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哼……這世間,本無對錯。”


    皓月當空,繁星滿夜。不得不說,這是一個美滿的夜晚。


    就在一荒草地上,白馬旁邊,身穿紅衣眼蒙青綢的俊美男子,忽然無頭無尾的發出了這句感歎。


    白馬雖然站著,可是卻睡著了,走了一天的路,雖然悠閑,還是有些疲憊,這才早早睡去了。


    所以這句話,自然不是對著白馬講的。


    當然還有一個人,這個人長得也很是俊朗,雖然比不上紅衣男子,也自然有一股狂放不羈的味道。


    這男子身穿一身華山記名弟子專有的繡紫邊青衫,不知是行了多少路,那青衫近乎看不出模樣,滿是灰塵和泥濘,汙濁不堪。


    男子此刻滿臉的不耐煩,卻還是頗為標準的踏著弓步,筆直平舉著的右手,可笑的是手中拿著的,卻是一根不知從哪裏拾來的木枝。


    從他不斷哆嗦的雙腿和兀自抖動不休的右手來看,這造型怕是擺的有些時候了。


    拿的雖然是木枝,男子的手勢更像是拿著一把寶劍。而木枝在男子手中,也真有了幾分寶劍的架勢。


    對於紅衣男子荒誕的感歎,他明顯是不讚同的,撇了撇嘴,卻不敢妄自出口反駁。


    “你不同意?”


    雖然蒙著眼睛,紅衣美男好似也能知道那人撇了撇嘴,於是勾起左嘴角,邪氣的笑了。


    “小子不敢有何異議。”


    紅衣美男的邪笑忽而變成了冷笑,哼哼幾聲出口道:“虛偽!世間人人,皆虛偽!”


    引無啄聞言一愣,咬咬牙道:“既然前輩想聽實話,小子便鬥膽說了。”


    紅衣美男也愣了一下,繼而又哼哼冷笑幾聲,“權且說來聽聽。”


    引無啄也哼哼冷笑,忽然發覺這樣像是在學那妖人一般,連忙止住,咳了幾聲以掩飾尷尬,這才道:“世間怎可沒有對錯?倘若沒有對錯,又哪裏來的快意恩仇?沒了快意恩仇,又怎會有江湖?沒了江湖,又哪裏有你我?”


    紅衣男哼哼邪笑,“好好好!我來問你,一隻鷹肚子太餓,抓了隻兔子吃了,它是對是錯?”


    “以食為天,自然沒錯。”


    “後來兔子的兒女設計,將那老鷹殺了,為父報仇,這又是對是錯?”


    這一問,勾起了引無啄內心潛藏的往事,更是斬釘截鐵地答道:“父仇子報,更是沒錯。”


    “誰都沒錯,那是誰錯了?”


    引無啄又一愣,這一愣,皓月當空不知不覺走出了好幾格。


    世間可有對錯?引無啄再也迴答不出,最起碼現在的他,被紅衣妖男一個很簡單的語言,徹底的打懵了。忽然才發覺,這本就是個深奧如劍道的問題。


    他總覺得是有的,不然他又為何對天門糾纏不休?可是,為何被那妖人一繞,堅定卻成了疑惑?


    陰柔的月光,肆無忌憚地灑滿大地,也映照在荒草上呆立不動的兩人一馬的全身和臉上。青綢遮住雙眸的妖魅男子,此刻也在呆愣著,好像陷入了一場氣勢磅礴的迴憶。


    月色若水,潑在紅衣男子陰性柔美的臉上,竟與他周身的陰寒氣息相互融合,連帶著附近的引無啄不自禁的打了個哆嗦,白馬打了個響鼻,顯然也被驚醒,似乎有些習以為常,很快又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氣息一撫而抹,引無啄卻從中品會出一道經曆萬世般的蒼茫和寂寥。


    半響後,紅衣妖男才神經質的**右肩,勾起一半嘴角,用他那中性的聲音幽然道:“我也是過很多年,才想明白這個問題,哼哼……”


    很多年,這個滄海桑田的用語,於紅衣男子的口中講出來,本該可笑至極。因為他的模樣太年輕,怎樣誇大,看上去也不過是二十出頭的樣子,又怎可提“很多年”?


    倘若再往前片刻,引無啄雖然嘴上不說,心中也是鄙夷的。可現在,他偏偏真的相信了,這紅衣妖人,恐怕真的有如此迴味的資格。


    方才那陰寒氣息中夾帶的蒼茫和寂寥,實在與妖人的麵貌頗為不符。


    所以引無啄也暗中給妖人找了無數借口,來解釋這詭異事件。妖人就是妖人,一個妖人印者,活的稍微長一些,長得稍微年輕了一點點,還是可以接受的吧?


    “看你如此執著,跟了我都半把年了,哼哼,還是貪圖我的劍法吧?”


    兩人的這番談話,距離兩人初次相遇,已經隔了約有半年的時間,引無啄自然不能將大好機緣白白放過,很是執著的跟著妖男,走遍了小半個龍靈王朝。


    妖男走得漫無目的,悠悠蕩蕩,或東或西,或快或慢,隻苦了跟在其後的引無啄,徒步行走了無數地方,再精湛的內力體格,也不是鐵打的。


    如今引無啄的模樣,如果他說是丐幫弟子,怕也沒人會懷疑吧。


    照引無啄的性格,本該不耐煩的說一句“小爺我不屑”,他卻知這話此刻,是萬萬不能說出口的,又思及妖男方才的言調,應是不喜旁人騙他的,硬著頭皮答了一句,“小子確實想學前輩的劍法。”


    妖男的左嘴角又**了幾下,掛了起來,發出了幾聲不知何意的哼哼冷笑,“世人,皆貪圖我家的家傳劍法。欺負我那時年幼,被一個極度虛偽的人騙了去,偏偏被我看見了,因為那個時侯,他是我師父。我本以為此生與祖傳劍法無緣了,哪裏想到天道循環,該是我的,終究離不開我。我與他勾心鬥角而不得,那劍法偏偏從天而降,此乃天意。”


    “我劍法大成,報了心中大仇。”紅衣男頓了一下,“你又可知我在想些什麽?”


