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我還沒有認真地描寫過表姐,單就美麗而言,那就在我心中的確算是最美麗的,以至於影響我後來的審美觀,若是美女想是必定要長發,穿紫色長袖,瓜子臉頰——但後來發現她的臉頰是大街上隨處可見的那種小女生模樣,或者她的眉毛太單薄,過於柔軟,以至於是一抹中國畫的淡筆,但睫毛刺在我嘴唇上的時候卻很癢,鼻子總是冰冰的,一口吃到嘴裏像含了根棒冰,但是她的嘴巴若咬人,那的確致命,我胳膊和舌頭被她咬過至少10次,這種痛像是被小狗咬著玩的時候,讓人有點癢得發笑的感覺……然而這些並不準確,跳著打人也是她的愛好,陌生人到家裏也總會陰著臉,而且厭惡古典文學,但至於她的下身肉體,我倒沒有細細觀察過,特點是盆骨很寬,每次讓我很難進攻,我當初對此事鬱悶很久,覺得她的身體太過於奇特。其他女孩不至於如此罷。


    以後留在她家的日子,沒別的事情,或是上山去砍木材,或是去河邊洗衣服,過得十分不自在,我是在這裏做客的,為什麽要給她幹活,她在我家隻會躺在床上讓我服侍,其他一概不論,現在卻讓我幹這些,讓人覺得怪委屈,後來提出異議也被粗暴否決,也就忍了,大不了下次她去我家我也虐待她。不論怎樣,一到傍晚,若是聽到〈千年等一迴〉這首歌,和很多人一樣,立馬會放下手中的活,一口氣從山上飛奔到山下。


    那段時間,我們住過一兩天的茅草房,因為夜裏是要防小偷盜竊已經菜香四溢的蔬菜地,那個茅草房很小,卻也舒服,夜雨之後,淩晨醒來,頭上似有翅膀拍打的風聲,我爬上房頂,在草叢中摸到五隻麻雀蛋,欣喜無比,當即拿迴家煮了吃。此後一想到茅草窩,便會想起那麻雀蛋在嘴裏的香味,經久不衰。


    我喜歡山裏的蟬,比別處呆板得多,一巴掌拍去就是兩個,手上還會沾上黏唿唿的鬆油,這裏每逢下急雨,樂趣就更多,會捉到飛不動的麻雀,低空飛行的蜻蜓,還有滿天的飛蛾,山水此時會聚成一條溪流,表姐在上遊仍下紅色的小涼鞋,我在下遊接住,接著她脫下外衣,漂在水上,粉紅若花瓣從上遊順水而下,我接住,拿在手裏揮舞,再扔到天上——


    周而複始地過了一天又一天,終於混過了暑假,我得迴家上學,她也得為中考而努力,沒想到這一別竟然是6年,由於種種不巧合最終不得相見,她跟隨離異的母親到了新疆,我跟隨父母到了江蘇,後來她嫁人,打電話叫我過去參加婚禮,而我還在上學,因此並不能參加婚禮,此後就一直沒有消息。


    在這段時間我並沒有想念她,我覺得奇怪,按道理我應該想念的,但僅僅是在悲傷欲絕的時候,情緒稍微一好,即刻就拋之腦後。而她送給我的哪個橡皮陰部我也沒浪費,但有一次險些被學校同學發覺,從此便丟在皮箱裏不敢亂動。


    在此期間我遇到三個女孩,第一個就坐在我的後麵,因為經常拌嘴,而且看見她穿的是那種自己做的梅花小鞋,總覺得想去摸一下,我都懷疑我是戀足癖。


    後來我就買了一個水晶做的心狀體夾在她的語文書的第二十五頁,大約過了兩天她才看見,問道:“誰把這麽土的玩意兒夾在我書裏。”


    我當時沒有答應,直等到她催問得急了才勉強說道:“是我的,怎麽樣?”她一把將那水晶心扔了過來,說道:“以後送個紅色的!”我鬆了口氣。和同桌打了個成功的手勢。


    後來她的同桌告訴我:“她說你的人不錯,就是臉上痘痘多了點,臉大了點。”


    此後在考試作弊的時候我乘機牽了她的手,再到以後我們就在外麵開房間。


    她說她喜歡在客廳裏做愛,我說萬一有人敲門進來怎麽辦,她說:“正因為如此我才會感到刺激。”


    這段感情延續沒多久,她就被人殺死在一個石窟裏,警察發現時全身赤裸,顯然是被人強奸後殺死的,那一晚她獨自走在那條小路上,歹徒從後麵襲擊她,但現場沒有打鬥痕跡,兇犯在一周後被抓住,有人告訴我,那人用芭蕉葉蹂躪她的下體。


    此事,對於我來說卻豪無感覺,也如我早知道她有今日之下場。令我自己也覺得奇怪不已。


    認識的第二個女孩子便更奇怪,我們在床上的時候她還拿著一本關於勁舞團的《舞步大全》跟我討論打p的經驗,以至於我也喜歡上了這個網絡遊戲,但水平跟她相比差了很遠,普通140的歌曲速度我都應付不過來,而她卻能在180的速度中連打8字鍵盤,此外,網絡老公也多得驚人,且都是勁舞團裏的一流高手,後來她幹脆放棄學業自謀生路,一連在網吧泡上三天也不成問題,直到保安們怕出人命將她趕走才算了事。這之後我和她有qq有聯係,剛開始還能跟我聊上一兩句應付,後來我再打招唿,她直接發消息叫我滾蛋。


    “你這個自以為是的狗”。她罵道:“滾遠一點。”


    我倒想不起什麽地方得罪她了,隻好作罷。


    第三個女孩子更不用說,對於qq遊戲有著無比的癡迷,已經是有了六位數的兩個太陽的qq號,同時還辦理了手機綁定以及qq黃、藍、紅、紫四大貴族和會員並擁有20級q寵,虛擬空間和形象精心布局,一流的華麗,當真是一流的qqfans,若是其他網友見著這等qq號,必然認為此人是個富婆,但眼下她的衣服連續七天未曾換洗,洗頭膏和衛生巾也得我去買來,吃飯的時候還總是把湯水灑在鍵盤上,盡管如此,我的缺確自歎不如,我那可憐的空間空白一片,什麽都沒有,而我的qq形象也隻有一年四季穿那件老土的t恤,僅僅如此而已,如同我這個人一樣,白開水一般,沒有半點趣味,隻知道毫無邏輯地談一下曆史政治問題,比如羅馬帝國的第一任皇帝屋大維以及清朝的太子是怎麽生活學習的等等。


    並很長一段時間固執地以為朝鮮人現在還辦人民公社,印度人隻會做米飯泡辣椒等等。但這些無關正題,結局和前麵一個女孩一個樣,她最終被家人從網吧拖了迴去,她父親來的時候正好見到我在她旁邊說笑,料到我就是哪個勾引她女兒不迴家的混帳小子,不由分說上前賞了我兩耳光,朝臉上吐口唾沫,叫道:“以後若是再遇見她跟你一起,我跟你玩命。”此段所謂的感情也因此不了了之,隨後我發誓再不來網吧這地方。


    網吧生活


    也就如此度過糟糕的初中時代,並糊裏糊塗地離開家鄉來到江蘇此地,說來也令人驚訝,我後來居然做了一家網吧的網管,整日在上百台電腦桌前來來去去地給網民們解決qq不能登陸的問題。此段生活無趣,就此打住,說起這個地方來,江蘇不怎麽讓人高興,四處都是水,地下兩米能挖出個井,衣服不穿第三天就發黴,冬天毫無情緒地刮風,沒有來由地下雨,就連a市的步行街在如此潮濕的季節還開著噴泉,那時候吃個包子也得小心,一口咬去四溢的湯汁準能燙走你保持了一天的好心情。我都不知道我能否存活於此,不會吃龍蝦,不會吃魚,螃蟹更是要高難度的技巧才會吃得開心。幸虧這些東西還算高檔食品,我沒多大機會吃到,以後也用不著去學著吃,但又很少自己動手做飯,總是去小店,早上一碗陽春麵,中午一碗蛋炒飯,晚上來個拚盤,湊合著過日子。也就是從現在開始,我討厭起水。


    當時著裝,並無新意,由於兜裏隻剩吃飯的錢,故此冬天來了也無法添衣,整日都穿著從房東那裏弄來的紅色襖子,原本是房東女兒穿舊了的,在我身上正好合適,隻不過衣領是花色的,腰間還存有一條束腰的紅帶子,男人穿上不倫不類,想當初諸葛亮就送司馬懿女人服裝以示侮辱,而今我倒拚命要這玩意來保暖。


