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在做夢,所以才會迴到這個地方。


    木質的書桌,畫板,白色的窗沿和百葉窗――如果可以選擇,他其實並不想麵對這個房間。


    隻是夢裏的身體不由自己控製,他隻能跌跌撞撞的往那書桌前走去,然後伸出手來。


    ――他試著掙紮,卻無法醒來。一種近似絕望地心情在這夢境裏蔓延開來――不,不要拉開那個抽屜――


    下一個瞬間,鋪天蓋地的白色畫紙從那抽屜裏飛出來,然後慢慢地落下來,落在地上好似羽毛般輕盈。


    夢境裏的陽光正好。


    夢境裏的他低下頭去,目光落在那畫紙上的人像上。


    ……然後阿爾弗雷德猛然醒來,在黑夜裏睜開眼睛。


    ……


    那年二十一歲的阿爾弗雷德站在室外的演講台上,台下是一整群騷動而不耐煩的畢業班學生。初夏的日頭已經很大,陽光越過學士帽的外簷,令阿爾弗雷德的眼睛發疼。草地的綠意尖銳到刺眼,而身邊年邁校長的身上,傳來一陣輕微的,酸臭的汗意。


    但阿爾弗雷德沒有眨一下眼睛。在校長一段短暫的介紹之後,他走向了麥克風。靜靜的掃視了一遍台下的人,他揚起嘴角,眼睛微微的眯起來。


    ……那大概是十年來那所大學最出色的畢業生演講。末了眾人起立鼓掌,每一張年輕的臉上都是被鼓舞的狂熱。阿爾弗雷德慢慢地鞠了一躬,穩步自台上走下來。


    他對向自己迎來的人一一問好。彩屑落在自己頭上,塗抹了顏料的手在他的衣襟上留下痕跡。他毫不在意,友好的笑著,一直被人抬起來扔到天上去。而在典禮結束,畢業生們各自散去之後,他慢慢地踱到了這典禮會場的末幾排。


    一排排的白色椅子被扯得東倒西歪,會場周圍散落的是各式各樣的雜物。椅子背麵原本用紙條貼著該就坐的人名,想來也沒有多少人真的按規定坐下。阿爾弗雷德盯著這一片狼藉,慢慢地蹲下來,自地下撿起一張被揉成一團的紙來。


    那紙上寫著一個人的人名。那個人本應坐在這裏,卻最終沒有出席。


    那個人高他一級,所以他才決定提前一年畢業。之前他預想過畢業典禮的場景,大概是自己和那個人兩個人一起縮在別人看不見的角落,在眾人把學士帽拋起來的瞬間,悄悄的擁吻著。


    可如今他卻一個人光鮮的站在台上,遠遠的看著末排屬於那個人的空座。


    阿爾弗雷德深吸一口氣,站起來,將那張紙放進自己胸口的口袋。


    ……那個人死於畢業典禮兩天前的淩晨四點。


    那時天還沒亮起來,他原本半夢半醒著,卻被身邊忙亂起來的腳步聲驚醒。穿著白衣的醫護人員衝進那間病房,猛然地開了燈,讓他看見那個人臉上的氧氣麵罩血紅一片。


    他沉默而緩慢的站起來,走到隔離窗前,看著那病房裏發生的一切。儀器嘯叫的聲音聽起來很遠,他靜靜的看著床上那個人被電擊起,再無力的落下。明明該是感覺緊迫的時間,他卻覺得,所有濃烈的情緒――緊張,絕望,憤怒,委屈,傷感,都在一點點的消散。


    他沒有陪在那個人的床前,對方也沒有留下什麽最後的句子。隻是在闔上雙眼前,那個人微微的抬了頭,看向了自己。


    那目光究竟是什麽含義,他當時並不明白。


    ……等到死亡通知書下來,他鎮定自若的簽字,疲憊的臉上還能帶出一些無奈的笑意。醫生猶疑的看著他的臉,又確定了一遍他和那個人的關係――“戀人?”


