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依總是很安靜。如果她能夠言語,或許她會活潑地不停嘮叨,但這一世的她偏生是個啞巴,所以她也比一般女子更要安靜。


    龍三皺皺眉頭,驚怒的看著密林中。他越來越討厭這些個所謂的江湖人,終日裏占著強橫的個人武力肆意囂戾,毫無顧忌。就在片刻之前,一名江湖人居然在威脅自己親妹妹的生命!妄圖殺死一位堂堂王朝的公主!


    他很是厭煩這些自以為是的家夥,那古怪的女人與王故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他居然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講些什麽。那女人似乎將自己的妹妹稱作什麽“圓月的小女仆”,更是為了王故爭風吃醋企圖殺死雲依,這隻是他能夠聽懂的,至於那些稀奇古怪的論調,反倒不重要了。


    因為龍三心頭怒火已起,大權在握的他早已悄無聲息地謀劃著一些事情,為了他十數年前便有的念頭。他徹底掌權這三年裏麵,由刑部尚書開始,朝廷裏的各色文臣武將被他以各種理由換去了十之八九。除了不敢動畢大學士和厲太尉,還有足夠聽話和實權不大的禮部尚書,其餘五部尚書及以下官員,被他皆盡撤下,或是降職或是發配邊疆,或是尋些由頭滿門抄斬。


    短短三年時間,太子令早已讓滿朝文武聞風喪膽。在這期間,原本均是額頭一個“印”字散發白色淡芒的滿朝大臣,如今除了畢大學士、厲太尉和禮部尚書,其餘人等早被額頭光潔的解禁者代替。


    這隻是龍三計劃的開始,缺少了這些係統任命的眼線,他便比父皇那時候更多了許多權勢,不再像當年的父皇,竟成了係統的傀儡。如今的朝廷,才會讓龍三言出法隨,令行禁止。


    他是做大事的人,而那件大事著實需要他細心雕琢,謹慎謀劃,方有可能一次成功。哪怕這或許需要他數十年甚至一生,他也要義無反顧的去做。


    所以這時候的龍三,冷眼看著林中,卻不置一詞。該隱忍的時候,龍三總是會做的很好。


    王故沒有走的意思,雲依便靜靜陪著他。兩人不走,龍三也就安然而立,算是吊念他的母後。


    日頭慢慢爬高,陽光傾灑在三人身後,罕有的溫暖。恍然不覺,已是正午十分。


    當年的這時候正是終南山廝殺正濃之時,大約也是全真教掌門古祥頭顱落地的時刻。而今日遠處的終南山上,為血染終南的那些弟子們長老們和原掌門古祥,也正在舉行盛大的祭典。


    喪鍾聲悠悠揚揚飄蕩過來,更有哀絲悲竹彌漫虛空,真是一個祭奠逝人的日子。


    “小王故,這幾年過的可好?”


    一個豪爽又像在逗趣的聲音悄然響起,崖上三人聞聲抬頭,那紅崖之上此刻lou出一個腦袋,一張絡腮胡子的黝黑大臉正對著王故擠眉弄眼。


    王故眉頭一挑,笑了起來。


    “自然是沒六大叔那般滋潤,但也尤為不錯。”說完看著身旁雲依一眼,兩人相互給了對方一個微笑。


    “哇哈哈哈哈,你六大叔我自然是滋潤的,美人得抱,傍山依水樂不思蜀啊……”正自得意著,忽然哎呀一聲側過頭去,怒容忽又成了苦怨,喃喃道:“我又沒說錯什麽,你為何又掐我……”


    那邊又冒出一張俏顏,那俏顏冷豔掃了眼故作疼痛的任我遊,複又看向王故。


    “小子恭賀六大叔和二姑姑終成眷屬!”王故笑著抱了抱拳。


    “怎麽不恭賀我們啊?”又是一個腦袋,嬉皮笑臉地lou了出來。


    王故更是笑得開懷,又拱拱手道:“自然還要恭賀八姑姑和五大叔。”


    “王哥!”


    對麵有人興高采烈地朝王故猛力揮手,生怕被王故忽略。


    “嗬嗬,別仁和三叔叔三嬸嬸安好。”


    卻見那別離和媱雲朝王故笑著點點頭,別離忽然一臉詭譎地問道:“你就不問問你父母?”


    王故一愣,手腳已是止不住的顫抖,呐呐著道:“難道他們……他們……他們?”


    “他們……”


    一臉興奮的別仁正準備道出事實,卻被一旁父親伸手掩住嘴,直憋得別仁滿臉通紅。


    別離一副高深莫測地模樣嘿嘿笑道:“不可說!不可說!”


    莫銷魂刻意咳嗽兩聲,嚴肅著道:“不過有些人倒代我傳下話來,說是心願已達,圓圓滿滿,務再掛懷。”


    王故戰栗了片刻,旋又深深吸了口氣,終是滿意地笑著低聲喃喃:“既是如此,今世之事已然圓滿,且看上一世的恩怨是否也能……”


    唯有他身旁的雲依聽到他的自語,側目瞟了一眼王故,無人發覺她眼中一閃而逝的那抹複雜神色。


    見王故笑得開心,對麵紅崖上的幾個腦袋亦是大笑開來。那老六任我遊忽然咧嘴高喊了一聲。


    “師父啊!還有師叔或者各位師祖師叔祖們!徒兒們不孝,今生怕是無法盡孝了!這便走了!”


