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周身都沉浸在黑暗中。新月的清輝從窗外折進來,落在枯骨蝴蝶的翅膀上,熠熠生輝。涼風攜著蕭索的寒意鑽入我的衣袖,我不知何時出了那麽多的汗,在遇風之後皆化成徹骨的寒。


    轉冥王的臉探過來,眉間聚起擔憂,輕聲問我:“九姑娘,你醒了?”


    我坐起身來,看見楊靈深就坐在不遠處的座椅上。她的容色蒼白而憔悴,將我的神識引入風月境,她一定花費了不少功夫。


    楊靈深有氣無力道:“九羲,你還記得你在風月境所見到的事麽?”


    我低頭沉思了一會兒,沒有迴答。轉冥王再問:“九姑娘看到了什麽?”


    我微微勾唇,笑得輕淡,說:“我見到我父君了。”


    轉冥王神情疑惑,想問些什麽但終沒問出口。我從床上下來,走到楊靈深的麵前,問:“你將我的神識引入風月境,不過就是想讓我知道當初我沒看見的事。你隻要說就好了,這麽大費周折做什麽?”


    “我怕你不信。除了舜蒼和你父君,你不信任何一個人。”楊靈深握著扶手,骨節泛白,體力怕是早已不支了。


    “我不是傻子。”我頓了頓,又問她,“那日在*界是你將我帶迴來的?”


    楊靈深點點頭,解釋道:“不久前,天帝派人去找過樓輕,請迴了秋離劍,又讓能工巧匠加以修複鍛造。樓輕覺得疑惑,遂將此事告訴我。我思前想後,亦覺其中大有蹊蹺。天帝和蒼劫帝君向來不和,沒理由會重塑秋離劍。我暗中調查許久,走訪了幾個雲州,才得知真相。隻是我還未來得及告訴你,那隻小白狐狸就開啟了寧和塔的封印。那些真相,大概你也能明白了...”


    我勉強笑了聲:“我明白。”


    楊靈深補充道:“那日千沉也來了,他拜托我將你送迴冥界休養。他說魔宮才是你的家,他等你來繼承魔尊之位。”


    楊靈深說這些,約莫是怕我輕生,畢竟我活到現在,所依所靠皆是舜蒼一人而已。想想竟覺得自己可笑,為了這麽一個人奔波了三千年,未敢有一刻的懈怠,可到頭來終不過是一場笑話。


    “我知道該怎麽做,不必擔心。”我見她臉色實在很差,想必驅動風月境花費了她不少的修為,低聲問,“你現在還好麽?我給神二傳信,讓他來接你。”


    “不必,他就在外麵。”楊靈深說完這句話,我就見神二從小宮殿外進來。他臉上帶著淺淺的笑,謙卑有禮,道:“九姑娘,您醒了。”


    我說:“煩請你照顧好楊靈深。”


    神二將楊靈深扶起來,低聲問:“還難受麽?”楊靈深整個人都靠在神二的懷中,眼神不定,勉強搖了搖頭。


    神二亦不顧有人在場,直接將楊靈深抱起來,楊靈深已然沒有意識。他斂了笑容,說:“大小姐難敵冥界的陰氣,不便在此久留,我們先告辭了。”


    我亦不敢有絲毫的怠慢,即刻將二人送出小宮殿。神二的法力的確高深莫測,於冥界中來去自由,使起仙法來駕輕就熟。隻是我卻沒心思再去細究神二是何許人也了。


    小宮殿外的池離樹結出花骨朵來,在浮動的綠霧中流溢著淡粉色的光芒,似乎讓冥界都沾了些春意。係在枝頭上的紅繩不減半點顏色,半分情深,如火如曄。


    想起風月境中所見之景,竟是我再也迴不去的過去。迴不去也好,除了我父君,沒有什麽值得留戀的。


    轉冥王從宮殿內邁出,聲音有些沉重:“九姑娘要迴到魔界了嗎?”


