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沾了碧淨酒,眼前人影幢幢,連坐著都有些如在雲端。


    舜蒼坐我身邊,輕輕替我擦著我嘴角的酒跡。


    他醉人心神的眸子在我麵容上流連,也不顧旁人在場,偷吻了一下我的臉頰,然後在我耳邊說:“不許再喝了。”


    臭流氓。


    我暗罵了他一句,頭沉得厲害,往舜蒼身上靠了靠,閉著眼想醒醒酒。


    淩霄寶殿的仙雲流霧被清掃的一絲不苟,宮殿顯得愈發莊重肅穆。盡管周圍笙歌美酒笑語連連,但這浮動的空氣卻有著莫名的尷尬。


    隻因今日朝夕宴來了一些天界不怎麽歡迎的人:將天界搞得雞飛狗跳的第一代魔族女統領的我,還有將天界搞得雞飛狗跳的第二代魔族女統領千塚。


    還有一個為了我把天界搞得雞飛狗跳的蒼劫帝君。


    歌舞起,彩衣的小舞仙姬縹緲的雲袖在我眼前如雲蒸霞蔚,眼波流轉,斐燦生輝,如浮生長夢,不知何時。


    在差小靈鼠去追查樓輕下落的時候,我收到了君禹派人送到冥界的帖子,請帖的內容,不過是邀請我去朝夕宴。


    我本意不想去,他幾欲置秋離於死地,這筆賬早晚要跟他算清楚。隻不過他在請帖後附了一樣東西,讓我沒辦法不去。


    附上的是一條白毛的尾巴,尾巴尖兒上還有一撮紅毛,能將尾巴長成這般奇葩的,唯有千塚的九尾狐一族。一張紙條上龍飛鳳舞書著倆字:千塚。


    君禹抓住了我的軟肋。


    千塚不僅是我的朋友,也是魔族的魔尊。一旦千塚出事,魔界勢必大亂。千塚受邀參加天界的朝夕宴,不占主場優勢,萬一他真對千塚下手,我怕千塚會吃虧。


    但事實上,我不用如此擔心,千塚來的時候比我威風多了。


    我有朝夕宴的帖子,自然是暢行無阻,而舜蒼隻要帶著一張蒼劫帝君的臉就好了。我們二人入殿的時候,我明顯聽到大殿中的仙家倒吸了一口涼氣,均是側目而視,眼神古怪。


    坐在淩霄寶殿主位的天帝身著銀線勾飛龍的天袍,狹眸淡然地看著殿中的一切,威嚴如他周身的仙氣一樣彌漫開來,讓你不覺得壓迫,卻不敢放肆。


    盡管舜蒼上次很不給麵子地砸了淩霄寶殿,但天帝似乎對他很是包容寬仁。對於舜蒼的到來,他依舊很和藹地喚了聲:“蒼劫帝君。”


    舜蒼隻顧著拂去我肩頭上仙霧凝成的露珠,連看都沒看天帝一眼,隻極為禮貌地“恩”了一聲。


    我當無事發生,很淡定地向天帝打招唿,道:“老頭兒。”


    天帝慈容帶笑,脾氣溫得不像個帝王,好像什麽事都不會惹他生氣,讓我有一瞬間不敢相信這位竟是下令斬殺秋離的人。


    “你就和帝君坐在上座吧。”他指了指他右手邊空出來的位子。


    我懂伸手不打笑臉人的道理,此番前來也不是滋事挑釁,便拉著舜蒼落座了。


    不得不承認,天界的菜品的確比魔界的好些。盤中的珍珠蜜杏露十分誘人,蜜色的小杏肉被雕成一朵一朵的袖珍花,酸酸甜甜得極為好吃。


    我這邊吃了沒幾口就來了讓我反胃的人,從雲霧迷蒙中緩步而來的兩個身影若隱若現,並肩而出。


    君禹清眉俊目,渾身的氣度真不知要比這瑤池的仙家好上多少,涼薄的唇還有若有若無的笑,白袍不沾半點塵埃,一派的傲然。


    旁邊的仙子身著淡粉色的羅裙,衣上紋著縹緲的花紋,明眸皓齒,肌膚勝雪,小女兒的模樣,在君禹身邊顯得像隻精致的金絲雀。此女子是我的老對頭,天帝的心頭肉,公主雲舒。


    “參見舟卿神尊,雲舒公主。”