    “都是過去的事了。”他笑得有些苦,卻很誠懇。


    醫生點點頭,轉身時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怪不得。”


    阿爾弗雷德還是笑,然後對著醫生離去的背影沉默。半晌他反應過來自己的手上是粘膩的冷汗,於是走到洗手間裏,開了水龍頭低頭慢慢衝洗。


    ……在他再次抬頭的瞬間,他看見鏡子裏他自己的臉。


    他還是在笑。似乎是不自覺的,笑得那麽困惑,卻不像是有憂愁。他看著這樣的自己的臉,卻無法改換表情。龍頭的水他沒有關,隻雙手撐在洗臉台上,慢慢地睜大了眼睛。


    他有自己在流淚的錯覺,但是最終也沒能哭出來。他想自己大概是很難過的,所以會覺得冷,會覺得疼,頭腦昏昏沉沉的,像是得了霍亂。


    他慢慢地彎下腰來,一隻手握成拳抵在地上,拳頭一寸寸的縮緊。


    ……他怎麽也不能忘記前天的那個晚上,他靠近那個人的病床,想為那個人擦幹淨嘴邊的血跡。那個人卻猛然從夢中驚醒,掙紮著,用了那身體裏最大的力量,把枕頭從身後抽出,扔在了自己的臉上。


    那人身上儀器的連線被掙脫,監護儀的紅燈在黑暗的房間裏一閃一閃的亮。紅光也映在那人的眼裏,像是鮮明的恨意,緩慢的地閃爍。


    阿爾弗雷德站在門邊,身後是醫院走廊上的亮光。在他的眼前,自己的身體投出那麽一道孤獨的,晦澀的陰影。


    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所以隻能低下頭,閉上眼睛。


    ……


    當初的分手,是那個人先提出來的。聽見那句子的時候他的頭腦裏一片空白,耳邊隻聽見嗡嗡的鳴叫聲。就好比有人用冰錐慢慢地往他的胸口捅,身體還疑惑是該先痛,還是先該覺得冷。


    那靜默的幾秒鍾難熬得像幾個世紀,就連他自己的唿吸聲聽起來都很刺耳。他張開嘴,卻不知該怎樣組織語言。於是他抿了抿嘴,又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出了那句:


    “fine.”


    那隻是個單音節的詞匯,他卻恍惚間都要不明白這個詞的意思。


    等到他厘清了現狀,那被延遲般的痛楚也終於抵達了該到達的終點,像鈍器敲擊一般擂向他的胸口。他等著那一陣緩慢的疼痛慢慢過去,不吭一聲。


    ――為什麽要說分手呢?


    他想要這麽問。


    ――我並不想要你離開。


    可以的話,想求你留下來。


    ――以前說過的,離開你也許會死的話,那並不是說謊。


    但到最後,阿爾弗雷德也還是靜靜地站在那裏,低著頭,像是個對現狀沒有異議的孩子。


    ……


    沒錯。盡管他知道自己非常愛那個人,那個人和自己在一起,卻似乎並不快樂。


    最近的幾個月裏,那個人總是沉默地待在畫室裏,鎖上那道隔絕兩人空間的門,花很多的時間獨處。就算和自己在對坐,男人也不語一言,隻是靜靜地看著自己,眉頭帶些困惑地微微蹙著。


    他覺得那樣的臉孔看起來非常的悲傷,他卻無法改變什麽。不管是“我愛你”亦或是“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這樣的話說出口來,隻會讓那人臉上的表情愈加得疏遠而已。


    ……他並不知道兩個人是什麽時候變成這個相處模式的。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就已經明白那人天性裏的冷清和寡言。然而那時,他們兩個人還是快樂的――那人很少笑,笑容也很淡,但看著自己時,眼神卻分外的溫暖。


    是哪裏出了錯,所以讓現在的那個人,對他說了分手?


    他無法明白。


    然而就算是不明白,就算是很痛苦,他也會接受。


    沒錯,如果是那個人想要的,無論是什麽,他都會接受。


    他什麽,都可以為了那個人做。


    於是阿爾弗雷德抬起頭來,對那個人露出了一個看起來毫無芥蒂的微笑――


    “祝你,以後能夠幸福。”


    ……


    “你這樣說話,不是很奇怪嗎?……”


    在家庭餐廳裏,好友對著阿爾弗雷德搖了搖頭。


    阿爾弗雷德放下咬了一口的三明治:“哪裏奇怪了?”


