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到底是什麽?


    這是個深奧的問題,沒有人能完美的解答。它不以意誌為轉移,不以喜好決定快慢,總是一點一滴的流逝著。好似一個老軍人散步,每一步都精確得仿佛尺子量過,每一腳落地都像節奏均衡的鼓點。


    可是,每個人都覺得其實時間是不準確的,它在你奢求它慢下來的時候,總是走得很快,仿佛煙花般轉瞬即逝。反過來,又在你祈求它快進的時候,偏偏好像停滯,有成語道:度日如年。


    引無啄在開頭半年,就覺得這日子是沒法兒過了,度日如年來形容都尚嫌分量不足,要用度分如年才顯得貼切。


    他本以為留了下來,是要傳他絕世劍法,可是半年裏麵他都幹了什麽?


    繡花,繡花,繡花……還是繡花!


    他雖然瀟灑自揮一刀,去了男人的標誌,可骨子裏依舊認為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倘若是為了絕學忍些辱受些罪也就罷了,他引大少不是個矯情的人,況且終日身旁都有絕色美人陪伴,好酒好肉有人供著,好景色賞心悅目的,這種日子自然談不上受罪。


    可到底是哪一日,他記不大清楚了,隻記得有一夜自熟睡中猛然驚醒,卻是幡然醒悟一事,滿臉滿身止不住的冷汗狂冒。


    他學的可是妖異武學,“欲練此功,必先自宮”,單篇劍法尚且如此,這完整版會連開篇第一句都省略了麽?


    倘若如此說,那東首端坐繡花的絕色,到底是女的還是男的?


    倏然想起那紅衣妖人偶然提及的幾句話,言及黑木崖上不離妖人二字,這妖人兩字,似乎在引無啄的腦海中一直翻滾著,再聯想那絕學的苛刻條件,寥寥妖人兩字,卻變得頗為值得玩味了……


    自此之後,引無啄在黑木崖的日子,就變得不再想表麵上那麽舒適了。


    有些時候,一個念頭會改變很多,引無啄繡花閑暇時偷眼向“絕色”看去,原本看美女的心態蕩然無存,心頭徒然多了兩分茫然,三分敬畏,其餘的還有什麽,連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這樣斑駁繁雜的心情,又怎能靜下心來縫縫繡繡?


    自然錯針,也不知那“絕色”怎麽發覺,隻要他錯手,手上便是一陣尖銳刺痛,一隻細針入肉五分,針腳微顫,正正cha在他錯了的那個指頭上麵,針頭從另一麵鑽出,鮮血凝珠,痛徹心扉,滴滴落下。


    那繡花針好似長在手指上一般,引無啄修的是絕世快劍,如此眼力依舊捕捉不到“絕色”何時動作,那細針又是怎樣飛來。


    引無啄一陣慌亂,急忙拔出繡花針,點穴止血,自知有錯外加那三分敬畏,當然不敢多言,改道再繡。


    可是越想好好做,有時候越是做不好,心越是如同亂麻,再錯,再疼,再止血。


    依稀記得“絕色”似乎有說過話,聲音圓潤如珠,稍微低沉讓引無啄聽著似乎裹了點男音的磁性,“若是連花都繡不好,怎麽讓人覺著完美呢?”


    引無啄不覺毛骨悚然,渾身一陣雞皮疙瘩亂冒,“絕色”口中的“完美”二字,怕是於女子而言吧?


    他覺得這樣的日子度分如年,怎麽過得去。可是堪堪半年時間不到,他早已適應,心靜如止水,波瀾不驚。至於“絕色”是男是女,他早已不去探究,連問都沒有出口問過,他覺得無關緊要,因為他現在也開始雲鬢高綰,點唇畫眉,靜心繡花。


    世界上,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勝過習慣。


    當他半年之後繡出一幅《天眷寒梅圖》的時候,他拉開觀賞,滿心喜悅。


    “絕色”沒有抬頭,卻笑顏如花,文靜清幽說了一句:“我欲觀天下,靜繡梅花。”


    引無啄放下手中織物,卻見他的桌上倏然多了一卷紗巾,紅調絲綢上繡著密密麻麻的淡金色娟秀小字,左起四個大字,正是《葵花寶典》!


