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輕從座位上站起來。她也穿著紅衣,紅得如凝了血般,若說這裏其他的女子是風花雪月下的丹華柳色,那樓輕一定是風馬蕭蕭的關外沙場上最寂寥最明亮的星。


    她眉英目亮,步伐穩重,衝我一步一步走來,眸間全是大義凜然嫉惡如仇的殺氣。


    大殿中的那些人都有了看好戲的笑意,他們認為樓輕鐵定能讓我出醜。


    我見樓輕絲毫不掩飾對我的厭惡,心裏還有些雀躍和期待。我不怕明刀明槍,最怕軟刀子,那些對你笑臉相迎的人卻拿著一把刀抵在你的後背,讓你選擇信任,讓你無力抵抗。


    我雖然欣賞她,但我一大把年紀還要來上學堂,全是拜樓輕所賜,對她我絕不會手軟。


    比武台上,仙界的風變得有些淩厲,像是迴蕩在懸崖上的風。唳唳鶴聲,隆隆鼓鳴,我與樓輕相對拱手,算是敬過。


    我看著她嚴肅而認真的麵孔,笑吟吟地說:“師姐一定要手下留情啊,我不會打架的。”


    樓輕哼聲笑了笑:“不會打,就等著挨打吧。”說完她揮拳向我衝了過來。


    千沉教過我一招製敵的功夫,我看到她胳膊抬起後留著的空檔,便飛身迎上去,這一招就是拚得快,誰最快誰就能贏。我瞬時就擒住樓輕的胳膊。她似乎沒能反應過來,在得知我沒閃躲反而迎上攻擊的時候,她明顯愣了一下。便這一下卻也夠了,我用著巧勁,狠狠地將她摔到地上。


    觀戰的人都瞪大了雙眼,連樓輕都沒反應過來是怎麽迴事。她躺在地上,微微皺著眉,大概是因為疼,但是雙目卻很茫然,對現在的情況有些不知所措。


    我放開她,退了好幾步對她拱手,笑道:“師姐,承讓了。”


    盡管圍觀的都是仙界的人,但他們見樓輕這副狼狽的樣子,竟然也笑出了聲。


    我知道這會徹徹底底激怒樓輕,心中有一點小小的愧疚,為自己方才的傲慢。我隻是想跟她比武,但並不想讓她出醜。並不是所有事都要分個輸贏,就比如樓輕剛剛那一拳,力道就很厚實,而我隻是耍了一點小小的花招。


    我以為樓輕會撲過來咬我,因為她那憤怒的表情真是恨不得把我撕爛似的。可在下一刻,她就忍了所有的怒,抿著唇從地上爬起來,頭也不迴地走下了比武台。


    我不禁笑了聲,覺得樓輕甚有意思。至少她比剛才說話的兩個仙子討人喜歡。


    我衝著建武神君燦然一笑,雙手抱拳躬身,極為欠揍地喊了聲:“師父。”


    自此,我便真正入了建武門下。


    翌日建武神君就怕我和樓輕之間會有嫌隙,親自帶我去見了樓輕,他希望我們能做好朋友。


    真是可笑了,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仙族和魔族能做朋友的。但建武神君是認識我父君的,若讓我父君知道我沒為天魔兩族和平共處的大業添磚加瓦,他肯定會拔光我的雀毛。


    我很珍惜我的羽毛。


    建武神君說:“阿輕啊,這是鬼棄魔君的女兒九羲,以後你們就是同門了,你們要和諧相處。”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點明我的身份,但樓輕不是多嘴之人,應該也不會將我的身份放在心上。我還是擔憂她會去跟我父君打小報告,想來跟她麵上打好關係也是有必要的,我鞠躬說:“以後請師姐多多指教。”


    可樓輕沒有要領情的樣子,哼了幾聲就走,並不打算搭理我。


    我跟她之間的這梁子,算是徹底結下了。


    我對樓輕是千防萬防,總覺得她會跳出來暗算我,可這人看上去光明磊落得過分,怎麽都不像放冷箭的小人。直到那天,她將戰書遞到我的麵前,才知道樓輕不是過分,而是非常過分。


