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霧彌漫,精致的庭院被細雨籠罩,木製的雕花縷空窗,半開半閉。


    細聽,依稀有寺廟的鍾響,似遠似近。


    “寶兒,莫要怨娘,這世道對女子不公,娘這麽做也是為你好。”是誰在說話,如夢如幻。


    轉過頭,女子溫柔漂亮的臉帶著疼惜與無奈,最終眼中隻留下堅決。


    嘴張了張,明明想說些什麽,可偏偏怎麽也發不出聲。


    一口氣堵在了心裏,張逸猛地睜開了眼,又是這夢,又是這人。


    腦海中殘留的夢境仍在,那夢中人的臉與前幾次的重合,張逸皺了皺眉,要是熟人多次入夢那還算正常,可,若是一個陌生人竟屢屢出現,那就有些不對了。


    不是沒有察覺到問題,陌生的記憶正在複蘇,隻是,張逸也不懂為什麽,照常理她應該會覺得擔心才是,可是,她本能的直覺,一點也不抗拒,甚至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重又閉了閉眼,不再去想,她人的記憶想不想得起來,控製這身子的魂仍是她張逸,記起如何,記不起又如何,反正現在想也沒用,順其自然吧。


    理清了思緒,翻身要起,手一摸,邊一空的,張逸側過頭,同榻的人已經不在,看著拉緊了的床帳,昏暗的房,手抓了抓脖子,想來自己昨個是真的累了,兩人如今同蓋一條被,同鑽一個被窩,往常都是一個醒了另一個立馬驚覺,這次,竟然半點沒有察覺,轉念又有了笑意,想當初,一個人去南方闖蕩,身上錢不多,和幾個女生合租房子,相處還算融洽,可就算如此,每晚睡覺還是十分警惕,大抵還是因為兒時的陰影,隻要身邊有人,她就無法踏實,可現在,掌貼在了那人睡過的地方,所有感受隻有安心。


    翻了個身,躺在那人躺過的地方,鼻尖在她的枕頭上聞了聞,有她的味道,正想要深吸一口氣,忽地傳來了開門的聲音,張逸整個人猛地一僵,像是將要被人抓到的小賊,一不動不敢動,耳根隨著心跳的加速發熱發燙。


    沐秀兒走進了屋子,似乎是聽到了些動靜,她轉過頭,朝床上看了一眼。


    隔著半透的床幔,既便明知道對方看不到,張逸還是心虛得厲害,真要被秀兒發現自己做這樣的事,哪還有臉,想了想,一咬牙,坐起伸手挑開了床帳。


    兩人目光一觸,“醒啦,是我吵著你了?”沐秀兒麵上帶著幾分歉然:“你要不想起,就再躺會兒,外頭正飄雨呢,也沒啥事要做的。”她邊說邊又走到了櫃子前。


    張逸聽了她的話,心頭一鬆,麵上還有些發燙,“沒,我剛醒,不睡了。”說完裝模作樣地坐到了床邊,用力眨了眨眼,適應一下房內的光線。


    沐秀兒不再多說,伸手到櫃子裏,翻找了一會,拿出了用布包裹著的罐子。


    張逸雙手支撐著床沿,坐在邊上,眼尖看到了被取出的東西,奇了:“秀兒,怎麽大清早的拿錢罐子,你是缺零錢嗎?我這裏有。”買地時留了個心眼,順手把那罐子裏的銅子兒都換作了銀子,果然,那死心眼的人之後就沒怎麽動裏頭的錢。


    已將錢罐放到了桌上,剛要拿銀子的手在聽到這話時,頓了一下,沐秀兒拿眼角偷瞄了那人一眼,抿了抿唇,這才說道:“今兒,我打算去鎮子走一趟。”


    “去鎮子上做啥?”聽到她的迴答,張逸更不解了,昨兒去時家裏缺的都買迴來了,夜裏也沒聽她提起過,這會子怎麽突然要去了:“是我漏買什麽了嗎?”仔細想了想,並沒有呀:“你不是說外頭正下雨嘛,是什麽非要趕在這時候去買?”