    我所租住的房子是新建的小區樓房,多是農村拆遷戶所居住,相對市區來講租金便宜一半,但對於我這種每月薪水隻夠吃喝的人來說,也是一種比較大的負


    擔。 而現今商家多喜歡給自己的小區取名為某某花園,我看倒不必,不如稱其為“人園”更好,四季到頭,我未曾見過任何一種花,哪怕是野花在這裏綻放,相對來說,那住在車庫老人倒是經常可見,倚靠著車庫門口曬太陽的老太太旁邊總會躺一隻貓,或者一支拐杖。中國的車庫不是來放車的,而是來住人的,沒有窗戶卻還能如此靜謐地生活。所以他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開著門通風。


    一直到後來,車庫居然變成小吃店、百貨商店、中介所、洗衣店甚至理發店,門口用扭曲的大字寫上招牌,我疑心小吃店的油煙排向何處,但觀察一番,發現他們並不在屋裏做菜飯,一定得在露天開灶。而且生意相當不錯,隻是下雨的時候就得關門避雨,否則雨水都進了大廳,那就十分糟糕。


    此後我一直在小區來迴徘徊,沒有任何頭緒地渡來渡去,網吧的工作時間是12小時,也是這樣踱來踱去,直到我像是中了十香軟經散,才肯坐下歇一歇,其實從小就有散步的習慣,但年紀越大,似乎就更熱愛這項運動,除了知道培根的“散步能助人消化” 之外,這也是個性所致,倘或我在椅子上坐定而手頭空空,那便即是慘事,頭腦突然混亂不堪,很容易就聯想到細菌在空氣中螺旋式的舞蹈以及宇宙飄搖在一滴水裏的景象。


    之後就更廣泛了,比如人體在每秒鍾從臉上脫落的細胞;計算機的數據流飛快地射向遠方;樓層的骨架突然從中間崩裂等等。但就目前看來,這些東西我隻能想象罷了,我所親見的,充其量不過是個網吧和抽煙的網民。所以我不停地走動,以瓦解我對時空無意義的想象力。


    據我所知,這家網吧有2層樓,180台電腦,22支攝影頭和貼在牆上的30多張海報,環境若寫字樓,往窗外眺望起碼能看見煙雲中的江南夜色,當然,你若不在網吧裏你也能看到夜色,後來門口多了彩色燈泡以後那就更感覺不一樣,更趨向於娛樂場所,那麽我在這裏也可混個服務生的頭銜。


    網吧本來提供住宿的,但那個地方我見過,更像是堆積貨物的倉庫,沒有窗戶,我的同事搬進去幾周後,那裏的味道的確是致命的。但我最終沒能和同事們的關係搞好,我懷疑也是那味道起作用,一靠近他們,我就能聞到那種濃重的氣息。所在網吧裏的人們正如你所想象的一樣,除卻上網玩遊戲,別的事情大多不太關心,即使簡單的清潔衛生工作早上也有專門的人來搞。我們的工作也趨於無聊,當顧客機器不再出故障的時候,就隻有站著發呆的份。


    後來我帶了本唐詩全輯過去看,他們驚奇地問道:“難道現在還看這樣的書?”


    總之莫名奇妙透頂,先前我們做網管還手拿對講機煞有架勢地說來說去,後來發覺這種地方不過幾百平米大小,何必如此費事,況且那對講機足有五六斤的分量,掛在腰裏走來走去不好受,丟失了還要照價賠償,於是紛紛不再使用。況且我這身上的衣服十分顯眼,久而久之人們隻要見到那個“穿紅衣服腦袋特大眼睛無神”的家夥就知道我來了,不必再搶救病人一般大唿:“哎,網管!”


    我做網管的並非什麽都會,實際上若論起正統的網絡技術,連個邊都沾不上,隻是玩遊戲過多玩出經驗,幫忙給客戶申請個帳號,下載一個登陸器,尋找一下傳奇私服等等,若計算機出故障,那就先來個注銷,再不行重新啟動,最後一招便是換機器。就目前狀況來看,故障問題的確不多,忙來忙去都是給客戶充直遊戲幣,買水,買煙之類的活兒。這倒是成了現代版的“店小二”。比服務生的稱號更來的貼切些。


    熬夜我最在行,通常一夜不睡覺都會精神抖擻,但曾經看過一本書說熬一次夜無異於一次性抽掉二十包煙的危害,心中自然懼怕,但在工作的事情是無可推脫的,十五天輪一次班,意味著一個月的一半時間我將在黑夜裏活動,其實晚上網吧顧客包夜的多則二十人少則七八個人,我大可坐在椅子上美美睡上一覺,第二天8點再交班,隻是家中溫暖的大床也令我失眠更和況於這冰硬的椅子,隻好開一台機器上網玩遊戲借以打發時間。


    但隻要打開電腦就莫名其妙起來,雖說機器配置是奔騰四,但裝的係統則是windows2000的版本,何故技術網管拿著好好的windows xp不用,卻反其道而行之,我不明所以,隻是聽說win2型的網絡比較穩定,除卻別無可取之處,但之後問題層出不窮,連基本的cs1.6也不能運行,更不用說冰峰王座了,一旦進入遊戲,自己基地的建築都不能看見,隻可見一群奴隸拚命往廢墟裏運送采集的樹木金錢。每當網民們向我發難時,我百口莫辯,隻得以“係統正在維護,少時即可正常。”的語句來蒙混過關。


    說到這裏我就又想到本網吧安裝《魔獸世界》,也不知道問題何在,進入遊戲後玩家聽不到角色釋放法術或者騎馬的聲音,隻可見一片寂靜的網絡世界,人們安靜地打架,安靜地迎接各種奇特怪物的衝鋒,足可見現在的遊戲也不再是少兒時候那種“拳皇”,也如京劇舞台那樣哇哇怪叫了,玩家們多是能忍受寂寞的人,常常獨自在“冰天雪地”的遊戲世界匆匆來去,偶爾還能看見幾個富有詩意的名字,如“蝶戀花”或“玉和雨”等等,正如飄搖歌詞第二句“他來時躲不掉,他走得靜悄悄,你不再我預料,擾亂我平靜的步調”,不知道我什麽時候有這樣一種想法,每當在遊戲中來去匆匆的時候,突然會想當《飄搖》這首歌,其他歌也有,隻是沒這首的感覺來得強烈,但想得太多也並無益處,遊戲總歸是遊戲,豪無意義可言,純屬娛樂消遣而已,我說這話恐怕要遭到許多玩家批判,因為我在許多論壇上看到有人發帖子說,遊戲已經在他們的生命裏打上深深的烙印,是其他東西無可取代的。甚至是現實中的人所無可取代的。


    我一直深信,哲學家曾說:“你沒見過的東西,其實那東西對於你來說,並不存在。”而今這個信仰在網絡麵前動搖,具體原因也說不清,也太複雜,不便嘮叨。


    而現在我已經打開了勁舞團的窗口,因為角色沒有任何裝備,隻是穿著一身發白的t恤褲子和鞋,所以常常被梳著羊角發飾的帥歌美眉所譏笑為“農民”,而且我認為本身也值得譏笑,一到速度140以上的曲子,跳到第八個階段我就手指不聽使喚地亂按起來,所以經常miss,數場下來排名最後也就很自然。


    後來諸如8字鍵自由舞步,團隊鬥舞,激舞等高級形式的舞步我從來不跳,一則怕丟人二則怕旁觀的人急死,就改去新手區充充老大角色,以博迴可憐的自尊。


    說到這裏恐怕有人要說肯定要寫出什麽狗屁網絡愛情小說出來,其實不然,我一向討厭網絡戀愛,因為不善於欺騙,也沒理由去欺騙美眉說自己長得如何帥氣,事實就擺在眼前,油性皮膚的臉龐,髒亂的短發,還穿一身女式的紅色大衣,明擺著是醜男,不過我先前一個朋友倒說得更貼切,“你不是醜,隻是你很猥瑣。”


    當然,醜有醜的好處,反正已經這麽醜那何必要打扮自己,乃橫下一條心,反正愛情不會光臨自己頭上,那何必去和人爭風吃醋鬥個你死我活的,是金子會發光,是醜人就該沉默。


    但沉默的人也會遇到女人,也會和女人說話,畢竟網吧太無聊,那收銀員小姐倒可以解悶,艾子那時就在網吧做這行當,我和她隔著櫃台聊天。


    “以前我在電子廠幹來著,工資倒不錯,原是聽說廠裏毒氣太重所以才到這裏來幹。”她說話不習慣看著人,低頭看著她兩隻手麻利地數著的一遝鈔票。


    “這麽說倒是脫離虎穴了,值得慶賀,現在工資低,但環境好、工作輕鬆,何樂而不為?”


