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白毛狐狸就化成了千塚的模樣。


    “千塚”憑空出現在無憂殿的時候,千沉看著她的模樣愣了很久。半晌,他跪在“千塚”的麵前,然後恭敬道了句:“參見尊上。”


    之後便再無所得,許是它所處理的事務皆涉及魔族要務,遂無記載。


    我隻覺手腳冰涼,好似怎麽都暖不過來似的。我不知道千塚去了哪裏,想找,便再也找不到了。


    舜蒼建議我從張家人的身上入手,因為張家人是凡人,生死卷宗記載都較為詳細。


    我聽了他的話,調出張夫人和張老爺的生平事跡,最後落筆是“壽終正寢”。


    我心裏稍稍鬆了口氣,這些無關緊要的事總算給了我些溫暖,讓我覺得這件事...總還有些不那麽讓人難過的地方。


    南玉被下了蠱,張家二老把宮中的禦醫都請來了,給南玉吊了一個多月的命,依舊沒能讓南玉好過來。


    南玉撐了很久,最終還是死了。


    千塚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去尋找解除蠱術的方法,她去過妙香海求問歸邪,還去問過迦羅上仙,甚至偷偷潛入天庭去偷仙丹,最終一無所獲。


    南玉死的那日,千塚想要見他,卻被張家人趕了出來。他們說千塚是狐狸精,吸幹了南玉的精元,活活害死了他。


    張老爺的喪子之痛全都發泄到千塚的身上。


    他讓幾個家丁把千塚按住,讓她跪在了張府的門口,然後用同胳膊一般粗的木杖打得千塚的背脊血肉模糊。


    就算是這樣,千塚都沒有反抗。她沒哭,也沒有解釋,等到她的臉色褪去了最後一絲蒼白,張老爺總算恢複了些理智,終揮手讓家丁停了手。


    她在張府門前跪了一夜,那夜裏還下了場大雨。


    好像老天爺從不怕你慘,隻怕你不夠慘。久旱不雨的王城,偏偏在這夜迎來了第一場狂風驟雨,將跪在那裏的千塚淋了一個透徹。


    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她瘦弱的身子跪在張府的門前,鎮府的石獅麵目有說不出的猙獰。瓢潑的大雨濕透了她的衣衫,冷得瑟瑟發抖,顫著唇一遍一遍地說“對不起”。


    待到第二日天邊泛起魚肚白,晨光乍破時,我看見一輛接一輛的馬車從張府門口駛出。


    千塚使用妖法控製了張府的人,讓她的手下把張家所有人都遷離了王城,而且她把張府的大部分財產全都劃歸到公子啟的手裏。


    她想保全張家。


    張家除南玉外還有幾個尚幼的少爺,南玉死了,公子昱也能控製其他人。但張家手中的財富已經引起公子啟的注意,若他們還在王城呆著,滅門之禍隻差公子啟的一腳。用錢財換得張家一生無憂,這是千塚唯一能為南玉做的。


    張府上下掛滿了白綾,像下了一場極冷極冷的雪,徹人心骨。


    千塚進了靈堂,緩緩推開黑木棺材,她的眼睛已經看不出任何情愫。


    她的手指撫過南玉的臉龐,一寸一寸,她已經很久都沒有這般仔細地端詳過他的麵容了。就算沒有了生息,南玉也好似睡著了一樣,安穩而平和。


    千塚想,若是她從沒有遇見南玉,他本不會遭此橫禍。


    一圈一圈的紫色光環圍繞在南玉的身側,然後將他緩緩托起。


    千塚將南玉的屍身送到了北天極的寒窟裏,那裏能夠抑製蠱蟲啃噬南玉的仙魄,還能再拖一些時間,卻拖不了太長的時間。


    她來到了地府,轉冥王是她最後的希望。


    森羅殿內,轉冥王坐在正位。他看見千塚伏身跪在了他的麵前,微微歎了口氣。


    千塚說:“我有九條命,都拿去也沒有關係,隻要能讓南玉活下來...”


    轉冥王說:“千塚,魔界才剛剛有了起色,你何必要這樣做呢?南玉他...他也希望你好的。”


    “轉冥王,幫幫我吧。我知道你有辦法。”


    “不是本王不幫你,這代價實在是...太過沉重...”


    “任何代價,我都願意。隻要能讓南玉活著。”


    轉冥王抿了抿唇,將手中的生死卷宗握了又握,眉頭皺了又皺,許久才道:“我能以李代桃僵之法,用你的魂魄來修補南玉的魂魄,如此,你是活不成了。”


    千塚沒有在意後麵那句話,追問道:“那他體內的蠱蟲怎麽辦?”


    轉冥王說:“你的魂魄是魔魄,它體內的蠱蟲碰一下就會死。看來,舟卿神尊早已料到會有今日,他不想要南玉的命,而是想要你的命。千塚啊千塚,你明知是圈套,何必...”


    “來不及了。”千塚打斷他,將身子伏得更低,道,“勞煩轉冥王去一趟北天極了。”


    “你執意如此,本王也無權幹涉。隻是,魔界那邊你也該有個交代。”轉冥王站起身,說,“我在北天極那裏等你,待你料理了魔界事務,再來找我吧。”


    “多謝。”


    千塚給轉冥王拜了三拜,轉身走向了殿門,沒走幾步,她停下了腳步。殿內還停著幾隻枯骨蝴蝶,見了千塚也不敢靠近,隻安安靜靜在一隅扇扇翅膀,灑落著如金如粉的星芒。


    她問轉冥王說:“九羲她在這裏還好嗎?”


    “還好。”轉冥王答。


    “帝君...能夠複活嗎?”


