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安安睜開眼睛時,首先看到白色的牆壁。房間裏光線柔和明亮,悄寂無聲。他似乎走出一個漫長的隧道,從一個古樸,雅致,華麗而又繁複的夢境而來。這一路跌跌撞撞,無滋無味,隻為尋找一個出口。他感到孤單無助,身心疲乏,時常陷入迷惘和絕望中,因為自己的軟弱而哭泣。


    當他看到房間裏簡單明快的色調,他感到踏實,又睡著了。


    當醫生和護士圍上來和他說話時,他感到這些人的衣服白得刺眼。似乎周圍每個人身上都有明顯的缺陷,令他生厭。醫生臉上白淨細膩,沒有胡子,活像個公公;護士頭上沒有釵簪珠花,一窮二白,就像漁民的女兒。


    領導們來看望他,盡管吐沫星子亂飛,他隻覺得他們言語蒼白刺耳,過於直接露骨。


    華安安的視覺和嗅覺漸漸恢複,他已經能看清楚比較小的物品。醫生對他說話,也不用提高音量了。他覺得很煩躁,這裏的一切,他都看不順眼。唯一讓他欣慰的,到處都是明亮的光線。


    華安安扶著床站起來,試著走了幾步。腿裏像灌了鉛,沉重得能把他拖倒。


    基地領導又來看望他,他連忙拱手施禮。領導們一愣,然後大笑起來。副總指揮說:“這一年的經曆,給你們每個人都留下了太深的印記,到現在都改不過來。祝子山見了人,派頭十足,隻是拱拱手,皮笑肉不笑。你還算文雅一些。陳寶和鄧堅,簡直就是一對活寶。見人就點頭哈腰,滑得像兩隻泥鰍。吃飯都不讓護士喂,要自己拿手抓著吃。”


    華安安還有些木然,但他知道那兩個人都是自己的夥伴,就拱拱手說:“他們流落社會下層,生活艱難,難免沾些匪氣,還望諸位領導海涵。”


    基地的陳部長說:“你們四位實驗員,就數陳寶和鄧堅恢複得最快。這二位,護士一不注意,就跑到院子裏遛躂。奇怪的是,他倆總喜歡跑到食堂後麵,翻窗戶跑進去偷東西吃。每天早晨護士查房,都能從他倆床底下翻出食物來,都成基地的笑話了。”


    兩個月後,祝子山工作隊的四名實驗員全部康複。基地召開了一係列的表彰大會,給予他們應得的獎勵和榮譽。由於這是秘密部門,他們不可能像探月英雄那樣,受到廣泛的關注。表彰會的一切都在基地範圍內悄悄進行。祝子山被授予國家級重要貢獻獎,他本人被授予“科技探索先鋒”的榮譽稱號。其他三個人升為國家一級實驗工程師。


    祝子山因公致殘,退出實驗員隊伍,成為實驗員管理中心主任。


    其他三名實驗員經過此次任務的考驗,成為實驗員隊伍中的骨幹精英。國家希望他們再接再勵,繼續為科研事業做出重要貢獻。


    四個人的工作報告很有意思,基地在表彰他們的事跡時,說:“祝子山先鋒任勞任怨,時刻牢記肩上的重任,立誓要把工作隊員安全帶迴基地。他鼓舞隊員的信心,讓他們鼓足勇氣,去麵對無法預知的生存環境,克服一切困難,為一年後的勝利迴歸,打下了堅實的思想基礎。他和華安安一級工程師一組,為了求得生存,奔波千裏,以幹苦力為生。做過西湖清淤的民工,當過菜販,為華安安工程師做出了極好的表率;華安安工程師利用自身特長,以圍棋教學為工作,掙來微薄收入,勉強糊口,終於度過了無比艱難的一年。陳寶和鄧堅二位工程師,以搬運工作為生,走遍了基地周圍的山山水水。這些科研一線的精英骨幹,身處異境,並不是簡單地求取生存,而是要頑強地活下去,爭取返迴基地,利用自己的特長,為國家重點實驗項目做出更多更大的貢獻。他們這種胸懷崇高理想,艱苦踏實的頑強作風,值得基地每一位科研工作者學習。”


    四個人寫個人簡曆時,心照不宣,極力讚美自己,並不戳破別人。


    享受半年榮華富貴的祝子山,成了身強體壯的挖泥民工。


    華安安在棋壇上名噪一時,在他的筆下,成了收入微薄的圍棋班老師。


    陳寶和鄧堅,把乞討和偷竊,含糊說成搬運工作。


    華安安和家裏通了幾次電話。他一年多沒有音信,華爸爸差點去了武夷山找他。得知父母安好,每月都能按時收到他的工資,華安安感慨萬分。想起自己曾經冒用妹妹華佳的名字,又覺得好笑。華媽媽三年沒見自己的兒子了,在電話那頭哭得一塌糊塗。


