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孝三年,不宜喜鬧,不宜婚嫁,不宜興兵,不宜換位,真有許多顧忌。


    沒了喜慶的大紅色入眼,沒了唿嘯升空的煙花綻放,沒了集會遊園,昨日的春節便顯得格外沉悶。幸好這也是最後一年,明年過來,又該是個熱鬧的春節了。人們壓抑著也期望著,日子早些過去。


    第二日清晨,果然是個良辰吉日。晨霧彌漫著,日頭將將升起,便散去無蹤。空氣是濕潤的,陽光傾灑又暖到人心窩子裏去。些許薄雲在高空散漫的飄著,隱隱顯出龍形。


    今日龍城的街頭巷尾,雞鳴三省之後,便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人。這些三教九流的臣民們,此刻都穿著自己最華貴的衣服,興奮的交頭接耳,不時朝皇宮方向翹首以盼。


    皇宮裏又傳出鍾響,這時的鍾聲是洪亮而厚重的,一聲接著一聲,足足響了四十五響,有九五至尊的寓意。


    一個尖銳有些年輕,又有些激動的公鴨嗓子喊了一聲,聲音竟讓龍城內人人可聞。


    “宣聖旨!”


    “奉天承運,皇上詔曰:‘朕不忘皇後,無心理朝,幸太子龍三文武韜略,皆盡人極。即日起,江湖紀元6722年1月29日,朕退位歸於皇隱觀,不問朝政,太子龍三繼位,稱龍玄帝。”


    一個尖銳又滄桑的聲音,語氣沉穩的宣讀了聖旨。兩位一少一老的公公相互搭腔,也隱隱象征著朝權的更替。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整整一城的人早已紛紛跪倒,待聖旨宣完,才齊聲唱道。足有百萬人齊聲唿喝,聲音匯集在一起,像成了巨浪,打得整個龍城像是地震一般,瑟瑟微顫。


    此後數個時辰,皇宮裏再沒傳出什麽消息。


    而此時正是早八時八分,天壇下文武百官也是拜倒著,唯有一身龍袍額帶皇冠的龍三穩穩站著。待那老太監宣讀完,聖旨已被隨太子龍三長大的小太監躬身雙手接過,龍三目不斜視,冠簾下眯著眼,冷冷看著升起的那輪紅日。


    他前方是上天台的九道石階,他抬腳一步步走了上去。小太監弓著身子雙手捧著聖旨,等他上了兩道石階,才小心翼翼地跟著上去。


    上了七道,年輕公公不敢再上,把漲得通紅的臉狠狠低下,倒把雙手捧著的聖旨,盡力地高高捧起。片刻之後,聖旨便拖離了他的手。他悄悄輕舒了一口氣,一步步倒退下來,在天壇下方也跪了下去。


    龍三第一次迴頭,不用彎腰便接過了那道聖旨,雙手拿著。他此時背對了紅日,從高處向下望去,俯視他身下的無數人。沒有什麽高處不勝寒,也沒有什麽竊喜,這本就該是他的,他淡然接受了這個高高在上的位置。


    沒有人再能讓他下跪,隻有一個個人在他麵前跪倒。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再看那些如蟲子般顯示卑微的人們。轉過身來,對著東方升起的旭日,他緩步走到天壇中央,那裏有張紫金色的桌子。他將聖旨展開來,平整的放在桌上。


    “朕,生於江湖紀元6689年冬至,那年12月1日。出生即為太子,早早注定了今日。朕生於盛世,自小享盡父母疼愛。至二十歲時入伍,自發鎮守邊疆,十年時間,殺過南夷,斬過北蠻,立功可升四品偏將。至三十歲,母後撒手人寰,父皇哀念母後無心朝政,朕接任監國攝政之位,替父皇監理天下事,三年操守,朝臣幾乎換盡。至三十三歲,為母後守孝三年,終繼位稱皇,得稱龍玄帝。”


    龍三此時沉聲言語,聲音低沉又不缺洪亮,淡淡簡述自己半生曆程。


    他忽然轉過身去,俯視天壇下文武百官,冷笑一聲沉聲喝道:“朕接任監國攝政,三年時間,斬過刑部尚書,屠過內大臣滿門,手下大臣陰魂無數,鮮血如流。人人私下稱我嗜殺如魔,屠夫太子。此刻朕便問一聲,屠夫繼位,何人有異?”