    “小子不知。”在紅衣男子開始陳訴的時候,引無啄早扔了木枝,在他旁邊坐下,靜靜聆聽。


    “哼哼……我什麽都沒想,什麽都想不了。報仇之時,心中激蕩,曾大喊大笑道‘我報仇了!我報仇了!’可激蕩之後,竟然是一片空白,腦中再沒了執念,獨留虛空。”


    引無啄沉吟,這些話,好像是那妖豔男子故意說與他聽的,但以他此時的曆練,模模糊糊覺得有些通透,實則更為迷茫。


    “你可知我為何留你一命?”


    引無啄甩甩頭,將思索的問題暫時拋在了腦後,連忙問道:“小子不知,還望前輩賜教。”


    “因為,你和我當年一般,心中有放不下的執念,是以為了手刃仇人,你可以忍辱負重,卑尊屈膝隻求複仇。所以放過你,不是因為我心軟了,而是因為你很像我。”


    引無啄渾身一震,“小子受教了。”


    “你又可知我為何任你跟隨?”


    引無啄抱拳,輕輕問道:“前輩明示。”


    這一點,引無啄是知道的,雖然紅衣妖人有時也會加快速度行走,那速度仍舊控製在了他堪堪能跟上的位置,在他看來,無非是些刁難,而非真個遠離。這一點,也是引無啄沒有想通的。


    紅衣妖人忽然抖了抖右肩,哼哼笑了幾聲,“我保守了這祖傳秘籍許多年,誰也沒有從我手中奪去它。而今沒人要它了,我卻忽而恐慌它就這樣被人遺忘,好像從沒有存在過一樣。這樣不好,太過委屈它了。所以突然就想給它找個傳人。我這樣說,你可懂?”


    引無啄頃刻間心跳有些加速,妖人的意思,好像這就要把那秘籍給他了,怎叫他不激動?


    “小子懂了。”


    妖人忽然又哼哼笑出聲,“你不懂,你在沒有見到它的時候,仍是不懂。”


    這話就有些奇怪了,引無啄確實不懂了,卻還是知趣的沒有出口詢問。


    “它,本就不該出現在世上。我思疑了太久,總覺得我不該再將它現世,直到半年前,忽然在華山腳下頓悟。既然世間本沒有真的對錯,我又何苦執迷於它的問題?哼哼……”


    妖人緩緩自懷中掏出一張杏黃色半透明的絲綢,上麵血跡斑斑,見證了一種妖異的魅力。字跡從引無啄的角度看去,顯得有些模糊。


    妖人是用劍的人,右手本不該顫抖,可是此刻撫摸在那杏黃色絲綢之上,卻哆嗦的厲害,連帶著他的整個人,好像也顫抖起來。


    他又是勾起左嘴角**了幾下,哼哼冷笑傳出,頭顱對著那絲綢,好似在凝視,接著呢喃著道:“你如此的畸形,又如此的強大,無怪那麽多人當年記掛著你。哼哼……既然你又想出去,我又怎會不如了你的願?我為了你苟延殘喘,瞎了雙眸,殺了嬌妻,又可曾責怪過你?你卻再不願陪伴我這瞎子了……”


    引無啄呆立在那裏,不敢出言打斷,強忍住了兀自激動的雙手,和心中將那黃色絲綢強將過來的衝動。


    “哼哼……很好,很好,你還是忍住了,在它麵前沒有出手搶的,除我之外你是第二個。該給你的,我自然會給你,哪裏用的到你搶?你若搶了,我卻也不會給你了。”


    引無啄深吸一口氣,方才想起初見妖人時那無影的一劍,顫聲道:“前輩教訓的是。”


    “遇上你,也是它的緣法。給了你,什麽樣的仇,自然都能報了。可是,你又有沒有將靈魂整個奉獻給複仇的覺悟?”


    這一刻,引無啄忽然想起那從沒有見過麵就被人殺害了的雙親,那些幼時被人嘲笑的苦楚,和當年爺爺在夜深人靜之時的惆悵呢喃與莫名長歎。


    “我這一生,注定是為了複仇而生的,早將靈魂獻給了他。”


    “哼哼,”妖人又笑了笑,有些怪異莫名,聲調突然有了些許惆悵,“隻望你耐得住大仇得報後的那片空白……”


    “若有機會,便多想想我與你說的話,記住,世間本沒有對錯,判定對錯的,是人的本心。”


    輕輕拖手,杏黃色絲綢隨夜風而起,在空中無序的飄蕩,引無啄連忙出手,將那片方方正正的絲綢牢牢抓在了手中。


    “哼哼……”紅衣妖人又笑了笑,這一笑和他的人一般,陰陽不定,似是覺得引無啄的表情頗為有趣,然後一個縱躍上了白馬。


    白馬忽然被人自夢中驚醒,以一個響亮的響鼻以示心中不喜,妖人左手輕撫馬脖以示安慰,接著一夾馬背,一人一馬就以一種駭人的速度,如若鬼魅妖孽般消失在了夜色中。


    引無啄才抓牢那杏黃絲綢,就掩飾不住狂喜的打開來觀看,不過幾秒的時間,麵上的狂喜忽然變幻成了驚駭。


    待他抬頭,隻餘皓月繁星,空曠的荒野之中,哪裏還有紅衣白馬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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