    好友無奈的歎了口氣:“想想看……你明明對他說過‘我愛你’‘我會和你在一起’這種話,分起手來卻這麽幹脆瀟灑,聽起來根本就是你不在乎吧……”


    阿爾弗雷德苦笑一下:“我不在乎?……要分手的人是他啊。我能怎麽辦?如果是他想要的,我就給他……我很久以前,就這麽答應過他了。”


    好友煩躁的撓了撓頭發:“……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有的時候,對方提分手隻是因為他不知道應該怎麽處理這段關係了……比起說是‘分手’,不如叫‘求助’吧。”


    阿爾弗雷德皺起眉頭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像他那種人,應該是會想很多事情的吧。他母親是我們學校物理係的教授對吧?據說是個非常保守的亞洲人。當初你想也沒想就要讓他和你搬出去一起住,他答應你的時候可是和母親斷絕關係了。我們幾個都沒想過他能為了你放棄家人,結果就你一個人把這件事情takeforgranted。”好友臉上是遺憾的神色:“當時我們問你為什麽一點震動都沒有,你的迴答真是……”


    “……可是,是他自己說過這件事沒什麽大不了的,我……”阿爾弗雷德似乎是想要辯解似的□來,卻被好友打斷:


    “沒什麽大不了的?你是他男朋友,你更知道這件事在學校裏的影響有多大吧?他和他母親斷絕關係之後連助學金都不能拿了,他一個人跑去申一年兩萬助學貸款的事,連我們係裏的人都知道了啊?他一個學藝術的,三年下來欠六萬多塊他是要還多久……你……”


    阿爾弗雷德無言以對,隻能沉默。


    好友的表情幾乎已經是不忍了:“他說他不在乎,你就覺得他不在乎。你這種對方說什麽就信什麽的性格真是……”幾乎是說不下去了,好友頓了頓才又繼續:“當初我沒反對你和一個男人在一起,現在也不會希望你們分開。你自己想一想,現在他是該有多難過。”


    “……”


    “他當初為了你幾乎把什麽都放棄了,現在你們分手了,他根本就沒有什麽剩下了吧。我是真的覺得他很可憐,怎麽會跟你這種人談戀愛……又輕信又不懂人心,你也沒有自覺你自己的優秀給他多大壓力吧?他再怎麽說也是個男人。現在他大概是遇到什麽問題了,不知道該怎麽向你求助,沒有辦法才會說分手的吧。結果就這麽輕鬆的被你放棄了……”


    好友的聲音慢慢地沉下去,不再看阿爾弗雷德的臉:


    “我不能說這是你的錯。但我勸你,還是快點把他找迴來吧。”


    ――“不然,說不定會出什麽事呢。”


    ……


    ……會發生什麽事呢?


    那是五個月之後,阿爾弗雷德再一次見到那個人。


    “我從沒見過那麽短的潛伏期。”醫生這麽說著,翻了翻手上的病曆:“窗口期一般就要三月左右上,潛伏期一般在5到10年之間,超過10年的數字也不是沒有。隻不過從窗口期直接跳到發病期的病例……這我是第一次看到。應該是先天就有免疫係統的問題吧。病曆上沒有記載,你知道些什麽嗎?”


    阿爾弗雷德怔怔的聽著這番話,沒有反應,也沒有迴答。


    醫生看了他一眼:“這是病人住院的第二周,到現在為止,除你以外並沒有人來看過他。你是他的……”


    阿爾弗雷德低聲道:“戀人。”


    醫生的臉色變得有些尷尬起來:“抱歉,我應該更注意一下談話的內容的。咳,如果像您所說的那樣,你願意成為他保險外醫藥費用的承擔人,我們會從明天起將保守治療轉為雞尾酒療法……”


    醫生小心翼翼的看著阿爾弗雷德臉色。半晌對他提議道:


    “你要不要去……和他說說話?”


    阿爾弗雷德沒能馬上迴答。他遲疑著,最終點了點頭。


    ……


    那個人躺在床上,臉色青白,脖頸腫起。和虛腫的頸部呈對比的是他消瘦的兩頰――顴骨下有顯見的陰影,頰側有深淺不一的,猩紅色的雜斑。


    這模樣怪異而醜陋,那人的眼神卻很平靜。沒有什麽恐懼的神色,也沒有其他的情緒起伏。


    阿爾弗雷德走到病床前,低下頭,手慢慢地伸出去,想握住那人的手。那人將手收迴去,藏在被子裏。


    兩個人都是沉默。良久,阿爾弗雷德努力地讓臉上帶上笑容,自說自話的,艱難開了口: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他說到這裏,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聲音艱澀。那個人側過頭看他,說:


    “你不用說這種話。有什麽想問的就問吧。”


    阿爾弗雷德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沉默了很久才問:


    “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那個人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你寧肯和別人睡覺賺錢,也不願意迴來找我?”


