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醒來,縉雲嵐神清氣爽。黎梔人已不在。她翻開治務作業,果然每道題都填滿了。她心下開懷,飛奔下山,在趙子揚抵達教室前,將作業交了上去。


    趙子揚喜歡當場批改做作業,遇到問題便叫弟子一個一個上去聽訓。


    他有條不紊地翻開擱在最上頭的第一本作業。縉雲嵐的心懸了起來,兩條腿已經在課桌下抖動,預備上去接受趙先生的語言製裁。


    誰知他竟然笑出了聲,且並非諷刺的笑,而是真心讚揚的笑容。他一遍一遍捋著山羊胡,道:“嵐小姐果真是大有長進,如此高難度的題目竟然能做到全對,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滿教室的同窗們齊刷刷向她投來豔羨又錯愕的目光。他們的眼神皆透露著一個意思。


    這麽惡心難搞的題目,她竟然能全做對,那一定是離瘋子不遠了。


    縉雲嵐亦是錯愕。


    黎梔,他簡化字還認不全,竟然能全做對。他天才嗎?


    而今搬來兩大箱書籍,想借此機會,提升一下黎氏整體的教育水準。


    她讓黎梔號召族人們在會堂聚集。她毫不拘束地站上講台,擔任了先生的角色,一本正經地教授眾人底下現行的文字與思潮。她大言不慚地告訴眾人,這一切都是為了將來融入俗世而打基礎,仿佛縉雲與黎氏和解的未來已清晰可見。


    黎梔並不排斥他封閉的族群一下被她破開一扇通向外界的大門。他信奉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那一套做法。他甚至找了個不起眼的位置,看著她在台上眉飛色舞的授課。


    他依照著她的演示,伸出一根手指憑空書寫著自己簡化過的名字。很是新奇的感受,而帶來這股新鮮風潮的人,無疑是台上的女子。


    她正聲情並茂地朗誦著一首詩歌,誦讀時的嗓音生澀得很。她似乎發現了這一點,又奮力粉飾,反倒更顯滑稽,不過……也很生動、有趣。


    她唿籲大家一起跟讀。眾人扭捏又紅了臉,跟得七零八落,不成樣子。


    黎梔清亮明朗的嗓音從角落裏傳了出去。他天生極具領導力與吸引力,有他做例,大家也一改局促,嘹亮地跟了上來。


    縉雲嵐向他投去感謝的目光,同時口中不忘念道:“窈窕淑女……”


    黎梔睨了她一眼,提醒她要專注,口中卻也不忘配合地念道:“……君子好逑。”


    課後,縉雲嵐在走廊上坐著休息,黎梔給她倒了杯茶。


    今夜無星亦無月,整個天地間一片漆黑,僅靠屋中台麵上那盞油燈的些許光亮照明方寸之地。光芒極力擴展卻也隻是將她的影子扯出去稍許。


    “阿梔,我最近一直在研究咒術,我由衷地希望能早日為你們解開三十大限的詛咒。這個世間有許多的不美好,也有許多的美好。誰也不能剝奪你們享受歡愉的權利。”她自說自話地與他碰杯,隨後豪情萬丈地一飲而盡。


    若放在往常,他定然要潑她的冷水,可此時此刻他竟也被她的天真感染,情不自禁地去幻想她口中的“美好”是怎樣美好的形象。


    和平的氛圍並沒有維持太久。圓滿抱著傘衝出夜幕,風塵仆仆地闖到黎梔家門口,開口便是晴天霹靂,“小姐,不好了,之前夯築的土石壩塌了好大一片,眼下河水又泛起來了,恐怕要決堤而入了!”


    縉雲嵐驀然睜圓了眼睛,震驚地喝道:“什麽!”


    土堤壩才竣工不過三天。因著這幾日天氣晴朗,河水並未再有上漲的趨勢,縉雲嵐交差後,上頭便讓她好好休整,防汛工作由其他人繼續跟進,故而她便也未再投注更多的心血,隻是吩咐圓滿若是下雨便去查看一番。


    是夜,她上山時還並未見風雨,空山與外界的晴雨向來不同。她安然於這晴好之地,全然不曾想到結界之外已然暴雨如注。


    雨勢漸大時,圓滿心有不安,前去堤壩處勘查。誰知她方靠近,便聽得前方傳來塌陷震顫的轟然大響。她冒雨接近,果真發現土石壩垮了一片。


    縉雲嵐聽她這話,一時心急如焚,不打一聲招唿便拉著她飛快下山。兩人在雨夜中狂奔,途中,她急切地問她:“毀壞情況如何,可已有人到場修補?”


    圓滿迴答:“自南至北最低窪處垮了大約有十五丈左右。我到時還並未有人察覺此事。許是他們覺得今日這雨不算厲害,臨時堤壩的高度也足夠應付,故而並未對此上心。我也是,若非小姐提前吩咐,我想我也不會去看那一遭。”


    縉雲嵐焦急又問:“那你可有將此事告知父親?讓他派人前去補救?”