    引無啄本該走,他卻沒有走,朝“絕色”笑笑,將那紗巾確認學習,紗巾憑空消散後,他將那一幅《天眷寒梅圖》收入懷中,自旁又拿起一方空白的紗巾,自顧繡了起來。


    自此之後,時間好像換了齒輪,或是直接不見了蹤影,反正引無啄再也沒有感覺過時間,他甚至都不知道到底是在白天,還是在黑夜。


    他的眼眸一直是空洞的,就是說他的狀態一直在運轉,新學的完整版絕學默默的自修著,可是總也沒有影響過他的動作。


    他在繡一幅很大很漂亮的圖,可是那圖太大,他繡了很長時間也沒有修完。他不急,他覺得現在沒有什麽事情需要他去著急的,目前隻需專心繡花就好。


    直到有一天,那一天他手裏的圖隻差一朵嫣紅牡丹即告完稿,平日裏沒什麽外人的庭院裏,忽然來了一個老人。


    那老人身著深紫色繡著淡金邊的雲絲長袍,頜下三縷長須,輕輕的xian開了小舍的門帷。


    “又來做什麽?”


    “絕色”沒有迴頭,動了動口。引無啄倒是自狀態中退了出來,斜瞟了老人一眼,隻覺得甚是眼熟,恍然想起似乎他剛來這裏的時候,就是這老頭最後動的手。


    紫衣老者也斜瞟了他一眼,目光忽然變得有些驚疑,但他也沒有多看,連忙拱拱手迴道:“多謝一年半前前輩指點,老頭我終於跨了進去。”


    都過了一年半了麽?引無啄歪著頭,很仔細的想了想,依舊沒什麽概念。他好像覺得忘了件很重要的事情,一時卻怎也想不起來,於是一麵嫻熟的繡著那朵未完成的嫣紅牡丹,一麵很努力的用心想著。


    “絕色”很是優雅的拉著針,伸直手臂將線拉緊,清清冷冷的細語道:“既然跨進來了,不細心參透,跑來作甚?”


    老者謙和的笑了笑,“想看看現在和前輩還有多大的距離,更高的境界又是什麽樣子。”


    “絕色”清笑一聲,高聲喝道:“接著吧!”


    此時引無啄目光一凝,卻是不知什麽時候,他的眼神居然能捕捉到“絕色”的些許動作了。


    他目光離開了手上牡丹,緊緊追隨著“絕色”微抬手射出的那縷寒光,手沒有停下,依舊在繡那朵未完成的嫣紅牡丹,倘若仔細去看,絕尋不到一絲錯誤,牡丹的輪廓漸漸清楚。


    那縷寒光自然是方才“絕色”還在使用的那支繡花針,此刻漆黑如墨,好似會吸收周遭光線一般,吸引了引無啄和老者的所有注意力。


    嗆一聲老者的無情劍抽出在手,手腕用力一轉,劍鋒正對“絕色”的繡花針,狠狠劈下。


    隻有老頭細劍劃過空氣的唿嘯聲,那支黑色繡花針好似活了一般,扭曲了一下軌跡,好似穿梭在虛空中的靈蛇,向左一偏想要閃過老頭的劈劍。可惜老頭空洞的眼神驟然緊縮,左手作掌迅捷地擊打在自己右手腕上,右手順勢擺劍,這一轉向將將好一劍把空中靈動躲閃的幽黑細蛇劈作兩半。


    “叮嗆”一聲清脆聲響,那支繡花針均勻的被從中劈作兩半,化作了兩支流光閃動的更細的針,掉落地上。


    “絕色”輕輕點頭,專注繡著手中玫瑰,口中淡淡讚了一句,“不錯,總算能擋住我一針,你也算有資格傲視天下豪傑了。”


    他終於放下了手中織物,抬起眼瞼輕拍了一下梳妝台,隻見台上倏然升起數以百計的繡花針懸浮於空,長短粗細不一而足,待引無啄再一眨眼,那繡花針忽而染上幽黑色澤,微微震顫著直指紫衣老者。


    “絕色”目光瞬間轉為冷漠,定定看住老者,一聲清喝道:“且看你能擋我多少針!”


