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迦羅上仙捏了個信鶴,想讓她幫忙查一下傳言的源頭。


    迦羅上仙辦事極為利落,不久便傳了迴信給我。


    信中說,關於千塚因奪位而修煉禁術的傳言起源於人界。說是青州柳城也有一個雙金館,其中有一段話本子影射千塚謀位之事,好巧不巧,便被遊玩人間的小魔妖悟到其中的意寓,此事便在魔界中流傳開來。


    迦羅上仙信中用詞極為謹慎,對是誰寫的這段話本子忌諱莫深,隻多提了一句,說主導這一切的是一個極為不好惹的人物,囑咐我多番小心。


    笑話。


    本尊一大把年紀,上天下地還沒怕過誰。我倒想看看,這位“極為不好惹”的人物,究竟怎麽不好惹了。


    柳城。


    皇城有個雙金館,柳城也開了一家,柳城的雙金館常演繹一些神鬼妖魔的故事,令人津津樂道。


    話本子由雙金館聘請的先生執筆,至於先生是何許人也,無人可知,隻是常傳這位先生姓羅,祖宗三代都在雙金館寫話本子,一直從羅爺爺當成了羅孫子。


    我與舜蒼來到雙金館的時候,專門選了個二樓的雅座,將戲台盡收眼底。舜蒼幫我點了些瓜果點心,待果盤端上來後,舜蒼在將橘子剝完之後又開始專心致誌地削著蘋果皮。


    我們對麵的亦設了一個雅座,坐著一位青衣公子,旁邊是個侍衛模樣的人。因隔著珠簾,我看不清對方的樣貌,但覺是個出塵之人。


    戲台屏風後錚錚的琵琶聲從玉指中流瀉了出來,原本還在嬉笑闊論的眾人漸漸安靜了下來,隻聞如珠如玉的琵琶聲漸隱,轉成低低如訴的音調,蕩開纏綿的音浪。


    “上迴書說到,風塵起,馬蕭蕭,歲歲年年烽火寮。這位央鳳轉世的女將軍被金穀死屍逼入了絕地。是夜深三更,亂風大作,從不見五指的黑中騰出一朵五彩的祥雲來,盤亙在女將軍的營帳上,久彌不去。女將軍正挑燈研兵,忽覺眼前恍惚,朦朧中不分虛實,神思恍惚中見一貌美的仙子從燈中而來,仙子自言是央鳳星君,特地前來護將軍度過此劫。”


    我咬了口橘子,酸甜的汁水從齒間彌漫,像飲了一口清甜的甘露。我饒有興致地聽著說書人講,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恰能看到那人一邊拍扇一邊搖頭,仿佛在說什麽真事。


    “央鳳星君說,那金穀死屍的統領原是天上自在的仙君,在仙宴上見將軍風姿,自此是愛慕難舍。將軍對他有解困之恩,他聞將軍下凡曆劫,遂下凡做你今世之敵,將他己身三生三世的功德盡數渡化與你。”


    言及此,我差點捏爛手中的橘子,這劇情…怎麽有點熟悉?


    “你去殺了他,他不能傷你分毫。說完這句話,那位央鳳星君便從燈火中消失,夜色凝重,關山月冷,女將軍從夢中恍然驚醒,夢中人所言,女將軍已忘了大半,唯記得神仙警示,需殺了那死屍軍的統領,才能贏了此戰。”


    說書人一斂折扇,熒熒火光如銀河般從戲台上舞動,一個個的小舞姬捧著星火燈盞流水似的走著,浮動的雲袖像是關外最長的晚霞,手中的燈盞如故鄉的星。


    先是虎袍女將軍扮相的人騰騰走上台,紫金玉冠,鳳羽長威,利落的紅色戰衣手中擒著一把長劍,竟是說不出的風姿颯爽。


    後麵飛身上來一個長衫公子,麵容清秀,亦是執劍,身子秀峨,似乎與死屍這樣的髒東西沾不上半點關係。


    兩人便在戲台上打了起來,琵琶聲和擂鼓聲交錯而今,激蕩開震人心扉的交戰曲,急切激昂,紫團飛電。可這過招的兩人卻打得極為蒼白,劍劍直擊要害,卻在關鍵時刻止住。


    讓人有一種撓癢癢總撓不到癢處的不快。


    凜凜風霜不知從何處漫起,我看見那女將軍的招式突然變得僵硬了起來,不似方才靈活。原已成頹敗之勢,那長衫公子卻改攻為守,當那女將軍的劍刺過來的時候,他卻沒有格擋開來。