    沐秀兒又瞧了張逸一眼,直覺的她知道這人要聽到為了給燕秋姐買布料而冒雨去鎮子,她一定又會和昨兒晚上一樣不樂意,可是,再過幾日燕秋姐就要走了,再不去買怕是趕不上,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把話說了出來:“過幾日,燕秋姐就要走了,我,我還是想給她做一身裙,不論以後見不見得上,總是個念想,今兒要不去買,恐怕就趕不及在她走前做完了。”一口氣將話說完。


    早在眼前這人說出燕秋姐這三個字時,張逸心裏就不舒服,偏偏後麵的話又讓她駁不了,這都是人之常情,吸了口氣,雙腳踩了鞋下床,走到桌邊上。


    沐秀兒原本低頭盯著罐子,餘光感覺到這人接近時,才抬起了眼,這一瞧,先前的心虛瞬間不見:“怎就這樣過來了,也不穿上袍子,外頭下雨呢,涼得很。”說完也不等她答話,走到櫃子邊,從裏頭拿出一套厚的:“穿這身。”折返後,塞到了這人手中:“快套上。”


    拿著衣服,這會兒張逸又哪會感覺得到冷。


    “快穿上。”沐秀兒見她不動,又催一聲,伸手去查看窗子關緊沒。


    手捏緊了衣服。


    “還不快穿上,真要著了涼可不是鬧著玩的。”將那買布的事暫拋在了腦後,沐秀兒隻顧著一個勁地催人。


    在這人的注視下,張逸慢慢把袍子穿了上去,“秀兒。”等她將腰帶係好後,忽地抬頭一笑:“要去鎮上的話,我陪你一起。”


    沐秀兒微一愣,原以為這人還會和昨兒一樣心裏不痛快的,不想她會有如此提議,想了想,她對這份體諒很是感激,可還是搖了搖頭:“外頭正下雨呢,路也不好走,我買了布就迴來,不耽擱,你還是別跟著走這一趟了。”


    “這哪兒行。”張逸根本不聽她的:“你也說了,外頭下雨,路不好走,你不讓我走這一趟,我又怎麽能放心讓你一個人去。”


    “我不走山路,就沿著大道走。”沐秀兒辯道。


    “走哪兒都一樣,好了,就這麽定了,我去洗漱,你準備準備,迴頭吃了飯就走,咱們早去早迴。”說完,給了個不容她再說的眼神,轉身走向了門外,到了外頭,帶著濕涼的風迎麵而來,張逸低頭,手摸了摸厚實的衣袍,嘴角又一次揚起了笑。


    洗漱吃飯的時候,雨漸漸小了些,怕一會又要下大,兩人草草吃了飯,就準備出門。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張逸對這首小學時背過的詩印象一直很深,總覺得在雨中一身蓑衣十分的有意境,直到這會兒,那笨重的蓑衣真穿上身了,才曉得現實與文學之間的差距,這玩意份量不輕,走起路也不方便,於是是開口說道:“咱們,不如就打傘吧,穿這個走路難受。”


    沐秀兒剛幫張逸穿上,這會兒正披自己的,聽她這麽說,手上一頓,抬頭看了看天,搖頭:“這雨怕是在路上還會下大,撐傘擋不住,這秋雨寒氣重,打濕了衣服,你再吹風,準保得病,蓑衣重,但防得住雨也能擋得了風,一會我牽著你走,不費事的。”


    這話說得在理,何況那最後一句,張逸心思微動,點了點頭。


    出了門,往村外走,果如沐秀兒所說的那般,氣溫降得厲害,好在這蓑衣壓風,即使如此,吹打在臉上的風雨,還是張逸下意識地縮著脖子。


    天不好,加之又有雨,一路上也沒有遇上人,小夫妻手牽手,漸漸消失在了雨中。


    到了鎮子,時間剛剛好。


    “你還沒去過順子開的鋪子吧,弄得挺好。”自覺去過一迴,張逸主動要帶路。


    沐秀兒卻拉住了她:“咱們還是去別的鋪子吧。”