    言罷化為兩支落於地上的細針倒先動起來,倏然消散,接著“叮”一聲,老頭彎腰斜劍,一針讓過,一針擋下。


    還不待他變招,那兩針在空中驟然停頓,瞬間轉折,此時的速度又一次超過了引無啄捕捉的極限。


    老頭猛然朝右轉身,想來這兩針該是他從左邊劃過。一人兩針在方圓一丈方圓裏騰挪折轉,煞是漂亮。


    “絕色”又一次讚道:“不錯不錯,能防住我兩針,放在古時,你也算是江湖一流高手了。”說著梳妝台上的虛空中,一支黑針猛顫一下,驟然消失,“絕色”嬌聲提醒,“呔!看著,這是第三針!”


    兩支針便逼得老頭隻能防守,聽得第三支到來,老頭嘿了一聲,全身帶劍覆蓋滿紫金色微光,正是內力全力運轉的征兆,又自丹田處竄出無數紫金色條狀光芒。


    但見那些光芒在虛空中凝聚成劍狀,僅僅分出了三條,就攔下了方才逼得他狼狽不堪兩支細針和剛剛趕到的那支黑針,空閑下來的老頭緊握劍柄,筆直一劍朝“絕色”刺去!


    “絕色”冷哼一聲,梳妝台虛空的黑針又分出大部分,十數支擋下了老頭,其餘與老頭分散出來的劍狀紫金色光芒在虛空中各自纏鬥不休。


    “你既然要玩,就比比看是你的能量和精力多,還是我的繡花針多!”


    老頭出這一招也是萬不得已,其實他控製不了如此多的能量外顯,以他此時的實力,頂多控製百條能量已是極限,他方才一急,卻是放了足有兩百餘條,哪裏控製得來?


    他此刻當真是騎虎難下了,想要撤手,可惜這又不是在練招,麵對這個性格難以揣度的妖人,他實在不敢,誰知道這妖人會不會忽然“忘了”那與祖師爺的友誼?倘若“忘了”,恐怕他這一百多斤今日就要交代在這裏了。


    老頭也不是笨人,餘光瞟見腰側劍鞘,眼珠一轉左手下探,劍鞘已然在手,揮舞劍法連連遮擋,隻聽“嘭嘭嘭”幾聲悶響,那細細的繡花針cha在木質的劍鞘上,真是入木三分。陷得太深,任“絕色”如何運勁,卻是怎也拔不出了。


    “絕色”尚有閑情拍了拍手,嬉笑道:“妙妙妙!實在是妙!以你自創的至陽武學內力運於劍鞘之上,生生把我附著在針上的至陰內力盡數逼出,倉促間竟能想到如此妙招,你倒也不是笨人。”


    “隻是……”“絕色”突然麵色一冷,冷笑兩聲,“你卻是忘了,至陽克至陰,那是在功力相差的時候,若是至陰內力超過至陽,結局就是相反的。你認為你的內力……比我還強麽?”


    紫衣老頭臉色一變,正要扔開劍鞘,那劍鞘正在此時“蓬”一聲炸成了粉碎,那些碎絲忽然染上黑色,在虛空中詭異的轉折,盡數朝老頭麵門激射而去!


    老頭也是了得,身影急退的同時以劍畫圓,妄圖圈住這些細絲改變其走勢,可惜被“絕色”內力沾染的事物又豈會是如此簡單,稍一停滯,接著分為數股繞開了老頭控製的範圍,依舊朝老頭麵門射去。


    “絕色”倏然冷喝道:“呆子,還不懂麽?在我眼中,萬物皆為針!”


    老頭正在無奈急退,忽然一愣,繼而像是幡然大悟般滿臉喜悅,旋又轉為肅穆,猛地停下了腳步,看得引無啄都是一呆,連手中的刺繡都忘了,心道這老頭是要尋死麽?


    因為老頭停了,那些個木屑細絲卻沒停,眼看就要穿透老頭的腦袋。這種時候老頭忽然不再後退,任那些細絲及麵,這不是尋死麽?