    “你這樣子……和prostitute……”


    阿爾弗雷德沒再說下去。這樣的指責太過尖刻,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殘忍。現在躺在病床上的人並不是自己,而那個人已經付出了可怕的代價。隻是嫉妒和怨恨的情緒一旦萌芽便來勢洶湧,讓他的麵目瞬間變得醜陋。


    那個人有幾秒鍾並沒有說話,身體卻開始微微的顫抖。阿爾弗雷德想伸手去抱那個人的肩,對方卻向後靠過去,緩慢而艱難地拒絕了這肢體接觸。


    那個瞬間,阿爾弗雷德忽然就覺得恐懼起來。然後他聽到那個人啞聲說――


    “阿爾弗雷德。”


    “請你,從我的生活裏,滾出去。”


    這是那個人,在去世前,對他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


    是在很久之後,阿爾弗雷德才知道,那個人的生活有多艱難。不論是和自己在一起時,還是之後。


    隻是那個人從來沒有說過。


    那個人從來沒有說過他的銀行賬戶被家人凍結,連學校內的助教職位都被生硬的取消。


    那個人從來沒有說過他的生活費沒有著落,每個周末他雨雪不論地早出晚歸,並非散心取材,而是在公園裏為來往陌生人畫像。


    那個人從來沒有說過他被同學排擠冷落,因為他不僅寡言,現在又成為了所謂的同性戀。


    分手之後那個人隔天就搬出去,渾身上下隻有二十元錢。手提箱裏隻裝得下衣服,於是那個人把畫板都留在了阿爾弗雷德的公寓。那人想過向少有的幾個朋友借宿借錢,隻是對方稍有些不情願,他就再也不提起。有三天他晚上住在學校工作室的雜物間裏,被人發現,隻能拿好東西離開。


    一個人如果想要活下去,大概並不是很難。隻是多數人都有家人,有朋友,有一技傍身,最不濟也能拉下臉來去吃救濟。


    隻是那個人為了阿爾弗雷德放棄了家人朋友,連工作都被迫丟掉。當阿爾弗雷德接受分手的那瞬間,他就已經走上了窮途末路。


    ……那天那人走進了一個陌生男人的辦公室,想去應聘來月在秀場的工作。他原本是藝術係成績最好的學生,卻也甘願放□架去當個秀場的化妝師。


    “之前並沒有這方麵的經驗?這聽起來非常的難辦啊。”


    中年男人表情微微的改換了,帶著意味不明的微笑走到那人的身後。


    “……不要小瞧化妝師這個職業啊。畢竟是有名的走秀,對妝容的要求也很高呢……不過,想要推選你,也並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情。”


    一雙手掌遊移到身後,那人慌忙的想要逃開,中年男人卻依舊是從容的樣子,沉聲對他說:


    “像你這樣的人,我見多了。我勸你,還是放下你那沒用的自尊心吧。現在這個時代,自尊可是最拖累人的東西了。”


    那個人背對著中年男人,沉默地站了很久,最終還是轉過身來,閉上了眼睛。


    他以為這隻是唯一一次的妥協,卻不知道這是更大悲劇的開始。


    ……


    那人的葬禮上陽光明媚。除了牧師,在場的就隻有覆土人,阿爾弗雷德和他的兩個好友。阿爾弗雷德盯著陽光下反著光的棺木,看著薄土一層層地蓋上去。他睜大眼睛一眨不眨,直到自己頭暈目眩,一陣陣地眼花。


    最後棺木的樣子再見不到,阿爾弗雷德這才移開視線。身邊不知道何時站了身著黑衣的女人,麵對著那個人的墓地,眼淚悄聲無息的在流。


    阿爾弗雷德靠近他,低聲地且愧疚地,對她說了一聲:


    “您好。”


    女人並沒看他,隻是自顧自的,說起話來:


    “為什麽我的兒子,要這麽傻呢?”


    “為什麽他什麽都不願意對我說呢?怎麽就這麽忍著,一直到死了,都沒說過要迴家呢?”