    我習慣將右手靠在這櫃台上。因為這裏已經被她擦得烏黑發亮。


    她不說話,皺著眉頭,數來數


    去好像不對勁,揮揮手示意我離開。


    我隻得走開,逛了一圈,又迴來了:“你不口渴嗎,要不要來杯開水?”


    她說:“謝謝了,不需要。”


    網吧裏的人已經一個個結帳離開,現在大約已經淩晨,我肚子已經很餓,於是決意去街上的小吃部買點東西解餓。


    這個小吃部很是不同,常常淩晨三點還繼續營業,即使一個顧客也沒有還繼續堅持著,我點了兩份炒飯,在一旁細細觀察老板炒飯的動作,倒不是摳門怕他缺斤少兩,此乃我一貫作風,喜歡靜靜地欣賞廚師炒飯的動作和神情,仿佛能迴憶到過年的時候大人們往菜肴裏添加許多美味的糖、油、雞精等調味品。


    很快,我提著快餐迴到網吧,把其中一份放在收銀台上,對艾子說:“或許你該嚐嚐我的手藝。”艾子說:“其實不必客氣,我一點也不餓,況且我不習慣在夜裏吃飯。”


    “這樣啊?”我說道:“也好,我一個人吃雙份的,足可以省去吃早飯的錢。”


    她仿佛沒聽見我說什麽,繼續低頭數錢。


    也如我仿佛並不存在,但我認為,我終歸不存在的好,和一個女孩子隔著吧台談話有什麽意義呢,況且還穿著這件女士紅大襖,座姿也不雅觀,頗有點渾身發軟的錯覺。


    但後來我卻反複在收銀台走來走去,還企圖脫掉褲子來證明我是男人,而且是極度饑餓的男人。


    但想象終歸是想象,我隻是想找個人聊天的人而已,這小小願望不能滿足那就做人太失敗了,所以我不停地給她講話,讚揚她的發飾,她的衣服,甚至說她數錢的姿勢優美至極。


    但她總很禮貌地迴答:“其實沒你說的好,我可是知道自己的哦!”然後拿出就不知道從那裏弄來的《社交禮儀》翻看,看了幾個小時,厭煩了,又拿出針線拚命地織那條兩周前就在織的袖子,又是幾小時過去了,她丟掉針線活兒,拿著抹布在吧台上來來迴迴地擦來擦去,簡直沒完沒了直到下班為止。


    後來,一根煙就不可避免地被我點燃,繼而整個網吧似乎都籠罩在青煙之下。


    熬夜到第二天早上,我並無睡意,實際上我三個月都穿著同一雙鞋子走來走去,雖然那鞋子底子很厚,足可彌補我身高165的恥辱,但現在,我已不能忍受,決定重新買一雙新的,所以我來到附近的滸墅關街上。


    這個滸墅關在曆史上似乎有些名氣,但我鄙陋,隻在金庸的《鹿鼎記》見到過這個名字,其他一概不知。眼前所見的無非是飯館、酒店,稍微能引人注意的是那朱家莊十字路口的一個略象巴黎凱旋門的標誌性建築。除卻車輛奇多外再無其他特色,就是那種磚塊鋪設的道路我也曾在家鄉的老街口見過無數次,如今倒不覺得希奇,然而那種廉價的鞋店現在倒少的可憐,我來迴奔波也未能見到。眼前有小學生正在去上學,奇特的是並未見到他們背著書包,頂多手裏提塑料袋,且紅領巾格外惹眼,半道上見著一位漂亮母親給子女送來圍巾,再三叮嚀,我立馬感到這位母親的偉大,但她看見我的樣子後卻就地吐了一口痰,又使我頓生厭惡。接著我也吐了一口痰表示反感。


    此後也就漫無目的地閑逛,多半被人誤會成瘋子,如果你那天也如我一樣,一大清早不刷牙洗臉梳頭,而且穿一件女人衣服走在大街上,也同樣會招致人反感,而且我也覺得這個城鎮並不高興我的到來,穿過馬路的時候來往的車輛會讓我背心發涼,接著還會踩上香蕉皮,或者看見兩隻狗大街上公然交配的場景等等倒黴事件。


    然而城鎮最危險的不是香蕉皮,也不是狗在交配,也不是妓女,更不是慣偷或狡猾的商人,而是三輪車。還記得我第一次到這裏來的時候就有三輪車車夫對我說:“觀前街有美女跳脫衣舞,要不要去參觀。”我當時就有點不喜歡,因為一想到若是有革命歌曲演奏,卻由穿著泳衣的肥大女人來舞蹈的場麵我就惡心,但接下來所見所聞使我對這玩意特別反感以至於徹底厭惡。那還是夏天,曾經看一篇報道說蘇州的一輛三輪車倒地之後火起,三輪車夫和另外一名乘客幸免於難,惟獨一名女乘客被當場燒死,記者還給死者來了個特寫,若拍恐怖片的話,的確這屍體能嚇唬人,肌體毛發和油脂水分已經被燒盡,惟獨剩下的有機物質擺放成人字型還能證明她曾經是人,可以看出,她生前曾想拚命爬出車外,可是失敗了。


    我翻來覆去地想不通,這麽一個小小的三輪車她居然逃不出來,奇哉怪也!!即使翻倒之後,猛烈燃燒起來也得有一個時間,況且即使立刻出現大火也可跳躍起來爬出車外尋求救援。美國人還做過一個挑戰,即使渾身捆綁巨大的鐵鏈鑽進鐵籠子裏鎖住,然後連人帶鐵籠子鐵鏈子統統一起拋進河裏,美國人也能在極其有限的時間裏解決身上所有的束縛而從容脫險,這不能不讓人驚奇!那女乘客縱然不能與之相比,但小小的三輪車又算什麽?何至於燒死?於是我又覺得這並非常理可言,況且我先前坐三輪車僅僅三次,就先後丟落手機和錢包,弄得我十分狼狽,於是冥冥之中覺得這玩意邪氣地很,不敢再坐,即使迫不得已,也得小心提防翻車或者掉錢包。此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研究怎樣從翻倒的三輪車裏脫身,而且還打算出書,但畢竟好象就這單一課題來出書,也似乎太小題大做了。


    我買不到鞋子,因為太貴的緣故,我想留點錢抽煙,所以這早上一無所獲,於是先是在“中華老字號”的一家鋪子裏吃早飯,這裏吃早飯的人出奇地多,但大多是把早點打包帶迴家去和家人分享,我僅僅一人也就無所謂了,況且我總認為在飯店吃飯說不定會有場浪漫的遭遇等著我。痞子蔡不就是在這裏遇到輕舞飛揚嗎?


    當我滿懷希望地等待時,身邊卻陸續坐了幾個胡須大漢,我於是又決意打算將食品打包,而打包的顧客太多,服務員忙不過來,我端著一碗燙手的餃子不隻所措,正如熱鍋中不知道逃跑的螞蟻,幸好有位可愛的廚師走過來幫了我的忙,我這裏用“可愛”來形容一點不為過,因為我姐夫就是當廚師的,做的一手好菜,動作麻利,實在可以用一句廣告名詞來形容“簡約而不簡單”,比起那些笨拙而又態度惡劣的服務員來說簡直好得多。


    此後我一直心存感激,畢竟那位廚師弄的塑料太嚴密,即使我來迴奔跑也不會灑出一滴湯。


    盡管這城鎮看上去並不怎麽喜歡我,但我還是每天堅持在這街上溜達,時間長了就會觀察到一些更多的奇妙的東西。比如每天我走過的一座橋——滸墅關的火車橋,橋上列車通常載著黑煤或者乘客。並從未聽見有鳴笛聲的火車。而我幾乎每次經過這裏,恰巧頭上就有火車轟隆聲唿嘯而過,這令人頭皮發麻,後來我的一朋友——其實是網吧裏的熟客告訴我,他走過這裏也會有這樣的感覺,會突然擔心橋會坍塌,自己將葬身這裏而永不見陽光,我去問艾子有沒有這樣的感覺,她居然反映更強烈,她說:“每當我到這橋下,就覺得必死無疑,以至於隨時準備打電話給家裏人留遺言。”我說道:“那瞬間來得及嗎?”


    “不管這麽多了,反正我想,總比什麽話都不說就死去要好得多?”


    我注意她這次說話並沒有盯著手中的鈔票。


    “打算說些什麽?”