    群臣裏數十人身形微顫,朝著地的臉悚然動容。這一段本不該在出現,偏偏這龍三太子繼位,竟如此問了出來。


    三年太子令,聞者皆變容。三年時間,讓朝臣們很是了解這位的脾性,如此關鍵之時,又有何人敢接話?何人敢有異議?


    於是文武百官齊聲唱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龍三在天壇之上,哈哈大笑。這才轉身拿過祭壇上三根龍香,點燃後cha在香爐中,朝著東方跪下,脊梁卻是筆直著。


    “敬告列祖列宗,皇家龍三今日繼位,替父執掌江山社稷,帝位龍玄!”


    ……


    龍城大街上依舊是人滿為患,中間被禦林軍攔出八馬寬的長道,空等了數個時辰的人們也不以為意,依舊興奮的交頭接耳。


    此時已到了中午十時,估算著時間,新皇巡行也該開始了,人們愈發興奮起來。


    一聲輕樂的鍾鳴,皇宮南天門轟然大開,八匹潔白無暇的高頭大馬漫步踏出,拉著的正是皇上的鑾轎。離南天門近些的民眾遙遙見到那金色的轎子,便是一聲歡唿,旋又齊齊跪下,高聲唿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樣的唿喊一聲接著一聲,龍城的子民們也是跪下了一批又一批。誰也不知這興奮從何而來,也沒人敢抬頭偷瞄一眼皇上的模樣,也沒人敢妄議些什麽,更無人不跪不喊萬歲,偏偏跪下去的人,均是一臉榮幸和歡喜的。


    繞著兩條環城路行了一遍,便用去了四五個小時。龐大的隨行隊伍這才洋洋灑灑又不失威儀的迴了宮,留下一城猶自興奮著的子民。


    滿朝文武早迴了朝堂之上,見龍玄帝龍三返迴,正正坐上那五爪金龍穿雲籠霧的龍椅上。折騰了數個時辰的龍三,絲毫不顯疲憊,依舊一臉威儀。


    眾朝臣跪下又一次高唿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龍三笑了笑,首次和顏悅色地道:“眾卿平身。”


    見文武百官都爬了起來,他宏聲道:“明日,皇妹雲依公主與朕兄弟成婚,與朕登基可稱是雙喜臨門。明日無早朝,大慶三日,宵禁取消三日,以示皇恩。”


    文武百官聞言一驚,竟不知皇上何時多出一個兄弟來,這問題隻能押後慢慢琢磨,此時又一次拜倒喊道:“恭喜吾皇!恭喜公主!”


    龍三罕見地滿臉笑意,擺擺手起身折迴宮裏。本已一臉疲憊的小太監,此時連忙打起精神,高聲叫道:“退朝!”


    唱腔稍嫌短促,一朝得道的年輕公公略顯得些許局促。單他一人,還沒有獨自麵對台下百人的氣場,隻得草草收尾,尾隨龍玄帝而去。


    龍玄帝龍三下了早朝,換了一身便裝,也是錦衣大氅說不出的華貴,但沒有五爪龍袍那般隱隱有讓人畏懼的氣息。早有宮人預備好了一輛不太顯眼的馬車,龍三坐了上去,也無需多言,任由車夫輕車熟路而去。


    這馬車一路從側門悄悄出了皇宮,朝公主府而去。


    環城大路上仍是人聲鼎沸,許久沒這麽熱鬧過。這馬車沿著官道行著,倒也不大引人注意。這時坐在馬車裏,龍三依舊能清晰聽到車外嘈雜的議論之聲。


    人群過了許久,還是掩不住的興奮。畢竟登基這樣的大事,數十年方才能見到一次,有些人一輩子怕也沒這樣的機會。哪怕是跪一跪,大多數龍城的子民們還是能生出一股天子腳下的榮耀之感。


    平民們也不至於議論什麽,隻是或得意洋洋的吹噓著自己認識哪位新上任的朝中大臣,或是七大姑八大姨家哪位女子入宮當了宮女,抑或是大談持家治國之道。如今朝中清洗大致了結,便多出無數空缺,心存大抱負者自然倚望著得幸龍恩,可是大展宏圖。


    龍三皺皺眉頭,倒不是碰巧聽到了何等大逆不道之言,隻是覺著有些吵鬧,讓人心生煩厭。


    所幸馬車行了一段官道,便轉了路線。踏入豪宅區,便要清淨許多。這一片大多是朝中大臣之府,或是富商望族,或是皇親國戚,多是深宅豪府,平民之流稀疏少至。往來轎子馬車也是行色匆匆,馬路大道上倒是少有閑言,隻是那各家府邸之中,無需龍三多猜亦知曉必是各色深談淺論,更是為明日公主大婚繁忙準備著適宜的大禮。