    圓滿咬了下嘴唇,遲疑道:“還未。”


    縉雲嵐忍不住瞪了她一眼,“那你或有通知繼續跟進防汛工作的負責人,讓他召集人手前來幫忙?”


    圓滿搖了搖頭,依舊給予了否定迴答。


    縉雲嵐見她這溫吞反應,口氣也不由得嚴厲起來,“往日裏我見你行事也還算伶俐,怎的一逢大事便如此愚鈍。你既有時間上山來尋我,為何不早早向上通報此事。如此一來白白浪費了大把時光。”她說著,腳步不由得加快起來,任由豆大的雨珠狠狠砸在她的臉上,浸潤她不斷張合的嘴唇。


    “此前河水已然漫上河岸。這幾日雖有退潮之象,但仍與岸沿齊平。眼下最低窪處河堤坍塌,隻待雨勢再強上稍許,即刻便會衝潰防線,湧進農田。”


    她指著縉雲府,對圓滿下達命令,“你現在立即去通知我父親,讓他集結人手,前去補救!”


    圓滿挨了罵,一時悻悻不語,待她說完這話,她才道出真相。她的嗓音陰惻惻的,聽起來令人汗毛倒立:“小姐,我聽見那坍塌的巨響後,靠近時……瞧見了一個人影。”


    縉雲嵐猛地迴頭,犀利的目光打在她布滿雨珠的臉孔上,頭頂恰巧閃過一道霹靂,照亮兩人無血色的麵孔。


    圓滿繼續道:“我查看了河堤坍塌的兩側,決口不像是自然倒塌形成的,倒像是被人以外力擊潰的。若我猜的不錯,是有人故意為之,針對小姐。”


    “此話怎講?”縉雲嵐的嗓音冷靜得聽不出半點情緒。


    “此前小姐帶領眾人展開防汛工作,夯築臨時堤壩的事宜由您全權負責,如今竣工不過三日。雖說那新跟進的負責人有玩忽職守的嫌疑,但此時此刻那堤壩出了任何岔子,罪過仍隻會由小姐您來擔。您好不容易受到了大家的肯定,若這事一旦鬧大,鬧得全城皆知,豈不是將之前的努力付諸東流了。”


    縉雲嵐靜靜道:“可若按你所說,是有人故意搗鬼。如何能怪到我的頭上?”


    圓滿苦口婆心:“小姐。此事事發突然,一旦聲張來人,修補工作迫在眉睫。夜黑風高的,誰有時間去管那塌掉的部分究竟是被人惡意推倒的,還是小姐您此前……辦事不利才導致了這場差池?就算您事後辯駁,不明真相之人也隻會認為您在文過飾非。對您的信任也會大打折扣。”


    話到此處,兩人已經抵達南北水渠的岸邊,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堤壩塌倒的慘狀一如圓滿所描述,河水也漸有決堤之勢。


    縉雲嵐停下腳步,暗含欣慰地看著圓滿。她用力捏了下她的肩膀,露出了一點悲壯的慘笑,“好圓滿,越發機敏了。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但是洛城的良田大多集中在南北水渠附近。一旦農田被澇害,今年的收成必然損失慘重。我個人的聲譽固然重要,但與這萬頃良田相比,不值一提。”


    圓滿勸道:“可是小姐,這坍塌的部分不過十五丈,且眼下雨勢並不兇猛。若我們能在天亮之前用沙袋築造一個簡易堤壩,扛過這一劫,即使天亮之後有人來興師問罪,我們也有足夠辨白的時間。我們隻需將決口部分的疑點保存好。到時青天白日,請族中長老前來查看公正,便還能守住清白。”


    縉雲嵐仍然猶豫:“可是這太冒險了!我們不能拿百姓的利益來冒險。一旦出現差池,後果不堪設想。”


    圓滿急迫不已:“小姐!您不想做族長了嗎?黎氏還等著您去解救呢。這是您第一次在當眾表現,如若出師不利,丟了信譽,恐怕日後步步不順,再無人會信任您,讓您擔當大任了。想必那兇手打得就是這個主意,趁著夜黑風高渾水摸魚。他自可全身而退,但小姐您卻無故惹了一身臊。”


    縉雲嵐有些動搖,圓滿說得極有道理。這場事故很有可能就是衝著她來的,有人見她一帆風順很是礙眼,便暗地裏使壞。但她此刻無心去思考這幕後黑手究竟是誰,眼前的兩條路讓她難以抉擇。


    她捏緊了拳頭,關節處甚至變得青白。她內心無比焦灼,好像變成了一隻油鍋上的螞蟻,不知該如何破局。


    一滴雨飛進來她的眼眶,眨眼的瞬間漫長得猶如滄海桑田。


    “哪裏有沙袋?”


    嘈雜的雨聲中,她清晰地捕捉到一道清冷淡然的嗓音。她倏地抬頭一看,一把青綠的油紙傘出現在她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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