    “他知道自己感染之後來找過我,可他什麽也沒說啊?他就那麽站在家門口,一直站著,從白天到黑夜,看著家裏的窗戶。我的心都要碎了啊。如果他開口了,我就讓他迴來,什麽過去的事都過去了,那是我的兒子啊……可是他怎麽就什麽都沒說呢?”


    “我是真的後悔……當時我怎麽就能狠下心來衝出去,扔給他一張支票讓他走呢……他的手還是冷的,我怎麽就沒能多握一握呢?”


    “他對我說媽再見了,但他怎麽就沒告訴我,他站在那兒,是要和我告別,然後一個人去死呢?……”


    這一句句話說出來,就一句句的紮在阿爾弗雷德的心上。他忍不住去想那個場景,反反複複,讓他疼得都想要吐。


    那個人活了二十二歲,最末隻得到一個四個人來祭奠的葬禮。他原本可以驕傲的活下去,一生都和貧窮和困窘全無聯係,卻偏偏落到這個結局。他並不是沒有人愛的,隻是那少數親近他的人,到他死了,才開始懂他。


    阿爾弗雷德知道自己可以為自己開脫說,那人不開口,所以自己也不明白他的想法。


    但是他自己,也從來沒有問過。


    於是他的不明白,他的輕信和他自己為是的理解,把他愛的這個人,親手葬在了這個夏天。


    ――如果那個人,沒有遇到自己就好了。


    ……


    那個女人擁抱自己的時候,阿爾弗雷德有輕微的厭惡感。但是他並沒有推拒,隻是輕輕地,仿若充滿愛意似的,抱住了那個身體。之後的身體接觸似乎是自然而然的發生,在那個失神後的瞬間,女人餮足般的將手臂繞上了自己的頸彎。


    阿爾弗雷德微微地搖了搖頭,將倦意從頭腦裏甩開。他伸出手輕柔的撫摸女人的頭發,緩慢的開了口。


    ――“還有這種事嗎?明明知道自己是艾滋病毒的攜帶者,卻借著演出經紀人的身份和模特們發生性關係?這是犯罪!”


    美豔的女記者露出義憤填膺的表情。然而當她赤身裸/體時,這職業化的一麵便看起來有些好笑了。阿爾弗雷德沉默的將女人攏在懷裏,沒有別的評論。


    然後是兩周後,那著名演出經濟公司的二線經理便鋃鐺入獄。因為社會影響劇烈,當時的媒體還大肆地報道了一頓。


    當女記者再來找自己的時候,阿爾弗雷德微笑著拒絕了。


    這個世界上美色都可以用來交易。我與你親密,你再爬上他人的床。每個人都互相利用,不知道誰比誰更髒。


    ……所以,要試試看嗎?


    就這麽深不見底地墮落下去,看看自己能落到什麽地方吧。


    ……


    “我真的很愛你。”


    “我不在乎你的過去,隻想和你現在在一起。”


    “就算受傷也沒有關係,我會證明我是真心的。”


    ……這樣的句子,阿爾弗雷德在日後聽了很多很多遍。而這些聽起來真摯的句子,不過是自己可以開始利用說話人的證明。


    他曾經犯過多致命的錯誤,所以再也不會重蹈覆轍。


    不再需要人說,他便知道別人要什麽。那些東西,他可以通通許諾,隻不過他不會不想再實現任何。


    生活變得輕易好似遊戲,除去他再也不能入睡。他曾經做過的夢,之後再不想做。那恐懼無法磨平,他怯懦的身體再也不想經曆睡眠。好在有藥物做助力,一切也都不太難熬。


    隻不過當這樣的日子幾年幾年的過去,某種隱秘的焦躁也開始發芽。


    ――我還要爬多高,才能摔下去呢?


    ――是現在嗎?會有人來停止我嗎?