    “比如如何對不起父母的養育之恩或者對不起老師栽培朋友的幫助等等,無非是要她們多給我留點眼淚而已,你想一想要是一個人死了沒人哭該多尷尬?但最重要的還是‘千千’是一定得照管,這一定得找個可靠的人,我可不希望那些醉漢和懶婦虐待我的寶貝,天哪,我一想到這個問題就頭疼,該找個什麽樣的人來托管呢,雲兒太小不會照顧自己,馬龍可是個調皮搗蛋的家夥,還有劉芳,她隻顧著自己的嘴巴。”


    “應該找個幼兒園吧,我想那裏的老師還靠得住。”我出了個愚蠢的主


    意。


    “它是貓哎,怎麽能去那種地方?”


    “原來如此,我看不必想那麽多,畢竟這事不可能發生,也如我們不可能中百萬大獎一樣。”


    “哈哈,好注意。”她突然綻放笑容,也如火車橋坍塌一樣令人猝不及防。


    這還是我幾天來第一次見她笑,且瞬間爆發的美麗感與常常沒事傻笑的女人並不一樣。


    怎樣描述呢,也如我突然從垃圾堆裏聞到濃烈的香水味道,也如我終於擠上了311號公交車,


    又如在網絡遊戲中刷怪刷了整整兩天才刷到的極品裝備。總之,有點奇特。


    她笑的時候臉突然發紅,嘴冽開並露出虎牙,嘴裏37度白煙劇烈噴出,仿佛靜謐的火車頭的汽笛, 眼角睫毛隨之迅速蹺起,也仿佛是打開了眼神的大門。


    艾子


    若講起我和艾子的相處時間,大部分時間兩人隔著高高的吧台,她背後有個商品架子,擺著可樂、橙汁、香煙和餅幹。計算機旁邊則放著點鈔機和計算器,還有一碟裁減好的白紙。右側靠牆的地麵則放著一台液晶顯示器,能監視整個網吧的大多數角落,我甚至疑心他們在女廁所也安放了針孔攝影頭。


    艾子的工作對象是一台電腦,操作起來並不複雜,但遇上沒帶身份證的網民就略顯麻煩,總之,她多半在電腦桌前看那本《社會關係》,後來還嚐試著用手在紙張上算計帳目。


    每次我巡檢完網吧裏的設施萬無一失之後,就坐在吧台的椅子上,活像等著拿xo的顧客,而他給我的印象也因此而隻有上半身,至胸部以下則有點模糊起來,以至於我記不起她穿的是什麽顏色的褲子。然而這種平靜的生活也頗有些曲折,譬如電腦忽然出現故障拉,網吧突然停電拉等等,此時網民們就如先前商量好的積聚在吧台麵前等著結帳,而她則豪無辦法,


    急得從吧台裏衝出來。也就在這種特殊情況下她才會衝出來,平時頂多上個廁所。


    我解決問題之後她則恢複常日表情,開始數那些永遠也數不完的鈔票。


    “為什麽喜歡數鈔票?”我說道。


    “這不過是一項工作內容罷了,談不上喜歡與不喜歡,若要論起喜歡的東西來,我恐怕要說上一整夜了,你也必然會睡過頭,正如我們語文老師所講的那堂課一樣。”


    “也無所謂了,反正我上語文課不睡覺,相反我上體育課倒是特別想睡。”


    “你倒是很特別的哦。”


    “其實不然,在教室那種沉悶陰暗的地方呆久了,突然被拉到操場上曬太陽,那種感覺就像是被人從陰溝裏打撈出來,然後疲憊地想睡覺。”


    她笑而不語,隨後有個網民向她遞出10元表示充值,她麻利地辦完手續。


    “我喜歡的東西有很多,有貓、壁燈、籃球、阿杜的歌、包裝袋、硬幣、日曆和一些小吃。”


    我說:“並不多嘛,何故說上一整夜呢。”


    “並沒有說完整嘛,比如貓,個頭一定是不能高於我腳裸而且嘴部毛色呈黑白相間的花紋,最好是沒有牙齒的那種;小吃種類就更多:水煮牛肉、狗不理包子、唐僧肉、甜餅圈等。”


    “其他無所謂,隻是剛出生的小貓,很難養的。相比之下我更喜歡一見著人就瘋狂親吻你的嘴的那種狗,至於毛色倒並不太在意。”


    “那麽你討厭的東西是什麽?”她說。


    “吃花菜和梨子,以及除雞肉和牛肉之外的一切肉類。”


    “真的嗎?”她異常驚訝地說。


    這副表情倒使我想起我的表姐和晴姐,當初她們也是這樣問來著。


    “也沒什麽直得奇怪,倘使我幾天沒有吃飯,再厭惡的食品對我來說都可能是美味的。”


    她點點頭,把腦袋側向一邊,看著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時間說道:“也真快,已經是淩晨4點左右。”


    她一提到時間我就發覺自己已經凍得不行了,而且我往往在意識到時間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的有多麽得冷,正如看完一部韓國電視連續劇的大結局一樣。


    很難說散步能夠驅逐寒意,但或許能夠體會一下四周的物質帶來的一種氣氛,例如陽光照射的早晨,我即可會想到牛奶和麵包,傍晚和夕陽,我就會聞到炒菜的風味。


    關於淩晨四點,恐怕隻是一片漆黑,最多隻能想起尿急後廁所的燈光。


    和艾子相處得久了也會發現她常用的口頭禪:“煩死了。”


    具體為什麽煩惱她也說不出,總之就是脫口而出,尤其在與顧客打交道之後。


    很長一段時間在莫名奇妙的網吧我們也總是莫名其妙地談著一些比較適合這裏氣氛的問題。


    例如後來她手上的正在織造的那件毛衣的,她說這毛衣是給她女兒織的。


    “很難相信你這麽小的年紀會有女兒。”我有點驚奇。


    “但我早就知道我有女兒了。”她說,“一生下來就知道的,你不得不信。”


    “這可太出人意料,我一直以為你的女兒是那隻貓。”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不跌。


    畢竟把人家女兒比喻為貓,實在是一個愚蠢的做法。


    正如先前有位母親把她的小女孩交給我抱了一抱,我立即說道:“她尿濕了,好像還有一股騷味兒。”


    艾子卻顯得特別高興:“你怎麽知道我女兒是貓,這可太奇怪了。”


    “順便猜中的,可有什麽獎勵?”


    “切,不過湊巧而已,那裏就來獎勵,不過,正是如此我打算讓你見一見我的‘女兒’”。


    “可惜我能送它什麽呢,附近好像沒有貓食店。”


    “不需要那東西,或許你可以送她一隻花。”


    “如此提議倒是不錯。”


    給一隻貓送花,我倒還是頭一次,幸虧也隻是頭一次,否則我大腦即將崩潰。


    “噯,藍信恩,你也該講講你的生活吧,我可是什麽都說了。”——她隻說了她喜歡的東西而已,我很難確定她沒有撒謊。


    “很簡單而已,我先給你拿身份證瞧瞧。”


    她接著身份證嘴裏念念有詞:“四川省鹽亭人,男,1985年9月出生,吾————這照片與你本人大不一樣,活像臉被人打腫了,然後再用推子磨平,實在不可思意。”


    “大抵上身份證都有這樣的效果,比如我同學的身份證照相更多的是如同等待判決的囚犯的胸口掛著‘謀殺犯xx’——也不知道那些攝影師是花了多少心血才拍成這副模樣。”


    “噯,聽你這麽一說,好象我們不過生活在一個奇大無比的監獄裏麵,讓人給做了一個特別長的囚犯編號,而囚犯們每日所做的也如勞動改教,最後徹底完蛋的時候才算是刑滿釋放。”


    “所以嘛,善良的人大多改造不了多長時間就被減刑。”我拿了根煙抽了起來。


    “那越獄的人可就是等於自殺了,恐怕讓人自殺也就等於改造完畢的最好結果。”


    “我倒是現在就想去越獄,可惜上帝說我還沒資格。”


    “沒資格?不會吧。”


    “也就是說心裏有股恐懼戰勝不了,也就沒資格做這種事情。”


    她點點頭,沉默了幾分鍾:“早上請你吃飯。”


    “當然樂意。”


    這之後她忙碌起來,例如掃地呀,擦吧台啊,計算鈔票啊,總之一切辦妥之後已經是早上8點鍾,接我班的同事已經在刷牙,並問我要了支煙抽,這家夥在談戀愛的時候發誓一定要戒掉香煙,一旦戀愛結束之後簡直就嗜煙如命,活像要把整個世界都吸進肺裏才罷休。


    此時艾子已經在門口招手,我跟著她一出大門口,她就習慣性地反複抖了抖自己的衣服,仿佛剛從石灰廠出來的工人,然後也把小包抖來抖去,整個十分鍾時間她一直對自己全身上下都在不停地拍打,抖動,最後拿出一隻梳子把自己


    的頭發梳了一遍又一遍。


    “你習慣到什麽樣的地方吃早餐?”