    公主的雲依府,離皇宮算是極近的地方,隻是直行的大道這輛馬車從不踏足,反而尋了一條稍有些繞路的小道,最終通向雲依府的後門。那直行的大道上眼線過多,無數雙眼睛窺視著,龍三總不喜歡去接受這些無聊的目光。


    馬車緩緩停下,龍三xian開簾子走下馬車,盯視著麵前朱紅大門思慮了片刻。他有些猶豫,昨日那一場情緒激動的咆哮,最後更是對著王故拂袖而去,也不知王故心裏是何感受。他昨日迴來後,亦是忙碌著登基大事,把這件事情徹底忘得一幹二淨,下了早朝一如既往的朝雲依府奔來,臨到了推門時才倏然想起這事,推門的手就有些踟躕。


    馬夫和那小公公垂頭躬身在馬車旁立著,卻偷窺到新上任的龍玄帝極少的猶豫。即使龍三此刻麵無表情,讓人無從揣摩他心中所想,作為常隨左右的兩人,卻隱隱知曉龍玄帝出奇的猶豫。


    這位皇帝在眾多人眼中,從來都是殺戮果決的,屠刀之下亦未見過絲毫遲疑,偏偏此時,對著一扇常見的朱紅色大宅門,站了足有十息。


    十息之後,那握得住江山社稷的手,終究推開了門,吱呀一聲後閃身進去。


    雲依公主沒有去江湖之前,常在宮中居住,雲依府不過是個意思,雖然時時有人打理,但雲依一年裏恐怕也難在一個月時間。隻是此次迴了龍城,雲依反倒不大在宮裏居住,迴宮也不過幾個時辰,拜見了父皇,又在皇宮各處親近的皇妃處走動走動,便迴了她不大常在的宮外雲依府。


    雲依公主住進府中後,三年裏也不怎麽見動彈,連宮中亦隻是來時去了那一趟,隨後三年均是安然待在自己府中,所以三年後忽然傳出大婚,更是趕在新皇登基後的第二天,與從未聽聞的皇帝兄弟結成連理,實在讓大臣們想破了腦袋,也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唯一清白的,便是那位“皇帝兄弟”這三年裏恐怕就在公主府上,而龍玄帝攝政三年裏常往雲依府跑動,應該就是為了妹子與那位無人知曉的皇帝兄弟了,那欲娶自家親妹的謠言自此才煙消雲散。


    龍三閃身進去,又把門吱呀合上,尋著常走的小徑前行。雲依府中少有下人,王故來後似是不喜府中常有人走動,擾了清淨,雲依唯有留下一個花匠,一個廚子,三個打掃的老仆和兩個侍奉自己的宮女,將府中十之八九的下人紛紛遣走,所以偌大一個深宅,竟顯得有些清冷。


    龍三隻能用三年時間,習慣了兩人的幽靜。此時行走在幽徑長廊裏,他微微皺眉,思考著待會怎麽和王故打招唿,腳下卻是一步未錯,顯然對來了三年的府邸熟悉之至。


    行了約有半柱香的時間,終於見到一方高聳崎嶇的假山石,沿小徑繞過後前麵一片碧波粼粼,是一片畝大的湖水,迎著午後的斜陽微微波瀾,一片片荷葉才lou出尖角,空氣清新宜人,已有悠揚清幽的古琴聲飄飄而來,繞梁悅耳。


    湖前有一方石台,方圓不過百丈,一人身著素麻長衣,隨心所欲般舞著劍,人隨劍走優雅悅目,正是絲帶束著長發的王故。石台更前方是一道走廊,雲依身著深紅色長袍,映襯得精致臉蛋嬌豔而清秀,軟軟坐在蒲團上,青蔥十指隨意撥弄著身前的古琴,琴聲亦是清靜悠遠,聞者可靜心如古井。


    龍三每每在此地見到兩人,都會不由閃過一絲豔羨。心底深處,他又何嚐不想過這等生活,無人擾亂清幽,養心靜氣一過經年。可惜偏偏生而為男,又出身在帝王家,注定了背負社稷,忙碌一生也輝煌一生。


    龍三幾乎每次來,兩人都是這般模樣,一人彈琴一人舞劍,不論風雨暑寒,三年來均是如此,從不見兩人焦躁,也極少見兩人交流,像是恆古如此,也會長久下去。他總是喜歡來這裏,也無非有一點是喜歡這裏的清淨,還有喜歡看王故舞動他那柄強化無情劍,和聽雲依不時撥弄的琴音。