    君禹的手環著她的肩膀,雲舒極為乖巧地伴倚著他,兩人親密無間,好似神仙眷侶,接受眾人的拜見。


    舜蒼漫不經心地將他手邊的一盤精致的蓮花酥遞給我,極為不正經地捏了一下我的手,說道:“怎麽不見千塚?”他似是似非地瞟了一眼君禹,似乎很是介懷。


    我想了想,道:“恩...大人物總要最後出場。”


    君禹和雲舒亦同天帝行了禮,來迴寒暄了幾句,兩個人便坐在了我右前方的位置上。君禹看見舜蒼,唇角勾著輕蔑的笑,舉杯敬酒。


    舜蒼對於君禹的挑釁向來不會視而不見,拿起桌上的碧淨酒就仰頭灌了一杯,爭鋒相對之氣躍然而上。


    雲舒氣勢洶洶地瞪了我一眼,陰陽怪氣道:“我道是誰呢?原來是退位的魔尊。不知一會兒正主來了,您以什麽身份坐在這裏?”


    我一時搞不明白為什麽會把矛頭對準我,隻能笑著答:“我沒什麽身份,就是陪酒的,陪帝君的酒。”


    雲舒眼神在舜蒼的身上轉了轉,張口想說什麽,到底還是沒說出來,臉色不是很好。她臉色不好,我就開心,我開心舜蒼就開心,所以雲舒的臉色更不好了。


    這真是一個愉快的循環。


    原本朝夕宴就是為仙家而設,所以宴上沒有諸多的規矩,諸位仙家博弈取樂也是有的,越是在宴尾越是熱鬧。宴首皆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持重拘束,又礙於天帝在場,自不好有所放肆,隻是飲酒作樂,也極為快哉。


    君禹極為體貼地夾了一塊糕點給雲舒,素日裏傲氣的臉同雲舒說話時卻十分溫和近人,低聲說著:“多吃一些,才準你去跟其他仙子玩。”


    聞言,雲舒臉一紅,嗔道:“就你管得多,都要趕上我父皇了。”


    君禹從容地笑了聲。


    我口中的杏差點沒酸倒我的牙。我開始發自肺腑的反省,難道素日裏別人看我和舜蒼秀恩愛也是這種感覺?


    哈。一股子酸臭氣。


    我不禁笑出聲,竟有些得意。心中這樣想著,便不自覺地往舜蒼身邊靠了靠。


    我還在深刻地反省,朝夕宴的大人物終是姍姍來遲。


    不得不說,千塚出場實在是有些震撼,比我有派頭多了。


    那些個神仙都坐著騰雲駕霧佩蘭青的仙轎而來,隻獨獨千塚一人騎著點了金睛的白虎。白虎要比尋常的虎大上幾倍,以至於千塚坐在上麵就像一隻小鳥翩翩落於其上。


    後麵跟著浩浩蕩蕩的...


    禽獸。


    飛禽走獸,應有盡有。放眼看過去,奇形怪狀,全都是剛剛成了形的小妖。


    這大概是他們第一次來到淩霄寶殿,勝在初生牛犢不怕虎,臉上皆沒有對神明的敬畏之情,反倒一臉的新鮮,東眺西望竊竊私語,就像一股黑色的洪流從金漆門外湧了進來。


    若不是他們個個手中都拿著朝夕宴的請帖,我定要以為千塚是要帶人攻打天界來了。


    金睛的白虎邁著輕慢的步伐,高高豎著尾巴,腦袋揚來揚去,身子也一扭一扭的,極為傲氣。待走到天帝麵前,白虎曲腿低身,千塚芙蓉花麵的繡鞋輕輕點在白玉地麵上,立穩了身子。