    放下電話,華安安直接去找祝子山,要求迴家探親。


    祝子山說:“基地正在準備下一階段的任務,‘跳躍場計劃’。目前正在挑選工作隊員。在這個時候離開,會被人家看成是怯懦,是逃兵。聽我的話,你最好能忍耐一下。”


    華安安歎息一聲,坐下來說:“可是,我已經三年沒有迴家看望我父母了。”


    祝子山給他倒了一杯水,說:“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許多人從試藥員開始,一直成為實驗員,四五年都沒有離開過基地。為了保密的需要,我們實驗員付出的太多了。可是,你想想,”他壓低聲音,“我曾經是乾隆的寵臣,如果不迴來,一定會享盡人間榮華富貴。我為什麽要迴來呢?你在那裏有癡情的戀人,有無比風光的遠大前程,你為什麽迴來呢?是責任!是為了效忠國家尖端科研事業的責任。因為我們是不可多得的特殊人才。”


    華安安無奈地說:“這個我懂,也是我所要做的。“


    祝子山的話,勾起了他埋藏心底的迴憶。他克服了多少困難,克製自己的情感張揚,不正是時刻牢記自己作為一個實驗員的責任嗎?


    蓮兒巧笑盼兮的俏麗模樣在他腦海裏依然清晰,朦朧愛情生發出的悸動,時時讓他既感到幸福,又萬分惆悵。


    蓮兒,是三百年前的人,但卻像昨天剛剛通過話,剛剛放下電話的活生生的人。按照正常邏輯,假如蓮兒的壽命是六十歲,那她在二百四十多年前就已經辭世了,芳魂早已經香消雲散。但真實的生活是,華安安幾個月前剛剛和她道別,並且收到她親手縫製的香囊。


    這種時空悖論一出現在華安安的腦海,他急忙停止迴憶,把注意力專注在祝子山的辦公室。


    祝子山說:“這次任務隻選一名實驗員,過完年就開始,到三月份完成選拔。你如果落選,我幾乎可以給你放半年假。如果選中,隻要工作順利完成,並且安全返迴的話,我可以給你放假一年,你可以利用這段時間解決你的個人問題。所以,你不要著急,先經過這次的選拔再說。”


    華安安放下心,問:“隻派一名工作隊員,這次是什麽任務?”


    祝子山微笑地看著他,卻一聲不吭。


    華安安明白了,這是一次秘密任務,現在還不能公開。


    選拔“跳躍場計劃”工作隊員的工作展開後,華安安突然明白了。基地現在有二十多名實驗員,但是,隻有他和其他六個人剃掉了長發。保留長發,是為了執行古代王朝時期的任務,而剃掉長發,是為了去同時代或未來執行探索任務。


    未來?華安安被自己的發現驚呆了。


    基地的整個科研工作,就是麵向未來準備的。誰會付出這麽大代價,隻是為了考古?


    華安安不敢吭聲,因為這是機密。他年青人天生的好奇心被刺激起來,青春的火焰在體內熊熊燃燒。他渴望著,這次開天辟地的探索任務能落在自己肩上。


    他紮破手指,寫了血書,要求基地把這次任務交給自己。因為自己有執行任務的寶貴經驗,知道該規避什麽風險,不疏忽任何細節問題,保證順利完成任務。


    華安安的積極要求受到了表揚。但是,在第一輪選拔中,他就被淘汰了:體內藥物沉澱過量。陳寶和鄧堅因為同樣的原因,也遭到淘汰。


    華安安不知該失望還是該慶幸,可能二者兼而有之。


    接下來的一個月,他和幾位藥物沉澱過量的實驗員一起進行體內排毒。


    最終,選拔結果出爐,常樹德成為本次任務的工作隊員。


    四月份,史無前例的“跳躍場計劃”開始實施。


    華安安非常羨慕,別的實驗員也很羨慕。常樹德成為人類曆史上第一位去未來世界探索的實驗員。


    幾天之後,“跳躍場計劃”完成了實驗過程。沒有鮮花和掌聲,也沒有慶祝活動。整個基地因為封鎖消息而變得氣氛緊張,人人都感到壓抑。


    華安安從祝子山那裏聽出了一點內幕消息。基地製訂的“跳躍場計劃”,遵循“穩紮穩打,循序漸進,小步快跑”的方針,這第一次計劃的探索年代,預定在四十年以後。但是,因為受到地球磁場引力波的意外幹擾,加上計算數據不完善,常樹德被發射出去後,基地的巨型計算機竟然測不出他的實際到達年代。三天後,常樹德順利返迴,但他在吊艙內徹底石化,根本無法挽救。他的著陸地點仍然是陡崖下的中繼基地,但具體年代卻無法得知。基地給他的任務,是探索四十年後的界溪街和嘉豐鎮,並且使用視聽設備拍攝自己的所有曆程,用存儲器帶迴來,供專家研究。


