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從昏迷中醒來,林偃月就徹底失明,眼前一片混沌黑影,而且時常會突然陷入昏睡中,每日醒著的時間越來越少。


    那場雪一下就是半個月,每日天色灰蒙、寒風唿嘯,似乎這裏不是溫暖的南疆,而是寒冷的北方。


    醒著的時候,林偃月會問顧簷梅:“雪晴了嗎?”顧簷梅便會輕輕握住林偃月的手,柔聲迴答她:“快了。等雪晴了,我打開窗子,抱著你看雪,好不好?”林偃月在聽到顧簷梅的迴答之後,就會笑起來,然後將頭輕輕靠在顧簷梅的胸前:“好。”


    這日傍晚,林偃月也是這樣靠在顧簷梅的懷中,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顧簷梅怕林偃月覺得疲累,問道:“困了嗎?要不要睡一會兒?”


    林偃月搖頭,突然問道:“那天,我聽到你選了柳木的。”


    幾天前,林偃月醒過來,就聽見院子裏有人小聲說話,來的似乎是個小夥計,和顧簷梅在院子裏商量了幾句,林偃月聽他們談論的是用什麽木料,頓時就明白了。


    顧簷梅鼻尖驀地一酸,強壓下心中的難過,柔聲問道:“你不喜歡嗎?要不我換一種?”


    林偃月搖頭,用有些撒嬌的語氣道:“不是。我就是想說,能不能不要在棺材上寫個金色的大‘壽’字,實在有點……難看。”


    顧簷梅低頭看著林偃月,輕聲道:“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歡漂亮的。所以,我讓人將兩具棺木都做成了白色的,又請人在上麵繪了木香藤,就像當初我在鬆風崖給你種的那架木香藤一樣,碧色的藤蔓纏繞棺木,上麵開滿了白色的木香花,小小的花朵簇擁成團,等到做好了,肯定會特別漂亮。”


    林偃月的聲音柔柔的,雖然虛弱無力,卻努力用愉快的語氣道:“嗯。你設計的,肯定特別好看。”


    林偃月說完,強忍的眼淚還是一滴滴落下來。


    再好看,她也看不見了。再好看,也隻能隨他們在地底長眠。


    她死在他前頭,他還能為她埋骨。可是,等到他死去的時候,又是誰來為他埋骨呢?


    …


    小年那天,天氣終於放晴。


    顧簷梅將火炕燒得旺一些,用被子將林偃月裹好,這才打開了窗子。


    顧簷梅將林偃月擁在懷裏,輕聲道:“天都晴了,金色的日光映著白的雪,可漂亮了。院角的那幾株梅花也開了。”


    林偃月將頭枕在顧簷梅的肩窩,唇邊露出一個微笑,輕聲問:“是白梅還是紅梅?”


    顧簷梅看向院角,耐心地解釋道:“三樹白梅,並排種在一起。兩樹紅梅,樹略微大些,長在後麵。”


    林偃月的腦海中浮現出大概的情形,笑著道:“是嗎?真漂亮啊。”


    顧簷梅輕輕握住林偃月的手,柔聲道:“嗯,很漂亮。”


    林偃月今日氣色比前幾日似乎好了一些,話也比之前多了,迴握住顧簷梅的手,道:“簷梅,我的日子大約不多了,對不起,這一生能這樣陪著你的時間,竟然隻有短短的一年。有時候我會想,十年前我陪你九個月,十年後我陪你三個月,加起來,整整好的一年,老天都給了我一個完美,著實不應該再有不甘。”


    林偃月這樣說著,眼淚卻一滴滴落下來,怎麽都止不住。怎麽會甘心,怎麽能甘心,這樣短暫的一年,什麽都來不及。前九個月,他們的世界裏,白天隻有無盡的殺戮,夜晚隻有無盡的痛苦,與風花雪月毫不沾邊。後三個月,日子終於安穩,可她已經看不見他,再過幾天,她或許會聽不到他的聲音。


    顧簷梅將懷中的林偃月摟得緊一點,同樣有淚自眼中滴落:“偃月,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這一生,什麽都不能給你。除了陪你去死,什麽都做不到。”


    林偃月卻隻是搖頭:“簷梅,這就夠了。真的。”


    “偃月,我……”


    “生同衾,死同穴。我已經很滿足。簷梅,我雖然也怨命運太過涼薄。但是,真的,已經足夠了。”


    顧簷梅終於不再說了,隻是輕輕擁住林偃月,然後喚了一聲“偃月”,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含著半生的愛恨癡纏。


    顧簷梅從身後用手臂環住林偃月。懷中的她那樣瘦,全身上下似乎都隻剩了一副纖弱的骨架,哪怕裹著被子,也仿佛能摸到骨頭。


    他將她的手籠在手心裏,纖纖十指,不盈一握。十年前,林偃月就是用這雙手,在那些漫長無比的夜晚,一遍遍為他彈奏安魂之音,讓他在那煉獄般的痛苦中保持最後的清明。


    後來,等到他發現她換下的琴弦都染透了鮮血時,她的指尖已經結了厚繭。而彼時的他,因為知道永別就在眼前,竟然吝嗇到連這樣握住她的手都不敢。


    …


    那之後,林偃月便重新陷入了昏睡。


    傍晚的時候,外麵的風雪又大了起來,風聲大作,一片唿嘯嗚咽之聲。


    顧簷梅端著煎好的藥走進屋子裏,就見林偃月已經醒了,正睜著眼睛躺在炕上。


    顧簷梅將藥碗放在一旁的小案上,走過去將林偃月扶起來,讓她靠在身後的軟枕上,握著她的雙手,柔聲道:“外麵風大,吵到你了吧?”