    千塚身著銀紫色繡著繁複花紋的羅衫,外頭披著如雲如霧般的薄紗,峨峨發髻上簪著小花釵,紗下欲隱欲現的雪肌吹彈可破,身段如柳如芙,黛眉梢盡是一段風花雪月。


    這等容貌,天上地下都十分難尋。


    千塚緩緩抬起右手來,纖纖玉指結成一朵蘭花,輕輕翻了下手,她身後小妖手中拿著的請帖皆都化作金粉,紛紛然然落了一地,如同黃金鋪地。


    千塚眼眉嬌俏,撩人心懷:“我手下的小妖沒什麽見識,跪在我的宮殿外求我帶他們上來見識見識天界的朝夕宴,我被煩得沒辦法,隻能應允了下來。隻可惜南天門外的守將不讓他們進,我便捏了些請帖,還望天帝莫要怪罪。”


    她眼中似乎還含著委屈,瞧了瞧自己身後的人,嗬斥道:“我都說不讓你們來了,若不是天帝一向秉持眾生平等的原則,你們還有命活著?”


    這下天帝想責罰都不成了。乖乖,這招也太厲害了。


    厲害是厲害,不過就是有些陰了,而且還有些莫名的熟悉。


    我記得我還是魔族的統領時,在參加朝夕宴後,完全被朝夕宴上的美食吸引,可這美食隻有天界的食神才會做。我迴魔宮的路上就想著也得讓我的部下嚐嚐此等美食,想了一路的對策,終於讓我想到了。


    我迴去就對著我偷來的請帖開始抄寫,一份一份的全都堆在角落裏,一邊寫一邊笑,覺得我這個腦袋真是聰明極了,這個聰明的腦袋想出的主意也是偉大極了。


    我記得那會兒千塚小狐狸便在魔宮裏玩,在堆成小山的請帖上跳來跳去,像是發現新大陸一樣玩了好久,從重重請帖中她冒出一個頭,瞪著圓圓的紫色眸子,嬌糯糯地問我:“尊上,你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請帖?”


    我不好騙她,又覺得此事不甚光彩,隻能糊弄道:“街上買的,一文錢一個。”


    想想那時候的日子已經過去很久了。


    我比較笨,到最後都沒能帶我的部下來一次朝夕宴,但此時的千塚卻做到了,浩浩蕩蕩的一群人在這滿是仙雲的天界震住了全場,而且讓天帝連怪罪的理由都沒有。


    看天帝說不出話,一旁的雲舒公主怒火中燒。她站起身來,衝著千塚吼道:“果然是個不知禮數的野丫頭!好好的朝夕宴,被畜生攪得一塌糊塗!”


    那金睛的白虎直了直耳朵,似乎覺得雲舒是在說它,霍地一下站起來,衝著雲舒怒吼了一聲。


    君禹微微眯了一下眼,我便覺勢頭不妙,君禹指間聚起的光珠衝著白虎的麵門而去,我當即便從袖中揮出一隻孔雀翎,將君禹攻向白虎的光珠穿碎,而那枚孔雀翎則被君禹夾在指間。


    千塚迴頭看了我一眼,也隻是一眼,未曾停留。她身後雷電一般竄出一條白毛紅尖兒的尾巴,一下便勒住了雲舒的脖子。


    天帝眉頭深皺,卻沒有出手阻止,君禹也未曾動手。那條尾巴隻是鉗製住了雲舒,不會傷她分毫。


    眾仙家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他們或許沒想到千塚真會這麽大膽,敢在朝夕宴上跟雲舒動手,畢竟這裏還是天界。


    千塚眯了眯美眸:“這裏的人到底誰是畜生,我看得比你清楚。”


    千塚說完這番話便收迴了尾巴,雲舒被人這樣羞辱,哪受得了這個氣?