    但是,常樹德犧牲,存儲器裏的視頻資料竟然全部變成亂碼,無法破譯。


    這意味著,此次行動一無所獲,還白白損失了一名合格的實驗員。任務徹底失敗了。


    “向未來探索,可能比我們預期的難度更大,曆史不允許我們隨意刺探全部奧秘。”祝子山感慨地說。


    華安安聽到常樹德的噩耗,物傷其類,心裏也傷感起來。


    祝子山說:“你是有經驗的實驗員,心理素質過硬,所以我才敢對你說。那些沒有執行過任務的實驗員,如果被他們知道,會打擊他們的信心,傷害他們的工作熱情。因此,基地不得已,才嚴密封鎖消息。”


    兩人沉默一會,祝子山說:“科學家們正在完善他們的計算方法,年內不會再有任務。所以,你不是想迴家嗎?隨時都可以走,我給你批半年的假期。”


    華安安驚喜地問:“你真給我半年?”


    祝子山一臉嘲笑,說:“不是我大方,而是你本來就該有的。從試藥員開始,你已經三年沒有休過假,沒有停止一天訓練,把法定假日給你加到一塊,可能比半年還要多呢。”


    華安安跳了起來。“那我明天就出發。”


    祝子山讓他坐下,說:“你至少要寫個申請,再經過六個部門核準,才能批準你休假。”


    華安安失望地問:“那得多久?半個月?”


    祝子山笑著說:“特事特辦,你現在寫申請,後天就能出發了。不過,你要牢記外出紀律,一旦走出基地大門,事事都要和你的生活秘書商量。他對國家利益和你的個人安全負責,有權否決你的任何想法和做法。你如果不服從,就會被取消休假,立刻遣返迴來。”


    華安安驚訝地問:“我都有資格配秘書了?他是男的還是女的?”


    兩天後,華安安見到了自己的生活秘書,一位幹練的中年男子。生活秘書還帶了三名警衛,都和華安安年齡相仿。應生活秘書的要求,一行人扮成大學教師和四名考察實習的超齡大學生。大學生們都管生活秘書叫曹老師。


    三年來,自從逃離定鼎俱樂部,華安安第一次迴到多姿多彩的普通人的社會。他覺著什麽都新鮮,對什麽都感興趣。不像是大學生,倒像是小學生。他們一行人乘車到達福州,又從福州飛赴廣西。


    華安安經過幾年的坎坷磨練,終於迴到廣西老家。一家人見麵,歡喜異常。連倔強的華爸爸,都跑到衛生間,偷偷抹了一把眼淚。華媽媽看到兒子已經長大成人,日漸練達成熟,拉著兒子的手,問寒問暖,一刻也不願兒子離開自己的視線。華安安的妹妹華佳,也從學校請了假,專門迴家和哥哥相見。一家人終於團圓,家裏每天都其樂融融,充滿歡聲笑語。


    華安安迴到農村老家,挨家挨戶去親戚家拜訪。然後又迴城裏,遍訪同學朋友,心情舒暢無比,真有一種榮歸故裏的幸福感。要不是曹老師的警告,他幾乎每天都是不醉不歸。


    這樣的好日子過了半個月,家裏的電話響了。電話那頭,是定鼎俱樂部。


    華安安感到奇怪,定鼎俱樂部怎麽知道自己迴家了?


    華爸爸說:“這個吳經理,這兩年都是這樣。一到圍乙聯賽開幕,他就打電話到家裏,問你迴來沒有?能不能聯係得上?平時沒有比賽,他連個屁都沒有!”


    一提起圍乙,華爸爸的神色就有些黯淡。兒子沒有走上他規劃的陽關道,讓他多年的努力都付之東流,他一想起來就滿肚子火。不過,看到兒子已經長大成人,前程似乎一片光明,他慢慢也就釋懷了。


    華安安問:“那你剛才怎麽說?”