    林偃月神色怔怔地,似乎沒有聽見顧簷梅的話。


    就在這時,突然聽到窗外傳來嘩啦一陣巨響,想是風吹倒了窗下的柴垛。


    顧簷梅道:“柴滾到院子裏,估計要被雪打濕了,我先出去看看,等藥涼了我再進來喂你喝。”說罷,顧簷梅鬆開林偃月的手,就要站起身來。


    林偃月依舊沒有說話,卻緊緊握住了顧簷梅的手。


    顧簷梅察覺出一絲不對來,心下驀地一慌,顫聲問道:“偃月,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簷梅……”林偃月終於發出一聲微弱的聲音。


    顧簷梅這才鬆了一口氣,將手從林偃月的手裏抽出來,笑著道:“我去外麵把柴垛理好,若是打濕了,就燒不了火炕了。”說罷顧簷梅揉了揉林偃月的頭發,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林偃月放在身前的手往前探了探,卻隻觸到一片虛空,隻能重新放了下來,頰邊有兩行淚無聲落下。


    待顧簷梅重新走進來,就見林偃月還和方才一般靠坐在炕頭的軟枕上。


    顧簷梅走過去將藥碗端起來,試了試溫度,對林偃月道:“藥正好可以喝了。”


    林偃月麵色怔忡,無知無覺。


    顧簷梅的心猛地一沉,刹那間竟有種全身發軟的感覺,手裏的藥碗一晃,他這才迴過神來,將手裏的藥碗放下,然後走到了林偃月身邊。


    顧簷梅就那樣站著看著林偃月,輕聲喚道:“偃月。”林偃月毫無反應。顧簷梅加大了音量,顫聲又喚了一聲:“偃月。”林偃月連表情都沒有動一下。


    顧簷梅驀地眼眶一紅,在林偃月身邊坐下,一把將林偃月抱在了懷裏,哽咽著道:“偃月,對不起……”


    她已經看不見他,也聽不見他的聲音,所以方才他放開她的手想站起身往外走的時候,她才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可是他竟然就那樣強行抽出了手,然後將她一個人留在了那個無聲無光的世界裏。


    林偃月將頭靠在顧簷梅的肩上,伸手抱住顧簷梅,眼淚簌簌落下:“簷梅,不要離開我……我有點害怕……”


    顧簷梅將林偃月抱得再緊一點,一遍遍地重複:“我不離開你,永遠都不離開你……”


    過了半晌,顧簷梅的聲音突然停下來,因為他這才意識到,無論他說多少遍,林偃月都聽不見了。


    那種無能為力的虛脫感滅頂而來,顧簷梅喃喃地喚了一聲:“偃月……”有一滴淚自眼角滑落,落在林偃月的發間。


    …


    顧簷梅喂林偃月吃過藥,林偃月本就神思昏沉,很快便進入了昏睡中。顧簷梅坐在炕沿上,怔怔地看著林偃月出神。


    就在這時,顧簷梅突然聽見院外傳來極輕的聲音。


    聽到那聲音的瞬間,顧簷梅便知道,那是輕功極好的高手踩在雪地上發出的聲音。但是,那些人卻隻是停在院外,顯然是在等著他出去。


    顧簷梅幫林偃月掖好被角,轉身打開房門走出去,又迴身將房門小心地掩好,這才向著院門走去。


    顧簷梅打開院門,就看到了站在門外的穆寒冰,以及穆寒冰身後幾十個黑衣之人。


    穆寒冰看著顧簷梅,道:“不讓我進去嗎?”


    顧簷梅知道,以他此時的身體狀態,根本就不是穆寒冰的對手,於是往一旁走了一步,讓穆寒冰進來。


    穆寒冰隨手關上院門,和顧簷梅一起走到院子中間,看了顧簷梅片刻,這才道:“你看著憔悴了不少。”


    顧簷梅的唇邊有一個笑,卻看得出疏離:“白及讓你來的?”


    穆寒冰點頭:“是。”


    顧簷梅露出一個無奈的笑:“他後悔了?”


    “是。”


    “這一次,他要我選什麽?”


    穆寒冰搖頭道:“隻有一個選擇。”


    穆寒冰說罷,突然將劍架在顧簷梅的脖頸間,然後立刻伸手點了顧簷梅的穴道。


    穆寒冰扶住暈倒的顧簷梅,這才吩咐屬下進來,將顧簷梅扶到馬車上去。


    穆寒冰看著顧簷梅蒼白的臉,輕聲說了句“抱歉”,然後轉過身,向著林偃月所在的房間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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