    “為什麽?“忽聽她不願去熟人的鋪子,張逸不免有些意外,腦子還沒轉過來:“他家鋪子裏的東西不錯,價錢也公道,你不用估計熟人。”


    “不是。”沐秀兒知她誤會了,猶豫了一下,解釋道:“我是怕順子哥問起,”昨兒才買了料子,今天這樣的天氣又特意過去,又是相熟的,中間又隔著那樣一檔子事兒,萬一多問一句,總是尷尬。


    後知後覺地想起這茬,“那去雲記?”那也算是老生意,秀兒的繡活都在那裏賣的。


    凝眸想了想,沐秀兒還是搖頭:“我,我想買塊好些的。”


    張逸倒也沒多想什麽,雲記針對的都是一些中下層的客戶,確實沒什麽好貨,隻是,她曉得的布鋪也就這兩家,於是問道:“那你打算去哪家?”


    “我想去錦繡坊。”


    “錦繡坊?”張逸是頭一迴聽這名字:“在哪兒?”


    “嗯,錦繡坊是鎮上最好的綢緞鋪,我也沒去過,隻聽說是在城北那塊兒。”沐秀兒本想獨自過來,慢慢找,卻不想這人也陪著過來,雨尚未停,麵不由得帶出了幾份歉然。


    “這樣呀。”張逸隻下看了看,確定了方向,一直交握著的手緊了緊,揚唇笑道:“那就一路問過去吧。”


    沐秀兒一怔,看著這近在咫尺的人,那被風吹得發涼的臉慢慢熱了起來。


    一路打聽,好在也沒費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地方。


    不愧是鎮上最大的綢緞莊子,門麵不小,一塊黑底金漆的匾額高高懸掛。


    許是因為天氣的關係,裏麵也沒什麽人,小夥計見有客上門,忙迎了出來,眼兒往兩人身上一掃,麵上帶笑:“二位可是要來買料子?”


    身上的蓑衣還在滴水,沐秀兒點了點頭,可看到裏頭幹淨的店堂,又有些猶豫。


    小夥計倒也機靈,笑道:“這蓑衣可先脫下,我給您掛邊上,二位大可放心地在裏頭挑。”


    聽他這樣說,張逸和沐秀兒依言把蓑衣鬥笠都脫下,小夥計接過,手腳麻利地掛到了側門屋簷下,折迴後,又笑著迎兩人進去。


    見他並不因為客人穿著寒酸而瞧低人,張逸頓時對這小夥計有了幾分好感。


    走進去後,四下一看,店裏除了兩個小夥計就隻有一個掌櫃模樣的中年男子。再細瞧,不愧是鎮上最好的綢緞鋪,格局與別處完全不同,一邊是半展的綢緞,一邊是尋常的布料,當中閑散放著幾張桌,邊上還有花瓶裝飾,同樣也是兩層的鋪子,張逸直覺的就能斷定,二樓是貴賓用的。


    “兩位是想要買料子還是成衣?”小夥計引著兩人四下看,邊看邊詢問。


    沐秀兒家貧,去過的布鋪都是些小門麵的,她原以為這錦繡坊隻不過是比那些店鋪要大些,卻沒想到,這裏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這一匹又一匹的料子,看得她眼花,腦袋空空也沒了主意,隻順著話應道:“是,是想買料子做裙子的。”


    “夫人是要給自己做的?”小夥計又問道。


    “是要給別人做的。”又應了聲。


    “那是怎麽樣的人?”小夥計問得仔細,沐秀兒反倒一時有些不知道要怎麽說才好了。


    張逸站在邊上,她是陪著過來的,本就不知道要買什麽樣的,就一直沒啃聲,這會兒,敏感的察覺到身邊這人的拘謹,哪還有繼續沉默的道理,開口道:“那人年紀和我家娘子差不多,料子要好些的,”邊說,邊快速地往貨架上一掃,手指了指:“小哥,能不能把那幾匹的料樣,給我們瞧瞧。”


    “成,二位先坐,我這就去拿。”小夥計點了點,向櫃台走去。


    兩人坐下,對張逸的及時解圍,沐秀兒很是感激,正要說什麽,卻聽身邊這人壓低聲說道:“你想要什麽樣的,先和我說說,咱們一會慢慢挑。”