    我接下戰書的那一刻當真愣得不行,樓輕將我的那招用得極為熟練,輕輕鬆鬆就把我掀翻了。


    真挺疼的。


    真的。


    樓輕這招出其不意,讓我半晌沒站起來。她利落的紅衣在仙風中沒有縹緲之意,仿佛那些清靜無為的自在與她毫無關係,她隻適合在沙場,帶著一腔熱血,書下這一世的豐功偉業。


    是敵人,我和她終究會是敵人。這是我在被她撂翻之後唯一的念頭。


    可在下一刻,她卻向我伸出了手。我看著她伸出的手,愕然了很久很久,卻在不經意間笑了出來。就那麽一刻,我覺得好像天界也沒有那麽招人厭煩。


    她將我拉起來,然後冷著眸子說:“你是一個好的對手,但我不會輸給你。以後在戰場上,我也不會手下留情。”


    我挑眉,笑道:“那你以後被我打的時候,也千萬不要哭。”


    她伸手錘了一下我的肩頭。我“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卻在這時候看見樓輕唇勾起了不易察覺的笑。


    我說:“你笑起來真好看。”


    樓輕不屑於再理我,隻說:“滾。”


    真是無情無義,打完就翻臉不認賬。


    我莫名的心情很好,可總有人見不得我心情好。


    天界有兩位公主,長公主離華,二公主雲舒,這兩位恰恰是我前幾日在建武宮殿中見到的兩位女子。我與樓輕剛剛打完,便見從綽約的花影中妙步走出兩人,正是離華和雲舒。看來這兩位剛剛就在觀戰了。


    離華今日還穿著金線紅袍,那袍子唯有穿到她身上才顯得合適。隻是離華雖然笑得溫婉,可眉目間不自覺流露的威嚴也是掩不住的,比起雲舒,她顯得不可侵犯而且咄咄逼人。


    雲舒更小家碧玉一些,有些嬌蠻的脾性,卻不顯任何威脅,比起離華,她更好相處一些。當然,隻是對天界的人來說好相處,對於我這樣的大怪物,跟誰都不好相處。


    雲舒的巧眸在我身上沾染的塵土和仙雲上轉了一圈,立刻就噙了笑,說:“瞧瞧,人總有知道天高地厚的時候。”


    離華笑說:“隻是小比試而已,上次阿輕不也輸給了九姑娘麽?”


    雲舒又說:“若不是她耍一下小伎倆,怎麽可能會贏?”


    嘖,這可不對了,剛才樓輕也是用得我的小伎倆,這單單說我,可有點雙標了。我剛想出口辯駁,便聽在一旁的樓輕冷冷地開口道:“兵不厭詐,隻要能打贏,什麽招式都是好招式。”


    雲舒一愣,顯然沒有想到樓輕會為我說話,其實我也沒想到。雲舒怒道:“你有沒有搞錯,本公主在幫你,你這是什麽態度?”


    樓輕說:“我沒有什麽態度,你們兩個人想說話就到一邊兒說去,絮絮叨叨聽著煩。”


    樓輕撿起比武前被她放下的銀梨穿雲槍,然後轉向了我,她說話的語氣很僵硬,似乎很少對人說這兩個字。她說:“再見。”


    說完她就離開了,她似乎不太願意跟離華和雲舒呆在一起。


    離華看著樓輕離去的背影,臉上有了些笑容,但我看不出她的笑意。雲舒則徹底怒了,衝離華道:“真是無法無天了!仗著有建武神君撐腰,她都敢說這樣的話了!長姐,你也不管管她。”


    離華說:“阿輕隻是心直口快,興許隻是這時候不太想跟人說話。”


    我嘿嘿笑了聲,瞧著離華和雲舒,賤賤道:“那我也不妨礙你們兩位絮叨,先行告退了。”


    雲舒瞪著眼說:“你!九羲,你別以為建武神君讓你過了入門比試,本公主就會放過你。魔界的人不好好在你們魔界呆著,跑到我們天界來做什麽。”


    “你搞清楚,不是我要來,是你們天界的人請我來的。”我說,“而且我想到哪就到哪,用不著你來作主。”


    雲舒這頂大的小姐脾氣,就是被慣出來的,需要調/教。


    大概雲舒從未受過這般待遇,瞬間就發了怒,衝我喊道:“好啊,本公主今日就讓你明白,這裏到底是誰作主!”