    華爸爸說:“我實話實說,說你迴來了。他叫我轉告你,叫你去s市辦理解約合同。”


    華安安說:“反正遲早會去,我不會把這事久拖不決的。”


    華爸爸說:“這個吳經理,我看他人也不壞。上次,你私自離隊,人家也沒怎麽刁難你。他現在處境也蠻可憐的,每年都在保級,經常挨罵,手中的飯碗也是朝不保夕了。”


    華安安再三考慮,首先告訴曹老師,說自己想去s市,解除和定鼎圍棋俱樂部的合同。曹老師想了想,撥通一個專線電話,讓對方查一查定鼎俱樂部的涉外背景。


    到了晚上,曹老師同意華安安飛去s市。


    華安安辭別爸爸媽媽,第二天就趕赴s市。有曹老師的安排,他們一行人當天晚上抵達s市,第二天一上班,華安安就走進俱樂部吳經理的辦公室。


    吳經理從眼鏡後麵盯了半天,才認出來人是華安安。他心情複雜,也不知道是該歡迎還是該訓斥。


    華安安打過招唿,大大方方坐到沙發上,說:“吳經理,我是來辦理解約合同的。”


    吳經理連聲歎氣,一邊查找合同,一邊說:“小華,按理說,你私自離隊,違反合同,我是可以要求你違約賠償的。不過,你家境清寒,你在棋藝上也沒有什麽前途,我也就不把你逼上絕路了。棋隊有你不多,沒你不少。我就放過你一馬,你可不要忘記哦。”


    華安安點點頭,承認吳經理說的都是實情,也就連聲道謝。他盼著趕緊辦完手續,了卻這樁麻煩事。


    兩人正說著話,俱樂部的朱領隊推門進來,氣急敗壞地喊道:“這比賽沒法打了!前天走了一個,昨天兩個請病假,說好的韓國外援今天突然說不來了。後天的比賽,就要開賽了,我這個領隊變成了光杆司令,手底下一個棋手都沒有。”


    說著話,他把帽子往茶幾上一摔,一屁股窩進沙發裏,攤開手說:“叫我怎麽辦?圍乙聯賽現在比圍甲還難搞!我隻能從s市找些業餘棋手去應付了。”


    他一扭臉,看見了華安安,頓時獰笑起來,吼道:“華安安,你還活著呢?你還有臉到俱樂部來!”


    在這個年代,時隔幾年,隻有他第一時間認出了華安安,堪稱思維敏捷。他立刻伸出手,去抓華安安的脖領子。華安安朝後一躲,隨即起身跑到門口,解釋說:“朱領隊,我是來辦理解聘合同的。”


    朱領隊追上來,咆哮道:“豬腦殼,你自從進了定鼎俱樂部,一盤棋也沒贏過,居然敢撂挑子私自離隊。看我今天修理你這個窩囊廢!”


    他的手剛伸到華安安胸前,華安安的同學反應奇快,叼住他的手腕,往前一帶,腳下一個絆子,肥胖的朱領隊被摔了個狗啃泥。他還沒弄明白,另外兩個同學已經撲上來,將他死死摁在地下。曹老師護在華安安身邊,警惕地望著周圍,同時,撥通了一個電話。


    大廈裏的保安聞訊後跑過來,要捉拿這幫打架鬥毆的。剛到經理室門外,保安隊長的手機響了,是市局打來的電話。他聽完電話,說:“快打120,把這位先生送到醫院去。其他人都散了,這裏沒事了。”說完話,領著保安把朱領隊抬進電梯,自始至終,都沒看這幾個肇事者一眼。


    吳經理氣惱地說:“華安安,你一來就惹事。”


    華安安委屈地說:“剛才您都看見了,我可沒惹朱領隊。”


    吳經理歎口氣,拿起合同書,說:“合同在下個月才到期,你看怎麽辦?剛才你也聽到了,俱樂部的棋手都跑光了,我看,你幹脆留下來,幫俱樂部把剩下的四輪比賽打完。不管怎麽說,你總比業餘棋手要強一點吧。”


    華安安一時沒反應過來。“還讓我打比賽?”


    “當然,你的合同還沒到期,你還是俱樂部的棋手,有義務參加俱樂部的比賽。”


    華安安從心底裏,早已切斷了和現代棋壇的一切聯係。他有時會想到下棋,但那僅僅是業餘愛好。他自己以為,今生今世,已經和職業比賽徹底絕緣了。吳經理一提到他的義務,他恍然發覺,原來自己仍然是職業棋手,並且有下最後幾盤棋的義務。


    華安安沉思了半響,實驗員才是他自我肯定的唯一身份,他隨時準備去地老天荒的蠻荒時代出生入死,為國家執行神聖而又神秘的任務。圍棋?可笑。他猶豫著,心裏慢慢傾向於完成曾經作為職業棋手的最後義務。


    他和曹老師商量,曹老師說:“在那裏比賽?需要多長時間?你必須詳細告訴我。”


    吳經理看出華安安仍然樂意參加比賽,連忙說:“今年的圍乙聯賽在揚州舉行,剩下的四輪比賽,大概需要六七天時間。雖然今年注定要降級,如果你不上場,咱們全用業餘棋手,這也太寒酸了。”


    到了晚上,華安安給吳經理打來電話,同意參加剩下的四輪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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