    “中華老字號。”她說道,“價格雖然不公道,但委實能吃得飽。”


    我們斜穿過一條當門的馬路,走了約100米距離,就來到火車橋下,奇怪的是這次頭上居然沒有火車開過。但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加快了腳步。


    此後再到一個十字路口向右轉,車輛便出奇地多了起來,約三分鍾之後就到了飯店門口。


    我點了碗鮑魚麵。她則是湯包和混沌。


    我熬了通宵還無所謂,她卻一副庸懶的樣子,顯然是疲倦極了,連話也不說,隻差點在飯店裏睡著,我催促她盡快迴家睡覺,她卻又提起精神來,把最後一口湯喝掉,慢慢晃了出去。


    此後我原以為她會迴家,但她卻筆直地往郊外那條小路上走去,如此而已,太陽正好出現在斜空中,一跳一跳的在地平線滾動,艾子便迎著陽光走了過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發現眼前這地方並無居民房間,荒蕪若北方的平原,波光淩淩的多是湖泊的柔媚眼神,寒風擁抱過的城鎮隻在這時候具有一點新鮮的錯覺。


    此外鳥兒早被革去喚醒人類的職務,代替它們的是一些笨拙的機器吼叫聲。單薄的防護林在此時竟像是脫水的蔬菜,幹吧吧地挺立著,我們兩個就在這林子裏分開來走,直到確認前麵已經有商店和居民樓擋住去路。


    “是好久好久沒有這樣陪一個男人走路了。”她不無遺憾地說道。


    “我也正是如此,以前不過一個人,似乎懶得與人打交道才這麽做。”


    “看來你蠻孤獨得嘛,可憐的人。”


    “孤獨就可憐?我不這樣認為,孤獨其實是一種幸運,我可以在任何時候用一種旁觀者的角度去看人們忙來忙去,從中得到樂趣。”


    “看別人繁忙你就得到樂趣?”她轉過頭,驚奇地說道。


    “是啊,就像別人的痛苦就是我的快樂一樣。”


    “唔——那你為什麽不雇傭一個保姆,讓她脫光了在家裏幫你做家務?”她借報紙上的一篇消息諷刺。


    “我倒是想這麽做來的,可惜我又不是報紙上所說的那位的會計,我根本沒有錢雇傭保姆。”


    “是這樣啊,”她笑道,“以後有女朋友就可以了。”


    “那這樣的話,恐怕是我脫光了衣服做家務罷了。”


    她笑了起來,把手指著遠處的高樓道:“前麵就是蘇州市區,覺得怎麽樣?”


    “倒不大好評論,我連觀前街也沒去過,另外,沒什麽特別感想。”


    “我也沒去,隻是在石路步行街吃過臭豆腐,後來還去玩投籃遊戲,結果隻得十幾分。”


    “不去網吧玩遊戲?”


    “不去,而且特別討厭。但我卻在網吧夜以繼日地工作,可笑吧。”


    “沒什麽,就像文科畢業的大學生卻幹起推銷這一行當,例子枚不勝舉。”


    “幸虧我這裏沒熟人,要不被她們看見我幹這行當,還不用唾沫星子淹死我;不過我現在特別討厭講關於工作的事情。”她說道。


    “好的”,我說道:“現在生活過得怎麽樣?”


    她攤開手說道:“糟糕透頂,剛到這裏一無所有,為節省開支,就租用了人家車庫算是安家,你是知道那種房間的,本不是給人設計的,除了一扇門能夠通風,四周全是厚厚的牆壁,天花板離地麵很低,跳得太高腦袋會撞上,更不可能做飯,因為沒有通風口,煙會留在房間裏不出來,洗澡就更困難,非到公共浴室去不可,但一次就給十元,過於浪費,後來隻得自己去打開水,你一定見過那種開水鋪子,一毛錢一瓶水,往往我下班之後就去打幾瓶迴來,放在自行車的籃子裏。”


    “那你剛開始做的是什麽工作。”


    “在一家比較大的化纖企業做第一線的紡織工,平均月收入一千二百,倒還過得去,但是試用期三個月才八百,還要交服裝費五百,而且技術也不過關,得向那些老師傅學習,所以剛開始是特別困難的,那時候還是夏天,車間裏的溫度高達四十攝氏度,我身上的衣服總是濕透了的,眼睛就算汗水迷住了也沒工夫用手擦拭,因為機台上很快就有做好的半成品絲需要用一種特別鋒利的小鉤子迅速劃斷取下來, 然後再放上銅管繼續纏繞,而這個取絲的動作是至關重要的,必須精力高度集中才行,機器的運行速度很快,如果手指被絲纏繞上,隻眨眼間的工夫手指就離開身體飛走,這種事我見得太多了,幾乎都是老職工犯的毛病,自以為熟練就粗心大意!”


    “說來倒驚心動魄的。”


    “唔,要是上夜班打瞌睡,你的手指準保沒了,就像被人偷走錢包一樣,毫無知覺。”說著,她伸出無名指給我看。纖細的手指中間有一道明顯的傷疤,這是我平時沒注意到的。


    “看見嗎,這就是上夜班打瞌睡的後果,當時隻覺得手指一涼,仔細一看,隻剩下四根手指,然後就是出血,就像是水龍頭流出來的自來水,毫無節製地流淌,班長領著我去醫務室,而我卻趴下來找我的手指,那玩意可是我身上的肉,掉不得的,於是大家幫著我找,後來幾個人不由分說地架著我飛奔了去,在醫院那段時間很可憐,沒人照管,倒也樂得自在,過了一周又爬迴去上班。”


    “痛不痛呢?”顯然我問得十分愚蠢。


    “剛開始沒什麽,後來就痛得厲害,像針紮一樣,十指連心嘛,醫院為我做的了一個接骨手術,我飛離的手指才得以複員,此後卻有些麻木,甚至不能控製它彎下來,一到下雨天就更痛得厲害了。”說著,她又伸出那手指給我做的示範,果然顯得有些僵硬,隻能微微顫抖。


    “以後上班就更小心,所以沒再沒掉過手指,不過還是容易被那鋒利的鐵鉤子出一道口子,這玩意防不勝防,雖然都是小傷,不足為道,可是給我造成的麻煩也夠大的,無論是洗衣服或者洗頭都能劇烈刺激痛楚神經,想起來都挺可怕。”


    “當時你多大?”


    “16歲。”


    我十分感慨地說道: “很是令人敬佩。”


    “其實生活困難倒無所謂,隻是做人困難就更鬱悶至極,班長和車間主任都沒有好臉色,時不時找你點過失,然後第二天我就會看見黑板報上寫著: ”某年某月某日江心艾沒有清理好現場衛生,按廠規扣除2分,特此警告。你說,全廠人都能見到我的名字——太令人尷尬了。“


    “一分多少錢?”


    “七塊錢左右,”她說道: “其實我也不必為這點錢煩惱,隻是班長為人太不公道,請她吃過飯或者送過禮的員工她根本不會在這些小問題上計較,而我當時年輕氣盛,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裏,她自然氣不過,三天兩頭到車間主任那裏告狀,後來一提到我那名字全廠人都熟悉。每月計算下來,加上遲到或者請假的罰款,總有五百塊的工資被扣除。而我當時卻豪不在意。”


    “在那工廠幹了多長時間?”


    “整整五年。而在這五年的時間裏我大多被安排在小機台工作,個人產量倒也不少,隻是工作的時候必須彎下腰來,時間一長就落下腰疼的毛病,每次工作迴來總是疼得在床上打滾,其他麻煩我還受得了,比如掉手指啊;吃不到工作餐或受班長和同事的氣啊,對於我都是小菜一碟,隻是腰疼的毛病讓人受不了,你想,我才20歲啊,身體就落下毛病,將來老了之後該如何處置呢?”