    ――在那一天來臨的時候,讓我拖著盡可能多的人,慢慢地摔下去,粉身碎骨吧。


    當阿爾弗雷德跳入湖水的那瞬間,他想,這就是結束了。


    所以他笑了。這一次,真心實意。


    ……


    沒有多少人知道,在那個人去世後,阿爾弗雷德湊了錢把兩人原先租住的公寓長租了下來。他經常路過公寓所在的街區,卻不敢開門進去看。那個人原本的畫室他沒再動過――書桌的抽屜裏一直放著那個人臨終前畫的最後幾張手稿,他怕那畫紙上會充滿了對他顯見的恨意,所以連打開抽屜的勇氣都不曾有。


    但是,現在該是麵對的時間了。


    ……


    一月十三日。紐約還是夜晚,阿爾弗雷德自病床上醒來。他的喉嚨疼得好像火燒,胸口作痛是因為心肺複蘇時醫護人員用力過大,讓他的肋骨都斷掉。然而這都算不了什麽――他將身上的儀器接線和靜脈針一根根拆掉,在身旁矮桌上找到自己的財物和證件,然後一步一步,一瘸一拐的,悄聲離開了醫院。


    六個小時之後lgm的staff會發現他的失蹤,然後試圖撥打他的手機。那時他正在飛往西海岸的班機上,目的地是洛杉磯。


    九個小時之後,那航班將會準時降落,而他則會在走出艙門的一瞬間,將自己的手機裏的sim卡抽出來,扔到一邊。


    十一個小時之後,他會用那把常年帶在身上的黃銅鑰匙,打開某間老舊公寓的房門。


    然後他會走進積了灰的畫室。他會打開那個木抽屜。他會看見那些畫紙。他會蹲下來,慢慢地捂住自己的臉。


    ……


    “很抱歉,我並不是一個合格的戀人。”


    “發生的這一切,都有我的錯。”


    “但是我很開心,在我生命中最後的這一段時間,是由你陪著的。”


    “請原諒我最後的不坦白,沒有對你開口說過愛。”


    ――這張便簽夾在了二十七張角度不同的人像畫裏。那些畫紙上全部都是鉛筆的速寫,隻是主人公一直都是同一人。


    阿爾弗雷德想,原來在那些最後的無言的日子裏,那個人,一直都在看著自己。


    那些被拒絕的接觸,現在想來,或許隻是那個人下意識的保護吧――不想讓自己被感染,所以那個人努力地,甚至是激烈的,推拒著自己的身體。


    那人到死都不能坦誠,但他並不是沒有愛著自己。


    ……


    七年前的初夏,有個黑發的男孩坐在在校園裏的草地上,一筆一筆地在給人畫人像畫。


    畫像募捐是這學校藝術係曆年舉行的慈善活動。和男孩一樣畫人像的也不是沒有,然而別人畫起來是刷刷幾筆,男孩卻是細致的用一支鉛筆,把人臉上的微小細節也反映在紙上。


    這樣下來速度自然變慢,連那模特都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男孩不是瞎子,眯起眼睛竟然是瞪了那模特一眼。好不容易畫完,男孩將畫紙扯下來遞給那做模特的主顧,那主顧卻在他麵前扔下五美金,揚手把那畫紙團成團,看也不看便丟到一邊,仰著下巴異常驕傲地離開。


    男孩的表情依舊沒變,收好錢之後拿出小刀,慢慢地磨起他那似乎獨一支的鉛筆來。


    那沉默的背影裏有種難以言明的東西,讓另一個高大的男孩情不自禁的走上前去,撿起那被團城一團的畫紙,遞迴到男孩的麵前去。


    高大的男孩遲疑了一下,最後露出個靦腆的笑容,說了一聲:


    “還給你。”


    黑發的男孩抬起頭瞟他一眼,卻無視了他伸出的手,收好畫板站起身來。高大的男孩情急之下脫口而出:“能幫我也畫一張像嗎?”


    陽光底下,黑發的男孩慢慢地轉過身來,將麵前人上下打量了一遍。


    然後他笑了。笑容裏帶著些玩味,眼神裏卻是滿滿地暖意。


    ――“你叫什麽名字?”


    ――“……阿爾弗雷德。阿爾弗雷德,曼森。”


    ……


    你是我最初和最後的戀人。


    當初我們並不了解愛情,所以我們都犯過錯誤。


    那些錯誤讓我們分開,錯過,但是那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因為我一直都愛著你。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讓你們久等了。這就是阿爾弗雷德過去的故事。


    雖然一直都知道會是怎樣的故事,寫起來卻異常艱難。


    希望這還是個令人覺得有希望的故事。


    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另外,祝我親愛的小口水,遲到的,三月三日(應該是這天吧)生日快樂。


    再來兩三章第二部分就結束了。希望這一部的結尾,不會讓你們失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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