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輕性格孤僻怪異,那些同門弟子多對她敬而遠之,就算有幾個對她甚好的,不過也是出於同情和憐憫。那些弟子跟樓輕比武向來留有餘地,每逢同門比試,樓輕皆能拔得頭籌。


    但這一切,樓輕又怎看不出來?她不感激,反而更加厭惡。


    我來了之後就不同了,對待樓輕,我絲毫不會手軟。


    因為樓輕她爹,我一個月都沒吃到肉,本就算一筆舊賬。如今又因為她,我莫名其妙地被發配過來學習這些不入流的仙法,還要裝成一副柔弱無骨的樣子,事事居於人下,這口氣我已經忍了很久了,簡直是忍無可忍。


    遂我與樓輕第一次入門比試,便把她撂倒了。


    我原本都準備好接受父君的懲罰了,可是父君非但沒有懲罰我,還特意在我的晚飯中加了幾道我愛吃的小菜,直誇讚我做得很好。這讓我一度懷疑父君讓我去幫助樓輕是次,讓我去天界耀武揚威才是他最主要的目的。


    後來我父君陪我吃飯時,語重心長地誇讚我:“雀兒,你以後也會明白,有些近乎施舍的同情和憐憫太過廉價,在他們眼中,樓輕不是和他們一樣的人,而是矮他們一等。你能把樓輕當成真正的對手,對於樓輕來說,可能更重要。”


    誇得我心虛地低頭扒飯吃,不敢多說一句話。其實我當時沒有考慮那麽多,隻是想著報複她。


    我第一次出現在建武神宮的時候,樓輕就對我充滿了敵意,而且讓我十分確然地感覺到這種敵意,似乎是在提醒我要多加防範她一樣。


    這比那些笑臉相迎而背後插刀的陰私手段光明磊落太多了,我便多瞧了她幾眼。那雙如寂潭般眼睛裏全是憤怒和憎惡,可麵上依舊平淡無痕。


    這讓我起了一點惡趣味的小心思,想要撩撥起她隱忍的所有憤怒,所以在後來的比試中,我才沒有對她手下留情。


    事實證明,惹怒樓輕並不是什麽明智的選擇。


    她被我單手撂倒之後,拍了拍身上的土,也不管他人嘲笑的眼光,也不管自己是丟了多大的臉,頭也不迴地就走開了。


    過了一段時間,她再次出現在我的麵前時,木著臉恭恭敬敬地給我遞上了戰帖。我當時錯愕著就接下了,樓輕又恭恭敬敬衝我行了個禮,然後身影如鷹一樣衝了過來,極為幹脆利落地把我單手撂翻了。


    當時我摔得全身都疼,但看見樓輕拍拍手上的灰塵,睥睨了我一眼,然後衝我伸出了手,我便忍不住地笑出聲來。


    我那時在想,這大概是我見過的天界中最有趣的姑娘。


    當然,這些事,秋離是打聽不到的。


    他隻是知道樓輕父母雙亡,後在建武神君座下學習仙法。但建武神君給她的特殊待遇讓她非常反感,她隱姓埋名成為建武神君座下的一名小兵。


    樓輕私自入伍的事自是瞞不過建武神君,但他早就看出樓輕強硬的性子,便隻當不知道,以後也未出手幫過她。


    樓輕久曆沙場,屢立戰功,靠著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走上了將軍之位。


    她在淩霄寶殿上接受冊封的時候,天帝才想起來樓輕是弘德神君的女兒,對樓輕愈發欣賞,遂力排眾議,執意冊立樓輕為天界第一女將軍。


    迴想樓輕的過往,若樓輕是個男子,這簡直就是一部可歌可泣的血淚奮鬥史,可樓輕是個女子,所謂的可歌可泣到秋離的耳中全都化成了寸寸心疼。


    後來我和舜蒼從人界迴到蓮澤宮,因好久不見樓輕,便以比武之名邀她來蓮澤宮喝酒。


    我和樓輕比武之時,他就見到了樓輕。


    他請都請不來的人就這樣憑空出現了,秋離整個人緊張得都不知道如何是好,躊躇了好久。他專門去換了一套衣服,又將自己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頭帶玉冠,腳蹬雲靴,確定自己看上去爽朗清舉,才肯出來與樓輕相見。


    迴想那日,秋離的確要比以往俊美上許多。


    他促狹地坐到樓輕身邊,摩挲自己的膝蓋,正愁找不到話搭訕,見樓輕灰頭土臉,便想拿出自己的手帕要給樓輕擦一擦,結果以被樓輕扔到樹上撞暈了腦袋而告終。


    秋離向來愈挫愈勇,神傷許久之後又燃起了熊熊鬥誌。


    他得知樓輕是我的故友,在我麵前似成了哈兒狗一樣,日日搖著尾巴在我身後跟著,逮住我就問東問西,誓死要把樓輕的喜好摸得清清楚楚。


    他為了討樓輕歡心,特意養了隻小靈虎。樓輕對其極為喜歡,時常來蓮澤宮探望它,一來二去也與秋離熟稔起來,秋離便真正成了樓輕的朋友。


    可他想做的可不僅僅是朋友那麽簡單。


    曾經有一段時間,天界一直忙著舉辦朝夕宴。這操辦朝夕宴的事原本也落不到樓輕的頭上,但當時的天帝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了,以女子心細為由,將此事全部都推給了樓輕。