    轉冥王說:“九姑娘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帝君總有一天會再度複蘇。”


    “那就好。”


    她一腳跨過了門檻,緩步走了出去。地府的天那麽黑,那麽冷,從她的頭頂上一點一點地壓了下來,壓得她都快喘不過氣來。


    在這之後她迴到了魔界,再後來發生的事便是千沉和白毛所見之景了。


    她跪在張府門前的那一夜,興許就已經想好了所有的事。


    從魔宮到北天極,越往北走越冷。


    她把靈丹給了白毛狐狸,法力盡失,連基本的禦寒都做不到。冷厲的風吹過來時,她覺得那風就像一把刀子在割著她的每一寸肌膚。


    蒼白的雪落在她的肩上,身上,泛白的陽光溫暖而刺眼,卻讓這茫茫的雪天顯得格外的冷清。


    北天極的寒窟冰冷徹骨。


    千塚踏著冰階一步一步走向白雪覆蓋的門,眼前豁然開朗,數顆碩大的夜明珠鑲在頂上,將整個窟室照得通亮,點點星星的雪花飛舞飄落。


    對著冰門,立在眼前的是一副巨大的冰棺,在明澈的夜明珠下,散發著詭異的藍色光芒。南玉就靜靜地沉睡於此。


    轉冥王已在這裏等了好幾天了。他供著琉璃轉生燈來穩住南玉的魂魄,讓其不至於被蠱蟲吞食得那麽快。


    “你來了。”


    千塚的手指碰了碰冰棺,然後說:“轉冥王,我還能再求你一件事嗎?”


    “你說。”


    “我和南玉這一輩子都是在恩怨中糾纏不休,如今終於兩不相欠了。轉冥王,千塚不會死,她還是魔界的魔尊,隻是不會和南玉再有任何交集。我做的事,請你不要再向他提起了。”


    轉冥王愣了一會兒,才明白千塚話中的意思,他原就是一個外人,如果這就是千塚最後的懇求,他怎麽會不答應呢?


    千塚同南玉一起躺在冰棺裏,泛起的寒氣透過她的衣衫侵蝕著她的四肢百骸。


    她覺得有些冷,還是同以往那樣往南玉懷裏鑽一鑽。隻是這時的南玉亦是冰涼的,他也不會伸出手來撫撫千塚的頭發,更不會將她抱在懷裏,低聲埋怨一句“怎麽這樣冷了”。


    轉冥王開始施法,千塚化成小九尾狐,靜靜地趴在南玉的胸膛上。


    千塚想起來在孤竹小築的時候,她趁著明月光,迎著暖風,偷偷去給南玉送藥。南玉夜裏發寒,她左右沒有了辦法,隻得臥在他的胸膛上,用自己的絨絨毛給他暖一暖。


    我記得以前南玉常戲稱千塚為“小被子”,這件事,想必他也念了很久,無法忘懷。


    在他最孤獨無助最需要人照顧的時候,隻有千塚一直陪伴著他。


    隻是這北天極的寒窟從未有過孤竹小築那般的暖意。


    轉冥王雙手合十,周身縈繞著淡青色的真氣,眼中漸漸泛起冷光。天河湧動日月精華,大地匯聚萬物靈氣,不知從何處飛來的光芒在他的指端匯聚。


    下一刻,那些光就像一隻箭,不受控製地卻也隻是衝著千塚的方向飛來,攜著黑暗不見底的寒意,霎時穿透她的身體。


    那一刻千塚覺得,她被推入萬丈深淵。


    我聽到她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


    “南玉,我怕...”


    生死卷宗上的畫麵開始被觸不到的火焰燃燒,畫麵中千塚的臉漸漸地熔成了灰燼,緊接著就是黑暗。


    這是我在生死卷宗上第一次看到這樣的黑暗,這代表著死亡。


    死亡一樣的黑暗。


    我停了半晌,手指扣在卷宗的卷軸上,隻覺得有些胸悶,像有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了胸口。生死卷宗上還是漆黑的一片,許久才有一絲絲波痕浮動,生死卷宗上慢慢浮現地府的輪廓。


    森羅殿。


    那一襲白色的袍子如雪滿衣,在這算不上明亮的大殿中顯得極為的刺眼。他眉目還同以往一樣,鐫著風華。


    轉冥王沒有放下手中的筆,聲音中有些不耐煩:“你趕緊走吧,迴你的天界做神仙去!”


    “前世之事我記不得多少了,可見並未有何大的突破。衡蕪隻想再試一次,還望轉冥王行個方便。”


    轉冥王將筆啪一下扣在書案上,喝道:“你有完沒完了!聽不懂本王的話怎的?”


    “衡蕪不敢。”南玉趕緊行了個恭禮,道,“此次我想帶著記憶曆劫,不會再勞煩您研製一味忘憂草了,還望轉冥王幫我一次。”


    “行了行了。”轉冥王從公文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勾,然後扔到了南玉的麵前,“去吧!投你的胎去!”


    南玉將公文撿起來,又衝轉冥王作了個揖,謝道:“衡蕪在此謝過了。”


    接下來就是南玉的第二世。


    今世他成為了赫連成的玉麵軍師,輔佐赫連成統一天下,成千秋萬代之功德。


    他被困死在綰姬設下的火絕陣中,最後是被“千塚”帶走了。在這之後的事便不可得知了,隻是前幾日我還在天界見過南玉,他安然無恙地迴到了天界,雖依舊住在孤竹小築,但周身的氣度明顯與以前不同,但又說不出哪裏不同,仙法也比以前厲害許多,想必冊封其為上神指日可待了。


    可見此次下凡曆劫於他來說,的確有所突破。


    隻是他不知道,千塚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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