    老頭自然不是要尋死,也不可能玩什麽朝聞道夕死可矣的風韻,他突然大喝一聲,像在為自己打氣,接著空洞眼珠一凝,死死看向那些細絲。


    倒也奇異,那些個虛空中激射的木屑真就被他一瞪,徐徐減速,在離他麵門不過一分的地方停在虛空中,再難寸進。


    老頭麵門上汗珠止不住的溢出,隻不知是冷汗還是虛汗。他猛地悶哼一聲,眼眶瞬間瞪大了兩分,他麵前細絲上的幽黑一分分肉眼可見的退卻,換上了他獨屬的紫金色。


    幽黑色盡數褪去,紫金色光芒覆蓋上剩餘的所有木屑,期間大部分木屑如它本體的劍鞘一樣,再次暴碎,這一次卻是徹底化成了粉末。


    幽黑色全部消退的瞬間,老頭似乎還沒有學會控製這種運力於物的技巧,那些剩餘的木屑驟然朝四麵八方亂射而去。


    “絕色”眯了眯他的鳳眼,梳妝台上剩下的繡花針刹那間消失,將那些亂射的木屑擊落,偏偏遺漏了引無啄端坐的那一角。


    引無啄輕笑一聲,他身旁的桌上也放了百支繡花針,也不見他如何動作,數十支繡花針猛然飄起,瞬間化為黑針,也是亂射而出。他這亂射乍一看毫無章法,待到木屑近時,忽然完美的包攬下了“絕色”遺漏的所有木屑。


    老頭的紫金色劍狀能量也是盡數飛出,攔截下了不少飛射的木屑,接著抱拳告罪道:“小老兒初涉此技,尚未純熟,險些毀了前輩的精舍,還望前輩原諒則個。”


    “絕色”所有的繡花針徐徐飛迴梳妝台,再慢慢降下,最後安靜的躺到了它們原來的位置,他這才輕柔細聲地說道:“這精舍雖不是什麽寶物,可也隨了我許多年了,倘若被你如此莽撞搞壞了,我還真有些心疼。我這人倘若一心疼,就要讓別人也跟著疼一下,那個時候我可想不起什麽交情了。”


    老頭很是尷尬的嘿嘿笑了兩聲,“絕色”又道:“你參悟到什麽了?”


    老頭抱拳恭聲迴答道:“多謝前輩提點,小老兒此時才真正跨了進去,終於明了萬物皆可為我所用的道理。”


    “絕色”聞言忽然歎了口氣,幽幽道:“你本不該踏入我這一道,哪裏想到你偏偏被我帶了進去……僅需切記,天下之間,唯我而已。”


    老頭連忙躬身答謝,“小老兒記下了。此時雖還有些迷茫,待我迴去參透參透再來向前輩討教。”


    他忽然瞟了於旁靜坐繡花的引無啄,笑著朝“絕色”試探道:“一年半沒來,前輩的精舍中不知何時又多了個絕色美人,看方才動作,也是我武林中人,隻不知她修得是哪一道?”


    “絕色”漫不經心的溫言答道:“他?連你們的假境界都還未進,更罔論什麽道了,隻是尚和我心,我便傳了衣缽與他。”


    老頭悚然一驚,再朝引無啄看去,才發覺那臉龐依稀便是一年半前來到精舍的紅衣青年,隻是一年半不見,變化太大,他險些認不出了。


    忽然“絕色”又問道:“聽聞你們有個什麽什麽大會,正是他這個年紀的青年參加的,是不是快要開始了?”


    老頭恭聲道:“迴前輩,是武林新秀見麵交流會,再隔個五六天就要開始了。”


    引無啄漫不經心的聽著,忽而猛地驚醒,這才想起那件總覺得很重要卻被他不小心遺漏的事情,正是這個武林新秀見麵交流會。他的神色頃刻間變得有些複雜,心中不斷掙紮:到底是去呢?還是不去呢?


    “絕色”“哦”了一聲表示聽到,“倘若沒什麽事,便早早迴去吧,我這裏不習慣人多的。”


    老頭沉聲道:“小老兒名為墨者,是目前天涯閣的掌管者,前輩若是有什麽需要,盡可遣人來找我。”


    “絕色”又是“哦”了一聲,極為漫不經心。老者抱了抱拳,這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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