    “逆徒豈敢?”


    一聲暴喝自斜麵密林響起,待四五個身影衝到崖前,對麵紅崖上早沒了人影。氣得三長老唿唿喘著粗氣,黑臉上竟是忽青忽白,想是心下怒極。


    三長老一聲怒吼,拔劍衝向崖邊,半道如丈長冰柱大小的凜冽紫色劍芒唿唿刺出,直直cha向對麵紅崖,打落無數岩石。三長老在崖邊驟然止步,對著崖下怒聲吼道:“幾個兔崽子!給老子滾出來!我知道你們就在下麵!……”


    “成何體統?”一聲脆響的巴掌,險些將崖邊的三長老扇到崖下,三長老的師父怒哼一聲,閃身對著三長老就是一巴掌,叱責道。


    猶自不解氣,怒聲數落道:“看看你們教出來些什麽貨色!”言罷帶著身後幾位他的師兄弟踏崖飛起,直衝向對麵山崖。三長老也是幡然醒悟般,踏足而飛尾隨師父追殺而去。


    王故、龍三和雲依一言不發,仿佛看鬧劇般好好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大約隔了個把時辰,對麵紅崖才又傳出聲響,那須發剛直且灰白夾雜著的老者罵罵咧咧地聲音傳了過來,緊接著便是一個魁梧的身影斜飛而迴。


    “你倒是把那幾個兔崽子給我找出來啊?找不出來你就給我死在這裏!”


    魁梧身影磅一聲巨響,砸得王故前方灰塵漫天,待灰塵散盡才看清,正是成了泄氣包的三長老,想是被他的師父一腳給踢了迴來。


    待四位不知幾代的天涯長老落迴一線崖,崖下忽然傳出一個嬉皮笑臉偏又轟隆震天的聲音道:“師父和各位師祖師叔祖們,別找啦!我們都在崖下呢,勞煩你們辛苦啦,若是不敢跳崖,就早早迴去吧……迴去吧……迴去……”


    聲音傳上來時,已是迴音陣陣。本是趴在地上的三長老忽然猛地起身,快步跑到崖邊朝下吼聲如雷。


    “小六子,你莫非以為你師父老子我不敢跳麽?”


    旋又側著耳朵等在崖邊,似是在等迴話。片刻後竟真有那不怕死的老六任我遊迴了話。


    “嘿嘿,師父啊,你徒兒我們都在下麵呢,你們敢跳麽?”


    又是陣陣迴音,倒像是在強烈諷刺著道:“敢跳麽……敢跳麽……”


    三長老頓時大怒,魯好袖子大吼一聲“老子我這就下來!”,一蹬腿就要衝下去,一道紫色身影忽閃而過,便見三長老像肉餅般貼到對麵紅崖上,深深嵌在其中難以動彈。


    那三長老剛直短發的師父一麵怒吼著,一麵對著紅崖上的弟子飛踹。


    “我怎麽會有你這麽笨的徒弟?你這貨怎麽不笨死算了?你這腦子是豬腦子還是狗腦子……”


    飛踹了不下百腳,紅崖上碎石砰砰下落,他又轉頭對著下麵怒吼道:“下麵的幾個天涯逆徒聽著!快給老夫死出來!否則我真要衝下去,你們幾個絕無活路!”


    崖邊看著的一個紫衣懊喪地遮住臉,繼而大喝一聲:“洛武力!你還嫌丟人丟得不夠麽?”


    那三長老的師父聞言一愣,迴頭但見自己二哥一臉陰沉,猶自不解又不敢再多言語,過去提了自己徒弟便飛了迴來,嘴裏嘟喃著什麽就無人知曉了。


    那方才發言的紫衣老者,麵頰無須,清矍精瘦,倒是身高九尺以上。但見他冷咳了一聲,漫步到崖前,對著下麵中氣十足猛然喝道:“下麵的叛徒聽著了,我乃天涯閣一千二百八十三代長老,同輩中排名老二,姓暮單名兒一個惟字。”


    “你們且記住了!”這叫做暮惟的老兒自我介紹了一番,才轉迴話題道:“這天涯自有天涯的規矩,既然你們尋著這特殊場景的門道,我等也拿你們毫無辦法。照天涯規矩定,但凡如朝政者與隱居者,一世不入江湖便做不知。但是,若有一日你們敢在江湖冒頭,天涯必嚴懲不貸!”


    “老二哥,既知他幾人就在下麵,我們怎不下去將之拿下?”那排名老三的洛武力撓撓腦袋,自作聰明地點醒道。


    哪想到這一問又引出老二暮惟的沉沉暴怒,低喝道:“洛武力!早有記載,那特殊場景若無門道,便是你與他們同在一塊土地上,也是在兩個不同空間。你若是下去了,漫說找不到人,連你也要困在其中。你何時能看看書?你何時才能動動你那豬腦子?罔你還是祖師洛陽傳下來的血脈!”