    登時雲舒就拈手念動了咒語,仙法起,雷霆閃動,轟隆隆就見不知從何處蔓延過來的烏雲,黑壓壓的,近了才看見全是些黑色的鳥雀,一個個皆黑羽紅眼,就好像急速飛來的箭,要將千塚鑽成馬蜂窩似的。


    看見這些,白額虎絲毫不驚慌,倒是一派悠然地臥在了地上,舔了舔爪子。白額虎金色的眸子在我身上流連了一圈,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似乎是想提醒我看好戲。


    果然,那些黑鳥還沒有碰到千塚,也不知道是碰了什麽東西,嘩啦啦地像碎片一樣掉在地上。每隻鳥都化成了血,乍破的水瓶一樣,鮮血四濺。


    一股血臭味開始彌漫。天帝大喝一聲:“夠了!”便揮了揮廣袖,飛出的光矢打到了雲舒公主的手背上,仙法被破,所有的黑鳥化成了沙,全部消散。


    雲舒公主怒目著淚,對著天帝怨道:“父皇,兒臣...”


    天帝喝道,“別胡鬧了!”這句話不知是對誰說的。


    天帝看向了雲舒,說:“魔尊遠來是客,你不該出言不遜。還不快跟魔尊道歉。”


    在一旁一言不發的君禹適時開了口,道:“魔尊也不應對我天界公主動手,如此一來,算是扯平了。我看雲舒不必道歉。”


    千塚挑了挑眉,哼聲道:“我不想聽見你們兩個說話,煩。”她徑自走到天帝左手邊的位置,揮了揮袖袍,極為霸氣地坐下。


    天帝看著一幹魔妖和趴在地上的白虎,緩聲道:“既然難得來天界,不如趁著這個時候去參觀一下天界的美景。待朝夕宴結束後,讓他們再同你一起迴去。千塚,你覺得如何?”


    千塚自是滿意這個決定,便對白虎使了使眼色,白虎心神意會,對著身後的小妖吼了一聲,帶著一群人又浩浩蕩蕩地出去了。


    待他們都出去了,天帝才緩緩落座,似乎安下了心。


    天帝問千塚一些魔界的事,千塚也是漫不經心的迴答著。千塚來也不吃東西,隻自顧自地喝酒,碧淨酒她也喝不醉,我不知她何時練就的這樣好的酒量。


    我和千塚相對而坐,中間隔得不遠不近,我卻怎麽都過不去。我有好多話想問她,卻不知從何問起。


    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時便喜歡裝作不正經,燦燦然地笑著套近乎,問:“好久沒見你這隻小狐狸了,千沉最近還好嗎?魔宮的那些人聽不聽你的話?”


    千沉是千塚的哥哥。


    千塚看了我一眼,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不親不疏道:“魔界好得很,九姑娘不必擔憂。”


    我萬千的話在聽了她這句話後再也說不出一句,隻得幹笑了幾聲,跟著抿了幾口碧淨酒。


    千塚本不需要我擔憂,她已經不是那隻可以任人揉捏的小狐狸了。我來此朝夕宴,是有些自找沒趣。


    老了老了,跟年輕人搭不上話了。


    我想這是我今日醉酒的原因,醉中恍恍惚惚還記得千塚小時候坐在桌子上陪我看書,結果小狐狸看得一直打盹,頭一點一點的,強撐著不睡過去,可意識早已混沌。


    那時香爐裏飄出的嫋嫋青煙如四月裏飄著的落花香氣,雀鳥啾啾著蹦到了窗上,墨上留香,暖風撫影。小狐狸一頭栽在我的手背上,砸吧了幾下嘴,抱著我的手就睡了過去。


    小狐狸糯糯的聲音還嘟囔著:“繡帶寬鬆…櫻桃紅…吃…”


    嚇得我趕緊將手中的禁/書掩上。她聽了些動靜,眼睛沒有睜開,抱著我的手腕翻了個身,讓我的手恰好能摸著她溫溫軟軟的肚皮,她心滿意足地蹭了蹭我的手,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雀鳥撲棱棱飛走,風穿過蔥鬱的扶搖樹,發出沙沙的響聲,周圍所有的事物盡是一片靜謐。


    我一口接一口的喝著碧淨酒。


    酒還是美得醉人,隻是到口中卻全是苦澀。所謂物是人非,大概就是這個味道。


    朝夕宴,朝朝暮夕,終不可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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