    “這三千年承蒙您的照顧,隻是有些事情我不能再逃避了。”


    轉冥王長長緩了口氣說:“迴到魔界也好。那隻白毛小靈狐放出寧和塔妖魔一事已經引起魔界眾生的不滿,千沉助紂為虐,也難逃罪責,他是控製不住局麵的。先前天帝承諾助你重登魔族寶座,還願將沙雲荒贈予你當賀禮,現如今是你迴魔界主持全局的大好時機。”


    我輕笑了聲,即刻念動法訣,流溢著銀光的絨毛化成水一樣的漩渦將我團團圍住。震開的清流將羽芒蕩開,即刻化成梨花飛雪。清雪覆在池離樹上,覆在小宮殿上,將滿樹的花骨朵壓得零落成泥,將我這三千年的過往都埋藏於下。


    白翎紅瞳,長袍廣袖。我目光清冷,道:“本尊繼承魔族大統乃天命所歸,哪裏用得著天帝助我?”


    轉冥王略略頷首示敬,容色肅穆。


    我翻手捏出一個信鶴,說:“告訴千沉,本尊命他率一眾魔宮舊臣來冥界親迎本尊迴宮。如有輕慢者,斬;不恭者,斬;違令者,斬。”


    信鶴乘風而飛,速度極快,頃刻間便消失在視線之中。


    我迴身看向小宮殿。構簷飛瓦上落了一層白雪,這裏的一磚一瓦都是由我親手構造,如今卻也該由我親手了結。


    我揮手,從袖中閃出的青虹如刀刃,將那宮殿劈成兩半。如驚雷的爆響在我耳邊炸裂開來,讓我的五髒六腑都為之一震。百鬼齊哭,陰嚎不斷,在這裏我都能聽到忘川水流的激蕩聲。


    轉冥王深深皺著眉,歎聲道:“九姑娘,你這是何苦呢?”


    看著小宮殿化成飛灰,我燦燦一笑,道:“什麽苦不苦的?本尊樂意,本尊高興。”


    轉冥王沒有再說話。


    幾千年未開花的池離樹好不容易結了一束的花骨朵,現如今已被我催成了枯枝,係在上麵的紅繩也被燒得一幹二淨,枯椏椏的立在那裏,無聲無息。


    池離樹早該就死了的。


    千沉似乎早已料到我的抉擇,收到信鶴後,不出兩個時辰就召集到魔宮中人,備了好禮,浩浩蕩蕩地趕往冥界地府。他來時,我就立在奈何橋頭,孟婆和轉冥王皆在我身後為我送行。


    看到我再度成為魔界的尊王,孟婆沒有再說一句話,也不同往常開玩笑那般請我再喝一碗孟婆湯。這次我倒是請她喝了一杯酒,感謝她這麽多年來的照顧。


    她勉為其難地接過,勉為其難地喝下,賠笑幾聲便未再說話。


    千沉牽著大白而來,準確來說,應該是小靈虎。它和大白還有些許不同,看上去溫順可愛,大白更為威嚴一些。我早該發現它的不同,隻是那時卻不曾留意。


    千沉停下腳步,暗沉色的衣袍亦擋不住他的風姿,冥界的風將他的衣袍和發都揚了起來,多年來練就的王者氣質在他身上顯露無遺。他本該高高在上,此刻卻以最卑微的姿勢跪在我的麵前。


    “臣恭迎羅刹魔尊迴宮。”


    他身後一幹舊臣皆跪地高唿:“臣等恭迎羅刹魔尊迴宮。”


    “平身。”我沉著聲音,緩緩抬平自己的手。他們起身後,依舊是低首而立。


    千沉走上前,恭聲道:“尊上。”


    我靜默了一會兒,看著屏息而立的千沉,許久都沒說出話來。半晌,我說:“這些年辛苦你了。”


    “能再見到尊上,臣便不覺辛苦。”


    我昂首說:“迴宮。”


    小靈虎走到我的麵前,伏地而跪。我摸了摸它的頭,然後飛躍到它的背上。它站起來時,我能看到浩蕩的長隊如盤踞的巨龍一直蜿蜒到地府之外,似能與迢迢不斷的忘川比肩。


    眾人讓開一條道,小靈虎以極其驕傲的步伐穿過人海洪流,在人群的盡頭還立著一個人。


    這眉眼是何等的熟悉,三千年間的日日夜夜,我沒有一刻曾經忘懷。就在不久之前,我還在風月境中見過他無人可比擬的容色,隻是那時他的眉梢上都掛著冷霜,眸中醞釀的殺意能將人生生吞噬,讓我都不敢迴想。