    “這種地方還真不是人呆的,你早該出來。”我不無同情地說道。


    “後來我就在電子廠工作,很輕鬆的工作,但沒多久又發現那地方毒氣太重,又正好看見網吧裏招收吧台裏的收銀員,我想,網吧應該沒什麽毒氣吧,於是就工作到現在。”


    “唔,看你的眼圈都黑了,先迴家睡覺吧。”我真為她可憐的身體而擔心/


    “好的,我們今天晚上見。”她笑道, “什麽時候有空到我家坐坐。”


    “反正我空閑時間多得很,什麽時候都可以。”我說道。


    “那好,明天中午到我家來吧,盡管放心,我已經不在車庫裏居住。”


    “地址呢,我這人總是會迷路的哦。”


    她說:“你先去菜市場的一家叫‘紅雲米店’的鋪子等我,我正好可以買米。”


    “唔,這麽說來我先把手機號碼留下吧。”我麻利地抽出筆和紙條。


    新疆來電


    告別艾子,我迴到家中,發現自己已經困得不行,掙紮著洗澡刷牙,最後一覺睡到下午五點鍾,再一次洗臉刷牙,並發現自己無事可做,呆呆地看完一集韓劇,最後穿上那件紅外套,走到滸墅關街上,汽車沒完沒了地從身邊駛過,然而卻沒有一輛撞到那該死的三輪車,這些簡陋的交通工具猖狂地在鎮子上跑來跑去,並沒有給行人讓路的意思,時而從你背後刷地閃過,時而迎麵撲來,又或者是從側麵斜插過來,弄得你心驚膽顫,那醜陋的三隻輪子帶著巨大的噪音和奇醜無比的車身總是卷起肮髒的塵土,滿不在乎地向你炫耀主人的粗俗。然而這些東西現在對於我來說已經無關緊要,我得先吃完飯才有力氣埋怨。


    於是我就在附近的餐館坐下,點了幾份不象樣的菜填飽獨子。飯店老板娘和廚師都並非本地人口,這可以從他們的口音和菜的味道裏辨認出來,但這對於我來說無非是天大的好消息,這意味著我以後不必再忍受蘇州本地菜的折磨,可以痛痛快快地吃一迴有滋有味的外地菜。


    天地良心,他們不會像本地人那樣吝嗇地放作料,也不會把價格抬到天上去。


    說到本地家常菜,我心裏就很痛苦,這些人做的菜並不應該叫菜,而是蠟油才對,無滋無味,往往一頓飯吃下來竟然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麽東西,而這種生活我已經忍受了半年,天知道什麽時候才是盡頭。


    這時候我的手機卻莫名其妙地響起羅大佑那首《童年》的歌兒來,我很詫異,想不出什麽人會給我打電話,要知道我的手機已經半年沒有響過鈴聲,平日多半是一些垃圾短信,其他別無用處,偶爾我也拿手機當作mp3聽歌,但絕對不會聽《童年》。


    “喂,那位。”


    “是藍信恩本人嗎?”對方是個女孩子,聽起來聲音不錯。


    “當然,你是那位。”我擦了擦嘴邊的油脂。


    “不記得了啊,我是你姐。”


    “那位姐姐,是舅舅家的嗎?”我有三位姐姐,其中大舅、二舅家中分別一個,另外姑姑家中一個,聽聲音倒是一時不能分辨是其中的任何一個。


    對方停了很久,好像很失望,隨後說道:“我好不容易才從小姑那裏打聽到你的電話,現在看來,你倒是已經把我忘記了。”


    “唔——似乎我把所有家裏人都忘記了,這幾年我都沒跟他們通電話。”


    “好吧,沒關係,我給你聽一首歌就知道我是誰了。”


    她說著,就放下電話,隻聽見那邊折騰了好一會兒,才傳來一首《心雨》,歌不是從頭開始播放的,正好有男聲唱到:“我的心是六月的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接著有女聲唱道:“想你想你想你,最後一次想你。”最後合唱“因為明天我將成為別人的新娘,讓我們最後一次想你。”那最後一個字我終於聽清楚了,不是“起”而是“你”。


    這聲音一下子將我拉迴到童年的歲月,我和表姐相處的那段荒謬時光。


    但我現在卻已經忘記表姐長的樣子,或者說她如果站在我麵前我也不會有絲毫感覺。


    再怎麽努力迴憶我卻偏偏隻記得那時候夜晚青蛙的叫聲,記憶隨歌聲如同發黴的沙塵席卷而來,留下的卻是隻言片語和稀疏的笑聲。連我自己也懷疑是否有過這段往事。


    “喂,記起來了嗎,你這個家夥。”她的聲音略帶憤怒和傷感。


    “啊。原來是表姐您啊,我還真是糊塗地可以,如今在那邊過得怎麽樣。”我起身準備結帳。


    “馬馬虎虎吧,就像白開水一樣沒有味道,倒是你,已經這麽多年了也不打電話問候一下,仿佛我已經沒有你這個弟弟。”


    “沒辦法,各自奔波天涯,那裏有空聯係啊。”這顯然是客氣話,說實在的,我壓根就沒想過和她聯係,總覺得如果聯係的話就得到處找電話號碼,而且還要考慮說話的方式,十分麻煩。


    我遞給老板娘鈔票,一邊走一邊說:“現在好了,既然知道我的號碼就應該常常聯係才對,現在我正吃晚飯呢,你吃過沒有?”


    “點的什麽菜?”


    “青椒肉絲、麻辣豆腐、土豆肉絲。”


    “蠻不錯的嘛,以前你就老是要我做這三樣菜給你吃,怎麽現在口味還沒改?”


    “在蘇州這種地方你以為能吃到什麽?今天見到有家外地人的飯店才有幸吃到,但比起你做的菜,那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這一點我倒沒說慌,表姐做的菜的確是一流的。


    “嗬嗬,你福氣不小,有可能再吃到我的菜呢。”


    “真的?難道你要到蘇州來?”我興奮不已。


    “是啊,我有個姐姐也在蘇州,她要我過去做生意,不久之後我就會過來,到時候你可要帶我逛一下蘇州的旅遊勝地。”


    “這是當然,到時候你也帶新疆土特產過來,我好久沒有吃過葡萄幹和羊肉串,當然,我說如果是方便的話,盡管帶一些,嚐嚐口味也是好的。”


    “這些東西我在那邊吃膩味了,現在倒想嚐嚐老家的風味小吃。”


    “那好,什麽時候我們迴故鄉迴憶一下。”


    “唔,反正我估計春節也是空閑,迴去見見老同學——跟我同班的幾個女孩的小孩已經在上幼兒園呢,論起來,他們都該叫我阿姨,這麽一想,自己仿佛老了十歲呢。”


    “可我記憶中你還是當初哪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丫頭呢。”


    “哈!你說對了,我也隻認為你現在還是那個傻乎乎的臭小子呢,怎麽樣,現在可有中意的女朋友。”


    “什麽?女朋友?你還不知道我是什麽人?一個頭發亂蓬蓬、髒兮兮的混小子能有什麽女孩子看得起?”


    “你早改變你自身形象了,不是說你,都這麽大的人,還這樣邋遢,不過,以後我到蘇州就可以管著你,看你垢也桓液作非為,舅舅囑咐過我,要我代他執行家長萭。?br>


    “這樣也好,以後有人幫我洗衣服做飯,我那裏還有心情胡作非為?”


    “一言為定,我現在得去陪媽媽買衣服,下次我們再聯係。”


    “再見。”


    “再見。”


    我掛掉電話,看看快八點,上班時間已經到了。


    談心


    我把全身上下洗幹淨,刮掉胡須,換一件帶白色毛絨的外套,並發誓不再穿那件特別惡心的女式紅大衣,然後擦掉鏡子上的灰塵,照照鏡子。最後確認沒有邋遢的痕跡之後才放心地走出門去。


    此時陰天,新滸花園靜靜地,隻有幾隻狗在互相追逐,我沿著寬敞的園中道路走過第十一個路燈,門衛房間裏居然莫名其妙地站著四個保安!走過書報亭,一路小跑來到門外,眼前是一排老房子,被人遍身用油漆塗上“拆”字, 以前我還能在那裏吃到格外實惠的麵條,如今這家麵店遷移了地址,我再去吃,發現味道大不如從前,價格也提高不少,此後就不敢再去。


    我向左走去,右邊是遍身垃圾的草木,還有一條不起眼的橋和河流,然而這麽不堪的地方卻掛著酒店的巨大的廣告橫幅。此後一直前行,路過我工作的網吧以及64路車的站牌,很快就到菜市場,說是菜市場,不過是幾個擺攤的菜農組成的小小銷售點,然而一到傍晚,這裏還不乏繁華的光景,有賣冷菜的,


    有烤羊肉串的,有百貨商店的燈光,有西瓜販子的卡車,還有一家常常營業到淩晨三點的夜排擋。我折路去街上隨便買了枝花,打算送給一隻貓。


    最後在返路穿過菜市場,兩邊果然有許多米店,看看招牌,大多數沒取名字,我繼續前行,突然就聽見有人喊我名字:“嗨,藍信恩這邊。”


    我隨聲音望去,艾子正站在一家米店門口向我招手,我衝她笑笑,小跑過去,說道:“怎麽這麽早就來了?”