    “來了?”王故動作依舊流暢,隻是轉過臉來,給了龍三一個淡淡的微笑,好像他們之間從沒有過爭吵。


    王故身上總是蒙蒙有光,灰霧隨身繚繞,夾雜著些許紫色毫光,混合出一種玄奇的灰紫,煞是好看。龍三覺著王故身上的灰紫霧氣靈動如雲,常看便會感到一種莫名的**。


    見王故如往常一般打了招唿,龍三心底鬆了口氣,覺著王故沒有對那次爭吵介懷,亦深覺王故果然是兄弟,總會原諒自己的有時肆意。於是他也朝王故lou出笑臉,驚詫一聲道:“你們怎麽還不準備?”


    也不等兩人答話,自顧自接著道:“明天就是你們大婚之日,皇家這麽多規矩,你們等著明日再準備就倉促忙亂了,還是該現在開始籌劃。人呢?朕派來的司儀呢?”


    後兩句已是焦躁的吼叫,雲依聽著撲哧一笑,失聲笑著輕搖螓首。她也早早習慣龍三這樣像個中年婦女般絮絮叨叨,操勞各項事宜,如今也算是見怪不怪了。


    “不需叫了。”王故也是失笑,舞劍不停踏步優雅,朝大叫的龍三道:“才一登基就又迴了本相,要是讓那些大臣看到,豈不是要瞪掉了眼珠子?”


    龍三瞪了瞪眼,自己亦是嘿嘿笑著,唇上那講究的八字胡沒了威嚴,微微抖動著有些滑稽。隨後他歎口氣道:“看著那一朝堂的印字朕就頭大,三年時間幾乎換得幹淨了,也就順眼多了。”


    王故沒有接話,他從不參與龍三的朝政。哪怕龍三幾次三番期望他入朝幫忙,他也沒有答應過,均是龍三稍微起個頭,敏銳的王故立刻岔開話題,這次也是一樣。


    “你大清早喊了一大幫子人來,一個個都是皺著眉頭交代這樣那樣的規矩,我和雲依都聽得頭大,所幸便一股腦兒都趕跑了。”


    龍三又瞪著眼,旋又想到這兩人都是不忌憚自己威嚴的主,有些喪氣的放棄了氣勢上的恐嚇,皺眉道:“這畢竟是你們兩個的一生大事,更關係著皇家顏麵,怎能兒戲?”


    一麵說著,人卻緩步踏過石台,做到了雲依身旁的另一個蒲團上,不在意身旁雲依渾身散出的如尖刺般的深紅毫光,杵著腦袋看石台上王故慢悠悠舞著劍。


    “我本該給雲依一個名份,皇家顏麵想來你也該大致清楚,既然知道你要來,聽你說著我們記著便是,何需聽那些冷臉司儀對著我們指手畫腳?”王故隨意說道。


    “唉……”龍三故作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歎口氣道:“這天下如今除了父皇,也便隻有你兩人敢如此對朕了,朕偏偏……就拿你們沒有辦法。”


    雲依和王故一陣輕笑,知道龍三是在說笑作怪,便也不以為意。隨後這位朝廷大臣們眼中的屠夫皇帝,就在這走廊上麵對著兩個對他毫不尊重的人,故作嚴肅又更像個中年婦女般講述著明日兩人該注意的各類事項。


    在雲依似聽未聽彈著琴弦,和王故依舊練著龍三看不懂卻不得不承認極為優美的劍法中,龍三一麵聽著琴弦,一麵看著王故舞劍,居然一麵還不忘動著嘴細細叮囑兩人,顯現出了與朝堂上毫不相幹的另一種厲害手段。


    龍三這一講,直講到日落西山,圓月繁星垂掛高空。隨著兩人用過晚飯,這位新晉的皇帝才心滿意足地自己離去。


    也不知兩人聽進去多少,龍三其實毫不在意。隻要兩人名義一定,他便極為滿足了,怎可能真正去責怪兩人明日又有多少個地方不合皇家禮法。


    夜漸深,月兒灑下的青華愈發明亮。兩人依舊自修著,雲依不時撥弄琴弦,王故緩慢地練著劍,好像誰都沒有發覺斜麵走廊頂上,何時坐著一個窈窕的身影,向下看著兩人。


    不知那身影看了多久,才用輕幽飄渺好似無意般的聲音,輕聲問道:“你和……雲依明天要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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