    舜蒼。三千多年前連殺六州神君的舜蒼。


    那些事我尚且還能迴憶起一些。那時我去花樓找申寅仙君,卻在花樓中被困入幻境,耽擱了時辰。等我破解了幻境之術,申寅仙君早已被請去平河王宮做客。我本欲去平河王宮與樓輕和君禹匯合,卻在半路上看到他們二人與黑衣人交起手來。


    那人著實厲害,陣法修為高出樓輕和君禹都不隻一星半點兒,若不是他們兩人配合,定敵不過黑衣人的一招半式。樓輕漸漸不支時是我護住了她。那黑衣人似乎也不想同我動手,即刻就逃走了。


    樓輕和君禹都受了重傷,調查平河和涉靈兩位神君被殺的事也就被擱置了下來。之後相繼傳出丹廣神君、齊威神君、東封神君、寧召神君四位神君被暗殺的消息,一時之間天界大亂,人心惶惶。天帝出麵主持大局,所派的申寅仙君一路追查,終於查出這一切都是墮魔的上神所為。


    那上神於斬妖台被斬,形神俱滅,魂飛魄散。這一件事才漸漸平息下來。


    若沒有楊靈深,我不會知道在花樓裏發生的事,也不會料到這一切都是舜蒼所為。那日同樓輕和君禹交手的黑衣人,怕也是他。


    早在那個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殺死六位神君會招致天罰,亦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就謀劃著如何利用我。


    此時他立在那裏,身後無數的枯骨堆上重開著三生蓮,青幽的花瓣如冰玉般剔透。


    “蒼劫帝君。”我從靈虎背上跳下來,拱手衝他行禮,笑道,“沒想到還能有幸見到您。”


    舜蒼走到我的麵前,撲鼻而來的是他滿身的酒氣,即便是這樣,他也不讓人見半分頹然。他的聲音有些啞:“阿九,我沒有利用你。”


    “我知道,所以呢?”我眸色含笑。


    舜蒼似乎沒能料到我會這樣迴答,沉默了半會兒,他說:“你說過,等到我恢複仙身,你就會嫁給我。”


    我立刻拱手:“別。我可從未說過這話。帝君能有今天,也是我三千年的辛勞,若您還能念著這份恩,就請您別再出現在我麵前了。本尊心胸狹隘,見到不喜歡的人食不下咽,覺不能眠。”


    “阿九...”


    “如今我已再登魔尊之位,帝君總得稱一聲‘魔尊’才不至於失了禮節。你們天界的人一向注重敬稱,帝君作為天界表率,更當如此。”


    千沉不知何時跟上來,輕輕為我披上一件大氅,輕聲說:“冥界涼寒,尊上已不同往日,該多加注意身體。魔界眾生都在等著您迴去,耽誤了時辰怕是不好。”


    我攏了攏身上的大氅。千沉不說則罷,一說我真覺冥界的陰氣極重,手都涼透了,沒有一點溫度。


    “天帝曾許諾將沙雲荒的那塊土地贈予本尊當賀禮,這說的什麽話,沙雲荒本就是我魔族的土地,談何贈予?隻是本尊需他下文書承諾永不再犯沙雲荒,將那裏修煉的仙者全都撤走。想來我三千年的辛勞竟能解決天魔兩界之間這麽大的爭端,如此也是值了。此事便托帝君去催促一番,總欠著別人到底是不好的。”


    我見舜蒼的臉色愈冷,便知他已被我此番話激怒。沒有什麽比用價值衡量情意更加諷刺的事了,我明白,舜蒼亦明白。


    我輕輕衝他行個辭禮,翻身躍到靈虎的背上,喊道:“起!”


    我沒有再看舜蒼。冥界的風要比往日都寒冷,我竟在這不見光日的地方樂哉樂哉地活了三千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


    從心底最深處蔓延出的痛扼住了我的喉嚨,讓我覺得唿吸一下都艱難得厲害。


    斷了也好,為別人而活本就是一件極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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