    “在這裏等你好半天,我以為你不來了呢。”


    “怎麽會?免費的午餐我從來不會錯過。”


    正說著,那家店突然冒出許多煙霧,隨後有人叫道:“不好,電路著火了。”


    我們轉身望去,隻見寫著“紅雲米店”招牌的門口閃現許多津津透亮的火花,宛如瀉落的點點流星,隨風飄搖起來。這火花時多時少,一陣一陣地瀉落,又如調皮的火精靈,在空中舞蹈著歌唱著,把僅有的光輝和熱量都散放到寒冷的風中。我迴頭看艾子的眼睛,那火花映入她的眸子,倒像是裝滿整個銀河,微微泛著流星的波浪。


    她把地上的米袋提起來笑著對我說:“去那邊買點菜做中午飯吧。”


    我連忙接過來道:“還是我來提吧,這東西太沉。”


    這一次,我接觸到她的肌膚,冰冷地讓人寒心。


    我們買完菜,艾子帶著我走過一片荒蕪的田野,可憐這地方連麻雀都不曾有一隻。


    艾子所居住的地方倒是幹幹淨淨的一個小小的院落,矮矮的圍牆邊有洗碗池和水龍頭,周遭還放著待洗的綠油油蔬菜。


    梧桐樹的葉子落在水泥地麵都能聽見沙沙的聲音,盡管如此,剛從烏雲中露出的微弱陽光卻也恰到好處落在窗台的幾盆綠草上,發出微微的綠光,至於這是什麽草,我倒是孤陋寡聞,艾子也搞不清楚,隻說是房東養的,卻從來不見他澆水。


    艾子的房間就在院子的西麵,單獨一間,屋後並沒有水溝或者竹林,倒是萬年青灰蒙蒙地站成一排,算是圍牆,不遠處還有一湖綠水,看樣子也有石階連著水麵,艾子很可能就在這裏洗衣服。


    進入她的房間,雖然麵積還不如車庫大,一個人倒也自由自在,牆壁上幹淨地出奇——海報、日曆、畫像一張也沒有掛上,至於書本報紙也全都放在書桌上,搜遍整個房間隻有一張小小的凳子,沒辦法,我隻好坐在凳子上,她坐在床上,雖然我個子隻有165厘米,但委屈在隻有二十厘米高的凳子上也著實難受,褲子把跨間勒得緊緊得,憋屈得厲害。


    我把手中的花插在櫃子上的花瓶裏。


    “我先做飯去,你在這裏聽聽音樂。”她把櫃子裏的一隻mp3遞給我。


    “唔——怎麽沒見你那隻貓。我正要把花獻給它呢。”


    “哈哈,隨便開個玩笑,你還當真了,我那裏養貓?不過隻是一種空想罷了,自己養活自己已經成問題,那裏有閑工夫養貓。”


    “我暈,那天晚上你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


    她沒說話,開門出去,我跟了過去,見她走進隔壁的小房間——是一間隻能容下一個人做飯的房間,看著她淘米洗菜開煤氣,轉身動作利索幹脆,這或許是在那家工廠培訓之後的結果。


    “能幫忙嗎?”


    “不用,你不要添亂才好。”


    說話間她已經將手中的土豆切成均勻的細絲,接著把蒜放在案板上,橫著菜刀猛烈拍下,算是已經搗好蒜泥,又接著把蔥、薑順利地去皮、洗淨,那菜刀在她手上如魚得水,敲案板的聲音如同正在下一場猛烈的雨夾冰雹。不一會,蔥絲和薑碎已經準備停當。


    當真了得,我在五分鍾之內看見她洗菜、選菜、殺魚、搗雞蛋、炒菜、配湯,一氣嗬成,而且做這些事還要不停調火力、嚐嚐湯的滋味,一會還要理會我那不停羅嗦的嘴巴。


    我點上一隻煙,一邊看著她不停地忙碌一邊去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


    此時心情的確愉悅,畢竟看見人家忙碌我就快樂這種頑固思想仍然在作怪。


    唯有那隻貓倒讓我摸不著頭腦,既然沒養貓何故那天晚上卻偏偏講得如此生動。


    大概也隻是開個玩笑而已,但也讓人琢磨不透,我看著她的背影被煙霧籠罩,現實也就虛幻起來,仿佛今天隻是上帝突然給我放了個假,以後就再無機會享受美餐。


    艾子今天穿的衣服是大理石花紋顏色的外套,背部一頂很大的帽子,但從沒見她帶過,頭發顯然是隨意擺放著,沒有發夾也沒有塗抹任何顏色,酒黃色的牛仔褲,褲腳剛好到鞋後跟底部,離地麵大約一厘米左右;臀部有兩個小口袋,掛著一串有粉紅色娃娃裝飾的鑰匙,臀部下方所皺折而形成的弧線一起彎向跨下,陽光正好在那裏變得黑暗。


    這是我第一次仔細觀察她的下身,因為以前她總在吧台的緣故,而散步也總是並肩行走,所以我隻對她上半身有比較清楚的印象。現在看來她下半身和我想象中的一樣,沒有任何的畸形,苗條勻稱的雙腿,渾圓的臀部,很簡單的女孩子嘛。


    午餐時間,她對我說:“這還是第一次請外客吃飯,做得不怎麽樣,多多包涵。”


    那小櫃子上擺著蒜苔肉絲、姑姥肉、水煮牛肉、鴨血粉絲、三鮮湯——的確是一頓大餐,後來還加上玉米幹飯,香味充斥著小小的房間。


    沒過多久,外麵卻糊裏糊塗地下起小雨來,寒風冷雨拍打窗戶的聲音漸漸急促起來,接著頭頂的瓦片也叮當做響,仿佛為我們演奏一曲satou naok的《憂傷》。


    我啜了口啤酒,說道:“這裏冬天不大會打雷吧。”


    “好像不會吧,總之,我一點也不怕打雷,雷聲對於我來說就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聽起來倒使人渾身帶勁,恨不得在雨中跳舞助興。”她背對著我說,用器具把啤酒蓋撬開。


    “在劃過閃電的天空下跳舞?”


    “你怕打雷?”


    “不是怕,而是有點討厭,噪音出奇地大,電視看不了,連電腦也不敢打開。”


    “唔,打雷的時候我就常常把mp3開到最大音量,可是那雷聲照樣能震撼人心呢。”


    “是嗎?”我把一塊牛肉放進嘴裏,“閃電的奇觀還是值得一看啊。”


    正在此時,外麵起大風,老天爺一改往日淋漓不斷的毛毛雨,突然下起大雨,滿屋子都是樹枝樹葉猛烈敲打著門窗的聲音。


    “不會吧,我可沒帶雨傘,若是下個沒完沒了,還如何迴家?”


    話音剛落,院子裏突然有玻璃破碎的響聲傳來,直嚇得艾子肩膀抖了一抖,臉都煞白煞白的。


    我準備開門出去看個究竟,她卻迅速拉著我的胳膊說道:“別去,有什麽大不了的,頂多是房東的花瓶被風刮倒。”


    我隻好坐下,因為覺著風從門縫裏吹進來冷嗖嗖的,就趕緊多喝了幾口三鮮湯,艾子卻一動不動地在床上發呆。


    接下我又吞下數塊牛肉,吃了一碗鴨血粉絲,姑姥肉倒碰也沒碰,但已經飽了,於是拚命喝那瓶《三得利》啤酒。


    “喂,說說你們家鄉呢,冬天是不是也這樣濕冷?”


