,他想起來自己沒車,而且僅靠自己無法把一個偏癱的老人送到療養院,這才臨時想起找幫手。他第一個想到的是韓飛鷺,邵暘是韓飛鷺抓的,韓飛鷺立了功也留下了一個爛攤子,理應由韓飛鷺去收拾。他撥出韓飛鷺的電話,打了兩次都被掛斷,然後韓飛鷺迴了條消息:我在開會,散會給你打電話。


    等他的電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周頌果斷放棄他,轉而在通訊錄裏尋找下一個幫手。可他‘朋友’雖多,但幾乎都是僅僅可以尋歡作樂的酒肉朋友,若找他們幫忙,未來不知會被討迴多少倍好處。翻來翻去,突然翻到了秦驍的電話。周頌略一猶豫,撥出了秦驍的電話。


    秦驍很快接了,迷迷糊糊道:“誰啊?”


    周頌看看手表,現在是傍晚六點多,可秦驍像是正在睡覺被吵醒。“不好意思,打擾你休息了嗎?”


    秦驍瞬間清醒,著急忙慌地坐起來,起得猛了腦袋撞到上鋪的床板,斯哈斯哈道:“啊,沒有沒有,我醒著。臥槽真疼。”


    周頌聽到他在吸氣,笑問:“怎麽了?”


    秦驍嘿嘿一笑:“剛才撞到頭了,你你你你有事兒?”


    周頌:“你待會兒有沒有時間?我一個朋友讓我幫他把家裏的老人送到療養院,我需要人幫忙。”


    秦驍:“有有有,要不要用車?”


    周頌:“你有車嗎?”


    秦驍:“我室友有,我開他的車。”


    秦驍的室友罵了一句“你他媽忒不是玩意兒,開我的車泡你的妞”,秦驍立刻罵迴去“把你嘴撕爛,這是我朋友”。秦驍多半開了免提,這兩句話全須全尾地進了周頌的耳朵,但周頌裝作沒聽到:“你能開車當然好,不方便的話我們打車也可以。”


    秦驍:“有啥不方便的,我把油箱加滿他巴不得讓我把車開走。你下班了嗎?我去接你。”


    周頌:“你知道萬恆集團寫字樓嗎?我還有五分鍾下班。”


    秦驍:“我把導航打開能開到羅馬,你在路邊等我,我馬上就到。”


    到了下班時間,周頌掐著點兒走出大樓,下班的鈴聲險些沒攆上他的步伐。他站在路邊等了不到十分鍾,一輛黑色豐田從車流中擠出來,緩緩停在他麵前亮了下雙閃。


    周頌打開車門坐進副駕駛,朝他看了看,然後隨口讚了一句:“車不錯。”


    秦驍急著出門,胡亂套了件短袖和牛仔褲就出來了,不曾發現短袖有點縮水,勒得手臂肌肉緊繃繃鼓囊囊的。秦驍笑道:“我一哥們兒以前幹活的單位欠他四五個月工資,老板拿不出錢就把車兌給他了。車座可能有點濕,我出發前用抹布擦了擦。”


    周頌係上安全帶,道:“你挺細心。”


    秦驍笑笑,把車開上路:“咱們去哪兒?”


    周頌說出邵暘家的地址,然後就不再說話,時不時看看窗外,時不時看看手機,顯得很放鬆。


    下班時間路況很堵,車子走走停停十幾分鍾才挪動不到一裏地。但秦驍很有耐心,一聲不吭地隨著車流往前挪,又一次把車停下,他騰出空兒看了看周頌,這才發現周頌身上的變化:“你又把頭發染迴來了?”


    周頌的一頭紅發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頭烏黑的中長卷發,和他以前的發型相比隻有發尾弧度更卷了這一細微的差別。這是粱桭親自壓著他去染的,他起初還反抗,但是粱桭給他兩個選擇,要麽把頭發染迴來要麽搬去和周靈均同住,他立刻選了前者。


    周頌把頭發往耳後挽了挽:“對,紅色好看還是黑色好看?”


    秦驍認認真真看了他一會兒:“我覺得......都好看。”


    周頌瞅他一眼,笑道:“謝謝,那我就當真了。”


    秦驍:“本來就是真話,長成你這樣剃個光頭披件麻袋都好看。不過你怎麽突然想起來染了個紅頭發?”


    周頌染頭發是為了膈應韓飛鷺,卻不想事倍功半,療效甚微。所以粱桭帶他去理發店那天也就順水推舟的順從了。他不想把實話說給秦驍,隨口編了個理由:“一時興起,後來覺得不合適。”


    想起韓飛鷺,周頌又想起秦驍被韓飛鷺叫去警局做采樣一事,便問:“你去過警局了嗎?”


    秦驍道:“前天就去了,韓哥很客氣,給我采了血,又帶我去了趟看守所。”


    周頌:“去看守所看方亞慶?”


    秦驍點點頭:“對。”


    周頌著意看他臉色,但什麽都看不出來。


    秦驍癟著眉毛笑道:“血緣這種東西,有時候真是很奇怪。”


    周頌:“哪裏奇怪?”


    秦驍:“都說方亞慶是我親爸,但我對他沒有記憶,那天見到他,我竟然不覺得陌生。看到他哭我心裏也挺難受。”


    周頌:“......他對你說什麽了嗎?”