    這看似剛直的三長老洛武力,竟然是天涯祖師洛陽的嫡傳血脈?


    王故這才正眼向那人打量過去,隻覺得老漢嘿嘿傻笑地模樣實在不討人喜,旋即頗有些失望的搖了搖頭。


    這時崖下已有迴話,一個絕不似任我遊般爽快的平淡聲音轟轟傳了迴來。


    “請各位長老放心,我等人今世,隻願偏安一偶,絕不再踏足江湖。”


    暮惟沉思片刻,方才沉聲喝道:“一言為定!有違此誓,天涯六十二位現任長老共追殺之!”


    等了片刻,下方再無迴音。他這才轉身,看向王故時一道精芒閃沒。


    “至於你,我想不用再重複一遍了吧?”幾位長老一麵漫不經心般扶住劍柄,暮惟一麵冷冷問道。


    王故拱拱手,笑道:“也請各位長老安心,王故此入朝廷,亦是再無江湖之心。該放下的俱都放下,我隻求一世清平。”


    暮惟冷哼一聲,陰陰掃過王故三人,有若蛇杏般的殺氣警示一番,“既如此,便安穩做你的太平駙馬吧。但倘若聽聞妄自涉足江湖,我天涯六十二位現任長老亦共追殺你!”


    王故抱拳真誠道:“王故一世謹記。”


    暮惟這時一腳踏地,率先飛起,低喝一聲“走”,洛武力急忙提著徒弟三長老的身子,隨著其餘幾位師兄弟朝西方飛去,一路肆無忌憚。


    龍三冷眼望著這些江湖人飛遠,才冷哼一聲,沉聲叱道:“無法無天!目無法紀!天下有這等亂禁之人,又何談國泰民安?何談清平盛世?”


    “在吾麵前妄議追殺恐喝朝廷中人,簡直是視人命為草芥!如此成何體統?”


    王故和雲依靜靜聽著龍三喝斥,待他息止後,王故猶豫片刻,終是提醒一句:“這天下,終歸是江湖人的天下……”


    “我不聽!”龍三側目怒視王故,臉色竟有些猙獰,“父皇許多年前就這般言論,如今你也這樣講!待明日……它日必讓你們好好看看!”


    言罷似是惱羞成怒,多年涵養遠遠拋棄,竟是一怒之下甩袖而去。雲依本待追上前去,見王故未動,她又有些徘徊不決。


    “去吧,好好陪陪他。”王故苦笑著,放開雲依的手。雲依咬咬嘴唇,快步探入林中尋找那暴怒中的龍三。


    這是王故和龍三之間的第一次爭吵,看似莫名其妙又在情理之中。


    當年的年少懵懂,今日一人貴為太子,總領朝政,不日便要榮登大位。他所思所想已不若當年那般單純,心懷廣闊可收天下,威儀日重,哪裏還容得不再掌控之中的事物存在。


    王故於江湖中飄蕩十數年,當過幫主殺過人,上一世更是一世在江湖肆意縱橫,早早明了這世界的本質,有心提醒卻被龍三置若罔聞,真真是有些有心無力了。


    思考的角度不同,一點一滴的偏差經過十餘年的積累,如今的兩人,像是兩條岔開後無法再同行的道。


    王故兀自出神了半響,腦海裏雜思紛至,也不曉得過了許多時間。待迴神後緩緩起身,喟然一歎,覺著自己像條魚,絞盡了腦汁拚命掙紮,依舊跳不出這牢籠。


    鑰匙在他手上,可是誰又有那實力,能夠推開那扇厚厚的門。王故準備了太久,依舊沒有把握。


    他朝崖下望去,那雲朵舒展流動很是真實,他明明知道這都是虛假的。


    輕笑一聲,真真假假又何以為斷,他或是他們這一批被遺棄的人類,困在這虛假的世界裏已有數千年,許多人都早已習慣了這個世界,真假對他們來說也已經無關緊要。


    旋即高唿一聲:“下麵的各位長輩,王故這就走了,或許再不會來打斷你們的生活。你們都要好好的……滿足的……活著。”


    王故說完,灑然轉身便要離去,一個聲音忽又響起。


    “雖然不願多做解釋,那南山妻子的確在我麵前身亡,她的女兒卻被吳沾衣收養,許就是方才那林裏麵的小姑娘。你若有機會……將她的身世告訴她吧。”


    王故迴頭,紅崖上有一個身影,卓卓獨立,正是老三別離,一臉沉思淡淡說道。


    王故抱抱拳以示知道,遲疑片刻仍是道:“還望三叔叔代我向下麵的各位轉告一聲,真心希望他們美滿幸福。”


    “這是自然,我們打小開始已有謀劃,如今巧然促成,已是心滿意足,你日後也無需掛懷。”別離朝王故笑笑,身影已然消失不見。


    “便作緣起於江湖,此後便相忘於江湖,好不快意……”


    “相忘於江湖……”王故喃喃著這句話,輕笑數聲。終是踏步行入密林,那如利劍般的身影片刻之後消失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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