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山冬了,花結枝頭。寒峭的風吹拂著結冰的水麵,厚厚層冰下還能看到幾尾錦鯉在來迴竄動。岸上的梅花樹數株,紛然而落的梅花瓣兒飄到了冰麵上,如軟紅落入冰窟。


    我的頭很沉很沉,仿佛在作一場大夢。


    周身全是冷的,我抱著胳膊在黑暗中踽踽獨行,沒由來地開始害怕,便輕輕喚了一聲“舜蒼”,卻沒有得到迴應。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見前方有一點光亮,似乎是個洞口,又或者是另一個夢境的入口。


    我幾乎是狂奔了過去,光點開始漸漸擴大,越來越大,有碧空飛雲從洞口擴展開來,將我頭頂上的黑暗驅散,然後是萬頃的蒼穹,整個世界都明朗了起來。


    我腳下是白玉石的廊橋道,恰能通到遠方的一個亭子中。


    我走過去,仙霧籠霞,亭榭樓閣倒映在*蕩蕩的水紋上,好似縹緲。青紗渺渺,如雲如煙。青紗後端坐著一位公子,銀袍翩翩如仙鶴絕世而立,白如玉的手指無意地撥弄著麵前的琴。


    我走近了,才看清那人的容貌,君禹。


    “是你。”我驟然收緊了手指,指甲嵌入手心當中,竟有微微痛意。我才發現,這並非真正的夢境。


    君禹按住了顫動的琴弦,周圍環繞著嗚嗚的風,將遠方的樹上枯葉吹得簌簌作響。他稍稍抬眸,神色淡然:“看來唯有在夢中才能見你一麵了。”


    “你操縱我的神識,進入了我的夢境?”我有些薄怒,被人操縱神識的滋味我一點都不喜歡。


    君禹不可置否的點點頭:“對。”


    我注意到他手下的琴是屬於舜蒼的獨幽琴,我雖知道是假的,但也禁不住內心的反感,繼續問道:“你想做什麽?”


    “不想做什麽,隻是想跟你說說話。你以前跟在我身後頭,像個小尾巴一樣,不就是為了跟我說句話麽?”他笑了,可眼中卻沒有笑意,我在話中聽出了嘲弄之意。


    和舜蒼在一起後,我才知道一片真心被人捧在手中溫柔嗬護是怎樣的感覺。以前我喜歡君禹的時候,他恨不得將我所有的喜歡都踩在腳底下,讓我認識到自己是多麽的可憐和卑微,讓我覺得一切都在癡心妄想。


    如今麵對他,我已然平靜很多,縱然他如此嘲弄,我依舊可以麵不改色地笑道:“您說得真對,以前還真是這樣的。”我特意咬重了“以前”二字。


    君禹的聲音冷了好幾分,看著我的眼睛如深潭般不可估測:“雀兒,你和舜蒼在一起不就是為了和我賭氣嗎?現在我許你一場天地最盛大的婚禮,隻要你點頭,我會奏請天帝封你為仙,而你也將會是我唯一的妻子。”


    我差點沒笑出來,到底是誰給了他這麽大的自信?


    我說:“舟卿神尊,自信過了頭便成了自負。我已經有了一場最合心意的婚禮,不需要第二個,另外,也不是所有人都想著成仙,多謝您的好意。”


    我整理了一下袖子上的褶皺,恭敬告辭道:“如果神尊沒有別的事的話,我便告辭了。舟卿神尊隨隨便便入別人的夢總是不好,你知道的,做一場噩夢對第二天的精神頭影響很大,後會無期。”


    “不要再插手秋離和樓輕的事。”他冷冷的聲音驀地響起,帶著警告的意味讓我脊背一涼。君禹繼續道:“尤其是秋離,不要靠近他。”


    “我做什麽,輪不到你來過問。”我不想聽他這些不明就理的話。


    “雀兒!千年前,秋離劍已經折於斬妖台,如今你見到的秋離已經不是以前的秋離了。”


    我翻手一揮,夢境開始碎裂。


    我迴身看向了君禹,見他眸色中有些驚異,我微微勾了笑,聲音中帶著嘲諷,道:“君禹,我知道為什麽你永遠都活得那麽孤獨了,不是因為你高冷,而是因為你根本就沒腦子。”


    夢境崩裂,連著君禹一起消失,我眼前一黑,便陷入了盲人一般的黑暗中。


    我整個身子顫了一下,猝不及防地從花藤編的床上跌了下來,摔得背脊生疼。映入眼簾的是漫天繁星,樸素的小院中隱約可聽見寒鴉驚鳥扇動翅膀的聲音。


    剛醒來腦子還是空的,在地上躺了好一會兒才記起自己是在丹山樓輕的家裏。


    將廣元道人斬首示眾之後,我們就來追查赤眼妖魔的下落。


    根據黑白無常所言,赤眼妖魔常在丹山作亂,但出沒的日子是在月圓之夜,如今剛剛月初,我們便隻能先在樓輕家裏落腳。


    樓輕的徒弟張順利已經不知所蹤,興許已經走了,再也不會迴來了。於我們而言,算是少了一樁麻煩,至少我不必拉著張順利一起演戲欺騙樓輕。


    若張順利那個二愣子還在,指不定他就會將樓輕的往事全盤托出。


    我從地上爬起來,翻了個身便又躺迴了滕床上。


    樓輕是凡人需要睡覺,我們便隻能陪著她一起睡,這間院子不大,籠統就兩間房,我和樓輕一處住,舜蒼和秋離一處住。我本不需要睡覺,醒著又怕驚擾到樓輕,故在這院子中搭了處滕床看星星,沒想到竟會著了君禹的道,被他編入了夢境之中。


    君禹,果真下凡來了嗎?