    “唔,晚上的時候也冷,但不會這樣潮濕。春節那天中午我隻穿一件毛衣也不會覺得冷,那時候冬天還常出太陽呢,小河裏的水摸上去暖暖的,魚兒都浮上水麵,過春節嘛,我就發瘋似得玩,或者和人打麻將——不來錢的,當時有一種時髦的玩法叫做《血戰》,不允許‘對子糊’的那種,輸得一敗塗地,後來就在村子裏的大院裏打羽毛球,球拍沒怎麽揮舞,倒是大多數時間和人家吵架,比如這個球根本沒出出界呀,那個家夥又在作弊啊,總之鬧得不可開交,又不知道誰在家裏弄出來一輛自行車,大家排著隊學習騎車的本領,這倒是一個痛苦的經曆,老天爺,那種自行車沒


    有刹車,而且輪胎老是咽氣,幾個小時下來我摔了七八個跟頭,車把子都摔歪了,那家夥還叫我賠錢呢——”


    她頓了頓,喝口熱湯接著說,仿佛忘記了外麵的瓢潑大雨,“你是知道的,我們那裏是山區,很少有人騎自行車,後來我就要老人家給我買,也許將來用得著,可我家中姐妹有兩個,我當時在附近鎮上念初中,妹妹還在幼兒園,家景十分困難,買自行車的事也就隻是隨便說說而已,但我後來卻迷戀上養貓——當時是1999年2月18日下午三點多鍾,我的同學說她們家的老貓產了幼崽,讓我去挑選幾隻,我很興奮,一路跑到那窩小可憐的家裏,哎呀,隻見毛絨絨的一團肉球正趴在母貓懷裏睡覺呢。”


    “不用說,你一定是選了那個‘個頭不高於腳裸而且嘴部毛色呈黑白相間的花紋,而且是沒有牙齒的那種貓’我猜對了吧。”


    她驚奇地說:“你怎麽知道我喜歡那種貓。”


    “前天晚上你跟我說來著。”


    “我倒忘記了,總之,我一眼就挑中了那隻貓,取名叫‘千千’,從此之後心裏誰也不惦記,隻想著那隻貓了。”


    話音剛落,外麵先是一陣亮光閃過,緊接著一聲春雷在耳邊炸響,我嚇了一跳,站起來往窗外望去,外麵天色已經渾濁不堪,說道:“是不是有人炸魚呢。” 一轉身卻見艾子慌忙把mp3拿出來,兩隻手用力將耳麥塞進耳朵裏,之後就一動不動地聽著音樂。


    我大聲對她說:“你不是說雷聲聽起來像《命運交響曲》麽,為何還不到外麵去跳舞助興,如今倒聽起音樂來了。”


    她不理會,身子一歪,把被子望頭上一蓋,打定主意永不出來。


    此時電燈也一閃一閃的,屋子裏忽明忽暗,像是肺癆患者在喘息,櫃子上那幾盤菜、啤酒和塑料袋子又像是幻燈片一樣不停地在我眼中閃爍,一切突然陌生起來,猛然間發現剛才的那段時間好像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


    我看看手機,時間已經不早,想起晚上可能還會上班,於是對她說:“既然你不舒服,我就不打擾,今天晚上網吧裏我們再見。”


    她似乎沒聽見,頭埋在被子裏很深很深,我心裏好笑,但也拿她沒辦法,隻好開門冒著風雨往外麵衝,但或許開門的聲音驚動了她,她很快從床上跳起來,將我一把拉住,說道:“等下過雨在去吧,你也不怕雷把你給——”


    “我看你快睡覺了,所以才不敢打擾,至於我能不能被雷劈,隻能說我沒做過太多的虧心事,想來不必遭天譴吧。”


    正說著,忽然燈就滅了,可能是閃電擊倒樹木,將高壓線壓倒,恐怕要過幾天才能恢複,看來這幾天不必去網吧上班。


    然而雷聲很大,全世界的人和動物似乎都在上帝麵前祈禱平安。


    艾子在恐懼中很自然地向我懷裏靠過來,如同一隻受傷的羔羊。


    我什麽也沒說,隻等她從恐懼中蘇醒過來。心裏麵卻洶湧澎湃。


    一個女孩,在外地無親無故,整整六年都獨自闖蕩,而且從來就怕雷聲,卻在外人麵前說自己什麽都不怕,也不知道她這些年怎麽度過風雨交加而又雷聲大作的夜晚,想來隻能靠聽mp3或者鑽被臥的方式淚水漣漣地挨到早上吧。


    雷聲是一陣又一陣席卷過來,我輕輕把她抱到床上,從她耳中取下mp3的耳麥,說道:“不必害怕,有我在呢,若是願意,我會陪你一會。”


    “你該不會突然就從窗戶跳出去吧。”她聲音顫抖,繼而嚎啕大哭起來,這大概是我當時聽過的最為悲慘的聲音,嚇得我不知道做什麽才好,隻是象征性地拍著她的脊背,一邊說道:“這怎麽可能呢,我發誓我不會跳到窗戶外麵去。”


    她的哭泣卻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淚水很快濕潤我的毛衣,僵硬的雙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且指甲深深地插進肉裏。雷聲每響起一次,她的渾身就劇烈顫抖,不停抽搐的肉體卻又使我聯想到去年張家港街上那些在風雨中掙紮的菊花。


    那時候我無所事事,在街上蕩來蕩去,正是沙洲公園裏落葉掉得匆忙。


    體育廣場那邊,沿街擺滿的怒放的菊花,仿佛全世界的陽光都是從花瓣裏釋放出來的。


    即使人們閉著眼那金黃色仍然能從睫毛的縫隙中透進來,並因此產生許多綺麗的幻覺。


    女孩子在花叢中看書,也定然落得遍身花瓣的狼狽景象。


    人們在我身旁悠閑地走過,為菊花感歎,為明天籌劃,談笑風生。


    但當晚卻來了場大雨,體育場附近燈光開始黯然,那金黃色逐漸散開,隨風落遍了大街小巷,我每走一步,就聽到腳下花碎的聲音。清晨的時候,掃地的人開始把花兒聚集一起,和著垃圾一起運走,此後,菊花消瘦極了,無論陽光多麽明媚,也隻是抬頭微微歎息。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艾子已經停止哭泣,平靜安睡了。


    我費了很大勁才將她的雙手從我胳膊上拿下來,為她蓋實了被子,自己再喝了大半瓶啤酒,最後輕輕地帶上房門,幽靈一樣穿過園子,才知道,原來雨也停了,外麵寂靜地可怕。


    六年後的表姐


    轉了好幾趟車,我終於來到蘇州火車站,這個地方一年四季都是擁擠和嘈雜。


    幾個小時後我才看見一個紅頭發的年輕女孩,在人叢中向我招手——這是表姐的招牌動作,一邊蹦跳一邊揮手巾,不論人多人少,她都是一個樣,而且總是右腳先落地。


    我走過去,和她握手,倒像是外交官們常用的動作。


    她臉蛋比以前稍微發胖,睫毛是假的,估計很硬,然而頭發顏色卻是風雲突變,也使我剛才差一點認不出來。在這種紅色的襯托下,肌膚顯得更是潔白,白得能反光。


    我打量著她,紅色的毛衣外麵罩著一件海軍陸戰隊樣式的迷彩小褂子,下身也是迷彩短裙,活像一個刁蠻的女兵,與她性格倒相得益彰。


    她也打量我一下說道:“你就穿這副德性來迎接你尊貴的表姐?”


    “你不認為坐火車穿這麽引人注目決非好事嗎?”我反問。


    “我可不想一下車就聽你教訓,就像我老爸的德行。”


    “那麽好吧。”我說道,“先迴家還是先去餐廳,你自己挑。”


    “當然是先迴家,我要把車上的那些人帶給我的臭屁臭汗通通洗幹淨了才能安心呢。”


    於是我打的,光就這出租車我就損失40塊,聯想到接下來幾天還要遊山玩水吃大餐,心裏不禁為包裏的鈔票捏把汗。


    出租車裏,她跟我談起了乘火車的經曆。


    “真的,我在家的時候胃口不好,還時常胃疼,但一上火車,食欲就大大加強了不少。你猜我都吃些什麽,就昨天那頓飯,我吃掉一盤牛肉,一根雞腿和幾個煮雞蛋,後來還喝掉一瓶啤酒,車上人不多,我一個人一張桌子,上麵全擺滿了小吃:雞翅、炸土豆、牛肉幹、瓜子、花生米、豆腐幹。一直到下車我也沒吃完,不過肚子裏還是很餓的呀。”


    “聽起來蠻不錯的,下次也跟你一起乘火車。”


    “真的嗎,一言為定。”說著,她抓出一大把葡萄幹放在我手裏。


    後來她又講起新疆那邊的生活,不知不覺中就到了滸墅關。


    一進房間,她迫不及待地脫衣服,還說道:“身上的臭味太濃了,該死的火車。”


    我幫她放好熱水,然後坐在客廳裏抽煙。


    又想起她雖然外表改變,說話口氣和性格卻始終如當初一般單純,心裏著實高興。


    “你老公沒跟你一起到這邊來。”


    “別提了,早在一年前就離婚了,這家夥簡直是個四十年代的老古董。”浴室裏發出嘩嘩


    的流水聲。


    我記得她打電話過來告訴父親結婚的時間也是一年前,估計這段婚姻隻堅持半年。


    記得張愛鈴說過她最討厭的事情:“一個天才的女孩子結了婚。”恐怕我現在也是有些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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