    原是那把劍要刺穿長衫公子的心髒,然後來一番可歌可泣悲天憫人的離別,隻可惜那把劍卻從女將軍手中滑落,咣當一聲掉在地上。


    眾人一片嘩然,議論紛紛。


    我接過舜蒼遞過來的蘋果,裝作不經意地樣子往旁邊附了附耳朵,便聽一人議論道:“哎,這出戲都演了十幾場了,今兒換了個戲子不說,怎麽連劇情都換了?難不成這羅孫子不寫本子,讓羅玄孫開始寫了?”


    緊接著是嘿嘿幾聲笑。


    台上的女將軍身體不受控製似的跪了下來,肩膀微微顫抖著,卻讓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舜蒼又拿起一個蘋果,抬眸看了看台上的人,低聲說了句:“那人是樓輕。”


    我捏碎了手中的蘋果核。


    什麽?


    這出戲戛然而止,沒有了下文。長衫男子將樓輕扶起來,她站起身後將他推開,上來的是個掌櫃模樣的,對樓輕點頭哈腰地說了幾句,因為太嘈雜,實在聽不清,隻能見樓輕抬頭看了看坐在我對麵雅座上的青衣公子。


    良久,她從樓梯處上來,拐角的時候,我看清了她的麵容,果然是樓輕。她去找的自然是那個青衣公子,但我還是有些激動,連忙拉著舜蒼過去,想去看看樓輕。


    還未走近,聽那青衣公子極為清淡的嗓音說:“你不必謝我,我也是第一次遇見一個姑娘看戲看得砸了我的台子。這出戲,你練了很久,這些都是你應得的。隻是下次可不能輕易地就去砸別人的台子了,至少得看看自己打不打得過。”


    公子修長的手指掂出來一大袋沉甸甸的銀子往桌上一放。樓輕搖了搖頭,說:“我不要。”


    “不夠?你還想要什麽?”公子將銀子拿起來往樓輕麵前遞了遞,語氣中並未生氣,倒是一副極為感興趣的樣子。


    樓輕淡道:“你。”


    這話聽得我一陣臉紅心跳。不淡定的還有那位青衣公子,他手中的銀子“啪”一下掉落在地上,如散了一地的碎月光。


    樓輕風輕雲淡地蹲下,將那些銀子一個一個撿起來裝到布包裏,此時我才看清了那公子的容顏,眉宇間竟和秋離有七八分相像。


    樓輕將銀子原封不動地擱到桌子上,靜默地立到一旁,說:“我的劍法比你的侍衛精深很多,如果你討厭我,我可以在暗處護著你。”


    “不討厭的…”公子順口說出了這句話,隨即拿手捂住了臉,一臉的懊悔,似乎在怪自己嘴快。


    他身邊的侍衛自覺地背過身去。


    “樓輕…”我嚐試著喚了聲她的名字。


    她聽見,抬頭往我這邊看了看,微微蹙了下眉,卻裝作看不見我的樣子,再次低下了頭。


    公子疑惑地問了句:“你朋友?”


    “不認識。”樓輕搖搖頭。


    我:“…”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像是被拋棄的怨婦,恨不得即刻扒著樓輕的戲服上去哭一聲“戲子無情”。


    不及我有所行動,從身後而來一位清秀的婢女,溫聲細語道:“請問是九羲姑娘和舜蒼公子嗎?”