    想到他在夢境中對我的警告,我是真心覺得可笑。我向來不輕信他人的話,看人看事皆憑自己的眼睛,皆有自己的判斷。


    縱然秋離不是以前的秋離,可他斷不會做出害人的事。隻要不害人,就算秋離不是以前的秋離,又有什麽關係呢?


    我這邊正想著秋離,便見他從房內出來,輕輕掩蓋了房門。月輝變得柔了起來,灑在他清簡的素袍上,撫開清霜,緩步而來,地上是他斜斜的疏影,如玉脂如閑雪。


    “呦,您老也失眠了?”秋離嬉笑著走近。


    我抽了抽嘴角,收迴剛才的想法。秋離一開口,便能汙了玉脂閑雪的名聲。


    我坐起身,騰出一塊地方想請秋離坐過來:“要不要來坐一下?”


    秋離搖頭,坐到了不遠處的石桌上。他旁邊是一棵枯了的桂花樹,有斑駁樹影錯落而下。他說:“我可不敢,坐這兒就好。那日我都聽見了,你又讓主子喝了一壺醋?”


    我靜默了一會兒,道:“他以前不這樣。”


    “以前不這樣?”秋離嘖嘖搖頭,道,“以前他隻是藏著沒讓你看見,你還記得君禹給你下攝魂術那次,他迴頭就廢了君禹的一身修為,扔到*界去了,君禹差點沒死在那裏。”


    我再次無言以對,沉默了半晌,我問秋離:“你和樓輕在一起後,樓輕就沒拿捏著你跟琅花仙子的糾葛說事?”


    秋離急得跳腳,說:“我跟琅花仙子哪有什麽糾葛,你別誣賴我啊!”


    我撇了撇嘴道:“也不知道是誰為了博琅花仙子一笑,就要把蓮澤宮的翠棠樹給砍掉。”


    秋離氣歎道:“你真是沒心沒肺。”


    我已經被這主仆二人前後說了沒心沒肺,難道我真的沒心沒肺了?


    秋離說:“那琅花仙子三番五次來蓮澤宮摸翠棠樹,還不是想搭訕主子?若不是我及時出馬機智地解決了她,你指不定要吃多少飛醋呢!”


    “那我還得感謝你咯?”


    秋離哼哼幾聲,極為不屑道:“也不指望你感謝。我呢,是一心一意念著阿輕,心如磐石,不可轉也。”言罷,他便一臉的沉醉樣,似浸入風花雪月的醉酒裏不願醒來。


    “攤上你,樓輕前世是造了什麽孽。”我出言諷道。


    “孽?樓輕沒有造孽,遇見樓輕是我前世修來的福。”他向來不憚說一些肉麻的話,以前也是,恨不得在頭上貼上“樓輕夫君”的標簽。


    我對他跟樓輕的往事有些好奇,便問:“你跟樓輕第一次見麵真是我跟樓輕比武那迴嗎?”秋離雖言語輕佻,卻不是個輕浮之人,我實在不敢相信他會對樓輕一見鍾情。


    秋離搖搖頭,有些神秘道:“不是,第一次見麵是在論兵會上,隻不過樓輕沒有看見我。”


    秋離同我講起他和樓輕的前緣。


    那時的天界舉辦了一場論兵會。所謂論兵會,其實就是一群喜好收藏的神仙拿出自己收藏多年的兵器顯擺,互相比一比誰收藏的兵器更好。


    論兵會由山葉仙君主持,請帖自是恭敬地送到了舜蒼的手上,隻不過舜蒼看都沒看就扔到了一邊。


    秋離好奇便拿起來看了一眼,心想這不是自家人選美嗎?他覺得身為上古第一劍的秋離劍還是該給自家人的選美捧捧場的,於是拿了帖子欣欣然去了。


    眾仙都知道蒼劫帝君,卻不怎麽認識隨著舜蒼雞犬升天的秋離仙君,遂秋離進會場後並沒引起注意。


    各式各樣的兵器被擺在玉石案上,七彩流光,雲霞飛轉,如珍珠寶石般琳琅滿目。越名貴的兵器上鑲得寶石就越多,走了一圈就讓人看花了眼。


    他看見眾仙圍著一柄長劍在看,劍鞘上零零星星鑲了碎寶石,繽紛奪目,劍柄上亦是如此。三尺七寸的劍身呈古銅色,顯然未經沙場,卻憑空泛著寒意。眾仙都對此件嘖嘖稱奇,還說這是世間難遇的好劍。


    秋離看得樂,覺得這群老糊塗真是老糊塗了。那把劍不過是年歲久遠了些,裝飾豪華了些,上了戰場也是中看不中用的貨。


    他轉身一變,恢複了劍的模樣,混在眾兵器間,無論是劍鞘還是劍柄都極為素淨,與其他兵器相比,這簡直就是魚目混珠。


    殊不知這魚目才是真正有靈氣的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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