    樓輕向來不做便罷,做便要做的最好。


    盡管不熟悉宴會事宜,她也硬著頭皮接下了這樁事。以往朝夕宴全由衡蕪仙君南玉一手操持,樓輕便多番請教南玉,得他指點後,迴去便差人置辦事宜。


    樓輕忙著朝夕宴的事,自然不會再來蓮澤宮找秋離。秋離見她多日不來,思念得心焦,又沒有一個合適的理由去找她,於是他便死活拉著我一起去,讓我來當擋箭牌。


    我怕樓輕累壞了自己,也就答應去了。我和秋離一同去了枕雲宮,卻被告知樓輕不在宮中,而是在南玉的孤竹小築議事。


    當時秋離的眼神就有些不對,又趕緊催著我去孤竹小築拜訪。


    孤竹小築是南玉的居所。


    衡蕪仙君南玉成仙前曾是個天煞孤星的命格,凡是跟他有交集的人或多或少都很倒黴,親則死,疏則禍。南玉在相繼克死自己近身之人後,於人間清風山入了道,修了七生七世的仙,方才化去自己命中煞氣。


    成仙之後的南玉依舊覺得自己是個掃把星,所以這孤竹小築中並沒有什麽服侍的仙娥,唯他孤身一人。他身邊常伴一條九尾靈狐,前些日子剛剛化成了人形,喚作千塚。


    我和秋離趕到的時候,天界已入夜。宮門大敞,無人通報,我們便自行進去。


    南玉在花園中擺了一桌小酒席宴請樓輕,雖不盛大,菜品卻極其精致。


    南玉正將自己以往操辦宴席時的錯事當玩笑講給樓輕聽,樓輕把著酒杯聽得極為認真。


    南玉將此事講完之後,隨即溫柔一笑,低聲囑咐樓輕:“籠統不過幾項要事需你把關,剩下的全交給其他人去做好了。你不必如此拚命,什麽事都往自己身上攬。”


    樓輕點頭算是應下了。南玉笑得愈發溫潤,周身白色仙袍環繞的光暈比那天上的月亮都要柔和。


    “別動。”南玉似乎看到了什麽,傾身靠近了樓輕,手也緩緩伸了出來。


    由於樓輕是背對我們,南玉這樣的動作,在我們這個角度看來,有點像南玉要去摸什麽,姿勢曖昧得過分。但當時隻要稍微再觀察一下便能看出,南玉與樓輕之間隔了一張闊桌,就算南玉整個人都趴在桌子上也夠不到樓輕。


    可那時的秋離已然沒有冷靜的神智去仔細觀察了。


    秋離瞬移了過去,以迅雷之勢抓住樓輕的手腕就將她整個人往後扯了三四步,樓輕躲閃不及,被突如其來的拉力扯得撞入了秋離的懷中。


    秋離哪管他什麽三七二十一,對著南玉就罵道:“說話就說話,你他媽想摸哪兒呢!你信不信小爺砍了你這雙手!”


    我連忙過去,便看見南玉的手心中躺著一隻小蛐蛐兒。


    南玉一臉茫然地看著秋離和樓輕二人。


    我這才醒悟南玉剛才想抓的其實是這隻蛐蛐兒,我極為尷尬懊惱地扶上了眉骨,恨不得即刻鑽到地底下去。


    秋離顯然也發現了實情,整個人都僵住了:“呃…我…那個…”


    樓輕臉都黑了,可能是顧忌有南玉在場,也不好發作。她深深唿了一口氣,扯出笑容道:“你來這裏做什麽?”


    秋離覺得這下真的完蛋了,腦子一片空白,卻也不敢不答樓輕的話,胡謅道:“我…我來賞月…”


    “賞月啊…”樓輕眯著眼,伸手就擰住了秋離的腰,疼得他麵容扭曲倒吸冷氣卻死活憋著不敢喊疼。


    南玉似乎對秋離的辱罵並未放在心上,他站起身,將蛐蛐攏在手中,依舊是風輕雲淡的微笑,從容不迫地溫文道:“想來我孤竹小築的月亮更好看罷。”


    正值說話的空檔,從殿內娉婷走出一個簪花小仙,雖是素色仙袍,但姿容絕色,已經是天界難求的好樣貌。纖弱無骨的手捧著一盤楊桃蜜餞,美眸流連在眾人間,微微生了笑意,讓身後的桂殿蘭宮都失了朱翠顏色。


    她衝我輕輕點了點頭,旁人難以察覺,我心神意會,隻笑不語。


    南玉走過去,笑吟吟地展開手心,將蛐蛐兒呈在小仙的麵前,道:“瞧,前些日子你抓不到的蛐蛐兒,今日叫我給逮著了。”


    秋離眼見著南玉家這位如花似玉的小仙,臉色愈發難堪。


    “今日多有得罪,告辭了。”樓輕自知不能再待下去,就向南玉請了辭,轉身就離開了孤竹小築,秋離趕緊追了上去。


    我本就是稀裏糊塗跟來的,扯了幾句沒用的話便也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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