    方亞慶一定對他說了許多話,但是秦驍搖搖頭,不願多說。


    車子走走停停半個多小時,終於開進一座毫不起眼的小區。秦驍把車停在甬道邊,和周頌走進一棟單元樓。到了邵暘家門口,周頌才想起自己沒有邵暘家的鑰匙,但這不能把他難住,他蹲下身掀開地毯,果然在地毯下看到一隻小小的鑰匙。


    他用鑰匙打開房門,推開房門的瞬間,一股臭味和尿騷味像一股強勁的氣流般撲到兩人身上。周頌立刻捂住鼻子,秦驍揮散麵前的氣味:“怎麽這麽臭啊,像進了公共廁所。”


    走過玄關,到了客廳,兩人看到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他就是邵暘的父親邵東成。邵東成於兩年前中風偏癱,失去自理能力,隻能依附輪椅而活。他六十多歲,身材枯癟,像一灘毫無生命力的爛肉般癱坐在輪椅中。???.23sk.


    周頌走過去,垂下眼睛看著他,看到他僵直的、灰暗的眼睛,他渾身每一塊肉仿佛都死去了,毫無光澤和生命感,他整個人像是由一堆爛肉|縫合起來的屍體。


    邵東成像是突然察覺到有人靠近,猛地轉動眼珠看著周頌。他衰老、坍塌、凹陷的臉陡然恢複一絲生機,但那生機是恐怖的,令人生惡的。房子裏的臭味來源是他的身體,他似乎很久沒洗過澡,也很久沒換過衣服,這幾天都在輪椅上解決大小便,地板上淌著一灘汙黃的排泄物。


    他身後是飲水機,領子上散落著餅幹殘渣。他僅有右臂能微弱發力,想必這幾日是靠吃餅幹喝冷水活命。


    周頌道:“我是邵暘的朋友,邵暘委托我把你送去療養院。”


    邵東成應該是聽懂了,他吃力地扯動嘴唇,似乎是想說點什麽,但隻有兩道口水從嘴角流了下來。


    秦驍忙忙叨叨地從衛生間拿出拖把,讓周頌站遠點,又把邵東成推到一旁,用拖把清潔地板上的糞便,道:“你這朋友也太不靠譜了吧,把癱瘓的老人一個人留在家裏,連個保姆也不請。”


    周頌沒有解釋許多,隻道:“不用打掃衛生,這房子以後沒人住。趁天色還早,我們把老人送去療養院。”


    秦驍道:“那也得收拾收拾啊,老爺子身上的衣服都餿了。”


    秦驍把邵東成推去臥室。周頌留在客廳,放眼望向四周,看到電視背景牆上掛著一張相片,那是張全家福,照片裏是邵暘和邵暘的父母。這張照片拍攝於邵暘五六歲時,邵東成和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抵著肩膀坐在邵暘身後,一家人對著鏡頭笑得燦爛又幸福——剛才邵東成麵朝這麵牆,仿佛是在看這張全家福。


    “周頌!你快過來!”


    秦驍在臥室裏喊了一聲,周頌走進去,看到邵東成仰麵躺在床上,身上的髒衣服已經被秦驍脫掉,僅著內衣,露出畸形萎縮的肢體。


    秦驍指著邵東成兩條小腿:“你看。”


    邵東成兩條腿從膝蓋往下呈現不自然的青紅淤腫,肌肉像是從裏麵開始腐壞,皮膚下浮現出一條條橫豎錯落的異物凸起,有幾處正在流黃膿。


    秦驍蹲下去,從正在流膿的傷口裏拔出來一根拇指長短的細細的東西,上麵沾滿黑色的血和黃色的膿。秦驍仔細辨認,不敢置信:“這是針!”


    秦驍拿在手裏的是一根縫衣針,不止那一根,邵東成滿腿都被插滿了針。


    秦驍氣憤道:“是誰幹的?這不是虐待老人麽!”


    周頌沒做聲,隻看著邵東成那兩條插滿異物的腿。誰幹的?顯而易見是邵暘,隻有邵暘才有機會把那一根根針插進邵東成的腿中,時至今日,已經插進去上百根。


    秦驍道:“我們先送他去醫院吧,他的腿傷得太嚴重了。”


    他想給邵東成換上幹淨衣服,打開衣櫃,裏麵隻有冬衣,沒有夏衣。於是他搬出衣櫃下麵的一隻行李箱,想找找箱子裏有沒有衣服。箱子裏的確有一些舊衣,秦驍隨便拿出一套,感覺到衣服下麵鼓囊囊的,疑道:“下麵是什麽東西?”


    他把衣服掀開,發現箱子底下壓著一隻麵具。那是一張山羊麵具,邊角處已經破損,也已經掉色,似乎已經很有些年頭了。


    周頌道:“給我看看。”


    秦驍把麵具拿出來遞給他。周頌拿著麵具仔細端詳片刻,然後把麵具放在自己麵前,透過山羊的兩隻眼睛,看到邵東成躺在床上,正死死地盯著他,眼睛裏煥發出迴光返照般的光彩。


    周頌心底突然滋生一股寒氣,他能看得出來,邵東成的眼神和方才相比有了千變萬化。邵東成用力盯著他臉上的麵具,眼神無比亢奮,他吃力的抬起右手,像是要把周頌抓住。


    周頌緩緩放下麵具,露出自己的臉,邵東成眼睛裏的光彩瞬間消失,一片灰暗。他明白了,邵東成是這隻麵具的主人,剛才他戴上這隻麵具的模樣讓邵東成看到了曾經的自己——一個羊頭人身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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