    她拈起手指,周身浮動著橙黃色的光芒,仙氣騰騰升起,看樣子是要同我打一架了。我心裏異常雀躍,也好,讓我探探這天界公主的實力,為我魔界搜集點情報迴去。


    “雲舒,別衝動。”離華出口勸道,卻沒有出手。大抵她是希望我們能打起來的。


    雲舒哪裏聽勸,朱唇啟,登時就念動法訣。忽然我聽見百鳥蜂鳴的聲音,從天盡頭就飛來一群烏漆漆的黑鳥,如遮天蔽日的烏雲,個個紅著眼衝我嘶鳴而來。


    這個好,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打自家人了。


    我笑吟吟地等著那些鳥飛過來。孔雀王一族對鳥類有特殊的掌控能力,它們不能真正傷害到我,反而會被我反噬。但不得不說雲舒的這個法術的確厲害,那些都是食人肉的鳥,這樣如潮水般湧來,隻曉得來迴兩圈,就能將人啃得骨頭都不剩。


    可我還沒等到那些鳥飛過來,就見一個白色的影子閃身到我的麵前,那時光芒大顯,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有一隻黑色的鳥兒突破防線,衝著我的眼睛撲來,可那隻影子卻反身攏住我,仙界的風總有些恨天高的寒意,但那一刻,我覺得是人間四月豔陽天將寒風暖成動人心扉的清風,摻著雲中雀好聞的香氣,花柳都不及他這般柔情。


    終於那些黑團漸漸散去。


    我聽見雲舒用幾乎變了形的聲音喊道:“君禹!”


    若說這天地清霜比那月光都要無暇,那這人的容貌定比那清霜都甚。好像天界的雲中雀都抵不過這個人輕輕一笑,離華那般威嚴的人物在他麵前都遜色幾分。


    他的眉眼是冷的,不同於樓輕的不近人,他的冷是那種不容別人褻瀆的氣度,讓人不敢靠近,不敢深究。


    這些天我大概見過這個人幾麵,但都印象不深,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他,發現他真得有些與眾不同。


    君禹的脖頸上有一道不深不淺的傷口,那是被黑鳥啄傷的痕跡。他捂住傷口,冷眼看著雲舒:“同門之間不得私鬥,違令者從重處罰。”


    雲舒一腔脾氣對君禹發不出來,看著他冰冷的神情,雲舒氣得都快哭了。她狠狠抹了抹淚:“君禹,你不識好歹!”說完,雲舒提著袍角氣衝衝地跑遠了。


    離華恨恨地看了一眼君禹,連忙趕去追雲舒。


    君禹鬆開捂住脖子的手,他手掌上全是血,但傷口卻不再流血了。


    他護住了我。


    我從未被天界的人救過,看見他頸上的傷口,我的感覺有些複雜得難言。引我前來的小仙,守宮的天將,樓輕,再加上一個君禹...他們都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我問他:“你為什麽救我?你不想我離開這兒?你不怕我學了仙術後,迴頭贏了你們?”


    雲舒和離華刁難我,無非是想讓我知難而退,然後離開建武神宮。建武神宮的每一個人都不會歡迎我,這樣才符合我的認知。可這樣的認知似乎快要站不住腳了。


    君禹淡淡地睥了我一眼,然後說:“你若能勝了我們,也是我們無能,怪不得別人。但建武神君既收了你作徒弟,誰也沒有權力因此刁難你。”


    “...”我半晌沒說出話來。君禹三觀正得讓我有點驚訝。


    他說:“但你既然已經是神君的徒弟,以後就不得私鬥,不準欺壓同門。”


    我愣愣地問了他一句:“你這是不是在擔心我?”


    “你...”君禹麵色一僵,方才的清淡倨傲蕩然無存,興許是被我氣的,他的臉色有些紅,停了好一會兒,他才拂袖說,“荒唐!你一個女子怎能說出這樣的話?”


    說罷,他便不再理我,匆匆離去。我有些擔憂他的傷勢,畢竟他是為我受得傷,我怎能放任不管呢?


    “我以為你們天界的人表達擔憂的方式跟我們不同,才出口問問的。”我說著就趕緊跟上去,追在他背後問,“你的傷疼不疼啊?我有藥的,就是有點臭,但是不會留疤,你長得這麽好看,留疤就不好了。不是,你別瞪我,我是說你留疤也好看的。”


    “...你別說話了。”


    “行行行,都聽你的。”


    君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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