    我詫異地迴身,將那婢女左看看右看看,確定隻是個婢女無疑,遂點了點頭。


    婢女說:“大小姐請您到沉香閣一聚。”


    “大小姐?哪位大小姐?”


    “我們家大小姐說,若您問起,便說她讓您尊一聲‘大小姐’。”


    狂妄。


    現在的後生都好狂妄…


    我迴首看了看樓輕,又看了看那位青衣公子,稍稍皺了下眉,說不出話來。


    我同舜蒼隨著婢女上了頂樓的沉香閣,迎窗便是一碧萬頃的憑欄湖,水光一色,如春柳吐綠。


    那位大小姐手中甩玩著一根紅繩,繩上係著銀色的鏤花大鈴鐺,叮鈴鈴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略略抬首,笑了聲:“果然是你這個倒黴蛋。”


    我覺得有些站不穩了,萬萬沒想到會碰見這麽個大冤家。


    眼前的這位大小姐是楊花婆婆的孫女,姓楊,名靈深。如今她是人間的風月師,專司風月情債。


    我拜入玄鳳山門下時,與她也是同門。


    起初我見她的時候,覺得自己的人生也算圓滿了,因為我有了一個竹馬。沒錯,是竹馬…


    初見時她穿著少年的長衫短袍,原不過就是個毛大點的孩子,看上去卻極為風流韻致,讓我瞧一眼就覺得心中蕩漾著春意。


    楊花婆婆讓她跟我一起洗澡的時候,我心裏還有些惴惴不安。那時我連少年郎的小手都沒拉過,這突然讓我跟個美男子坦誠相見,著實超過了我的承受範圍。


    但我的確沒有拒絕的道理不是?


    我扭扭捏捏地不肯脫衣服,倒是她灑脫坦然地解了外袍,當楊靈深脫最後一件裏衣時,我嚇得捂住了雙眼。


    我聽她在笑,從指縫中偷偷看了她一眼,然後發現她是個…


    姑娘。


    我以前怎麽就遇到過這麽些的荒唐事。


    我說:“你才是倒黴蛋,你全家都是倒黴蛋。”


    楊靈深說:“我是要倒黴了。你這是走到哪人死哪,伏音赫連成歸邪個個沒有好下場,原以為你是樓輕和秋離的朋友,總能盡一份力,結果還是讓秋離死了。大哥,你的本事比南玉都厲害。”


    我居然無法反駁…


    我苦著臉轉移話題:“你怎麽在這兒?”


    楊靈深指了指身後的窗子:“這裏所有的戲樓茶館都是本大小姐的。本大小姐為什麽不能在這兒?”


    “剛才那出戲是你排的?”我問道,“樓輕,她好像跟一個公子…”


    “我隻管收錢,其他的事都是神二和八劫去做。”她又開始轉她手中的紅繩鈴鐺,隻說,“你剛才看的那個穿翠袍子的人是顧家的長公子顧宴,原本是個病秧子,活不久了,我把秋離的一魂一魄注入了他的體內,換他們顧家一世榮華。秋離經商的本事一直不差,我便將這件戲樓交由他打理,條件是讓他排了這出戲,以此引樓輕前來。”


    我堵在心中的氣終於消了些,楊靈深說:“樓輕也不負我望,上來就砸了秋離的台子,倆人才算看對眼了。不過樓輕向我求證過,問顧宴是不是秋離,她的直覺終於讓我感受到她是個女人。”


    真好。


    楊靈深不愧是風月師,能將這麽爛的一盤棋再扭轉過來。一開始,我就該找她幫忙的。


    楊靈深嗬嗬一笑,“我不跟你一樣,我手下的風月情/事,還沒有一個能跟伏音和秋離那麽慘的。死的死,傷的傷,能到這種地步,我對你真是佩服的五體投地。也不怪樓輕不想搭理你,幫著秋離給她灌下忘憂草,這麽蠢的事也隻有大哥您能做得出來。”


    我不找她幫忙還是明智的,不然我會分分鍾被這個人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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