    同樣的問話因是麵對這人,沐秀兒再沒有了拘束,想到那個曾經肆意歡笑,現在卻足不出戶的人,:“我想要淺藍色的,像天那樣的。”


    聽她這樣說,張逸有了大概的方向,又小聲說道:“你也別光想著藍色,一會料樣上來了,你多比比慢慢選,總要挑出稱心合適的才買。”說完,手拍了拍懷中擺放錢袋的位置。


    轉眼,小夥計拿了四五種料樣過來,張逸也不客氣,取了一塊,托在手中,一掂一摸,果然,就如昨日一般,隻拿了料子,她腦子裏就自覺自動地冒出來了許多信息。


    和她相比,沐秀兒則差了許多,鄉下人身上穿的不是葛布就是麻布,再好些的也就是一些綢布,這幾塊料子顏色鮮亮,又細又軟,都是她不曾見過的好東西。


    挑檢了一番,這兒的料子都還不錯,張逸記掛著沐秀兒想要藍色的,就對那小夥計問道:“你們這兒,有沒有淺藍色的軟煙羅。”


    “軟煙羅?”聽他隨隨便便就點了那名貴的料子,小夥計麵上一愣,他下意識看了看一旁的掌櫃。


    那掌櫃一雙眼在張逸身上打了個轉,點了點頭。


    “有,我這就去拿,您稍等。”得了掌櫃的暗示,小夥計立馬應承了。


    “輕煙羅是什麽?”沐秀兒也不曾聽過這名字,好奇地問道。


    “輕煙羅是一種頂好的料子,又輕又軟,顏色也漂亮,你說想要和天一樣的藍色,這輕煙羅最適合,不過真沒想到,這樣的小地方,也會有輕煙羅賣。”張逸很是耐心地給她解釋,末了又自語般地感慨了一句。


    沐秀兒聽說有這樣的料子,心中先是一喜,聽到那後半句,又帶上了幾分忐忑:“這料子很稀罕,很貴嗎?”


    張逸聽出了她話中的顧忌,想了想,印象中這輕煙羅一匹少說也得要四五兩銀子,對於她們這樣的農家小戶確實是貴了,但,想到了那隻寶石金簪,她可不想秀兒被人小瞧了,更不想讓那沈燕秋以為秀兒跟著自己過苦日子,算了算尺頭和價錢,帶來的錢應該夠,:“是比尋常的料子是要貴些,但你是送人的,總還是要體麵些的好,這都是你的一片心意,你放心,隻管放心大膽的挑,省錢咱也不省在這裏,往後再賺就是了。”


    沐秀兒愣了愣,忽地對早上私自拿錢的舉動,生出了愧疚:“阿逸……”


    “好啦,別想那些,來,我給你說說怎麽調料子。”張逸岔開了話,拿了料子,開始細細講解了起來:“這料子呀,不是光摸著滑,看著鮮亮就夠的,還要看織法……”


    那頭,兩人一個說一個聽,一旁,掌櫃撥弄著算盤,隻是那雙含著精光的老眼,時不時往那看著十分內行的年青人身上瞄去。


    去而複返的小夥計抱著輕煙羅過來。


    “店家。”帶著外地口音,洪亮的叫聲在門口突兀地響起,引起了店中所有人的注意。


    張逸聞聲,轉過了頭,眉眼一挑,那穿著一身外族袍子的漢子,可不就是昨兒在順子店裏瞧見的那個,依稀記得,這人後來同順子訂了不少料子,那二柱送她們離開口,直說接到了大生意,怎地這人還沒有買夠嗎?沒想到連著兩天逛布鋪買料子的人還不少。


    沐秀兒見張逸盯著那人瞧,忙暗中扯了下她的衣袖,這人一看就是外邦的,小時候,常聽村中人說起外邦人的野蠻兇悍,讓人多看幾眼就會發怒打人,唯恐生出事端,壓著嗓子喚道:“阿逸,料子來了。”


    聽到叫聲,張逸迴過了頭,那小夥計將料樣遞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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