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淩風看著林偃月臉上濕漉漉的淚痕,低低笑了一聲,笑意裏盡是嘲諷:“到毒發大約還有一小會吧。你方才不是要和我聊天嗎?時間不多了,你可以抓緊時間。”


    林偃月看著謝淩風的那個笑,忍不住別開了眼。


    謝淩風依舊笑著,隻是眼底到底添了幾分怨懟:“我們做了二十三年兄妹,兩年夫妻。如今,我馬上就要死了,你連一句道別都這麽吝嗇嗎?”


    林偃月的眼淚突然再次湧了出來,顫抖著嘴唇,卻隻喃喃喚出一句:“淩風……”


    她該說什麽呢。說對不起?說今生永別?還是該說來生?


    “你不說,那我來說吧。”謝淩風露出個失望的表情,隨即歎了口氣,“不過,迴憶就不說了,太傷感了,我也聽不下去了。我們說說以後吧。”


    謝淩風頓一頓,似乎是在思考,片刻後抬眼看向林偃月:“我死了以後,你打算去哪裏?”


    林偃月心中驀的一滯,本不想答,卻見謝淩風的目光直直地看向自己,隻能開口道:“來的路上,我迴了一次我出生的地方。房子有些破了,理一理,應該還可以住……”林偃月說完,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在微微發抖。


    謝淩風的唇邊露出一個笑:“哦,你看你都為自己打算好了。死前能迴家,真好啊。”


    林偃月被謝淩風的那個笑刺的心頭一顫,謝淩風話裏的嘲諷愈加明顯起來。他是在諷刺她,她自己打算迴家,卻要他死在這裏。


    謝淩風似乎並不打算放過她,繼續追問道:“那之後呢?”


    林偃月的聲音愈加苦澀:“附近有幾戶人家,多給他們一些錢,應該會答應幫我火化。”


    林偃月說罷,神色愈加暗了。她必須是“歸隱”的結局,正常的下葬便不可能了。所以,她打算拜托那些陌生人,將她的骨灰埋在她父母的墳前,那裏有一棵很大的槐樹,正好埋在槐樹的樹根下。


    她怎麽死,死在哪兒,死後如何,其實都已經無所謂了。可是,她還是有一點點的貪心。不多,隻有那麽一點點。


    謝淩風將林偃月神色的變化全都看進了眼中,低歎一聲道:“要是你沒有來謝家,這一生應該會過得很好吧。”說罷頓了一頓,笑道,“至少,不會是這樣的結局。”


    林偃月沒有說話。她知道,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也許。如果真有那樣的也許,她想必早就死了,不是死在她父母遭遇的那場仇殺裏,就是死在其後的斬草除根裏。


    是了,無論如何,都是她欠了他們謝家。她應該時刻記得,不該等到謝淩風來提醒她。


    謝淩風覺得胸口有些發悶,發疼,想是毒藥已經開始起作用了,於是神色中終於露出了一絲傷感,但很快又藏好了,換做一個笑意,隻是帶了些淒然與落寞。


    謝淩風問道:“那我呢,我死了以後,你打算把我葬在哪裏?”


    林偃月微微一愣。她一路上憂思焦急,滿心忐忑,隻想盡快拿到永生蓮,殺了謝淩風,然後迴到自己出生的地方去等死。至於謝淩風死後要如何,她根本來不及想,也沒有想過要去想。


    她看著謝淩風臉上的那個笑,驀的鼻尖發酸。為謝淩風覺得哀涼。也為自己的冷漠覺得心涼。


    林偃月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哽咽著輕聲問:“你喜歡大厘城嗎?”


    謝淩風似乎是在思考,片刻後輕輕點頭:“嗯,喜歡。下關風吹上關花,洱海月映蒼山雪。多美啊。”


    林偃月的眼淚突然就落了下來:“那就下關,好不好?”


    “我也不能有墳墓,對吧?”謝淩風的語氣裏終於透出了些許淒涼的味道。


    “……是。”林偃月頓一頓,低聲道,“我很抱歉。”


    謝淩風的眸中漸漸起了一層薄薄的水霧:“我聽說,下關的風很大,終年不歇,裹挾風沙……”說到最後幾個字,聲音都開始微微顫抖,卻被他極力克製著。


    “淩風,我……”林偃月的眼淚速速而落,終於說不下去了。


    她能活到如今,她的父母能被體麵的安葬,全仰仗謝淩風父母的恩情。


    她尚有貪心,打算死在自己出生的地方,想將骨灰留在父母的墳墓旁,卻要將謝淩風挫骨揚灰,撒在這遙遠的大厘城,撒在風沙肆虐的下關。


    她怎麽配有貪心!


    謝淩風覺得胸口的疼痛越來越明顯,身體有些發熱,唿吸漸漸有些困難起來,眩暈感越來越強。原來,死亡來臨前是這種感覺。


    謝淩風伸手按住胸口,然後抬起眼靜靜地看著林偃月,似乎是想將她的樣子留在腦海中。片刻之後,他才慢慢站起身來。


    “偃月,這一生,就到這裏吧。”謝淩風的語氣裏,沒有了嘲諷,也沒有了傷感,隻剩下了平靜。和死亡一樣的平靜。


    但是,不知怎的,突然有種想要落淚的感覺。於是,他努力露出一絲淺笑,轉身向門外走去。


    在毒發之前,他想走到外麵去,站在院子裏,再看一眼頭頂高遠的天空。


    年少時父親曾教他讀詩:“鴻鵠相隨飛,飛飛適荒裔,雙翮淩長風,須臾萬裏逝。”


    然後,父親指著“淩風”二字對他說,那是他的名字。


    鴻鵠高飛,淩風萬裏。


    可惜,他這一生,都未曾飛出命運的樊籠。


    林偃月看著謝淩風按住胸口向外走去,突然反應過來,應該是胭脂中的毒藥開始發作了,所以謝淩風才對她說那句話,和她訣別。


    ——這一生,就到這裏吧。


    他們這一生,怎麽就走到這樣的地步了呢?


    林偃月像是突然從夢中驚醒一般,從榻上走下來,然後跌跌撞撞向著梳妝台走去。


    林偃月顫抖著手打開那個胭脂盒,盒子分為上下兩層,她將上麵裝著胭脂的那一層取出來,手卻慌亂地顫抖著,盒子不小心掉落在地上,濺落滿地胭脂如血。


    林偃月慌忙蹲下身,將下麵的那一層撿起來,打開了裏麵的夾層,盯著裏麵那粒黑色的藥丸,臉上驚慌的神色終於略微安定了一些。


    謝淩風聽到那聲盒子落地的脆響,忍不住停在了門口,迴過身去,就見林偃月緊緊攥著手裏的盒子站起身,急急地向他走過來,腳步卻踉蹌著,身體突然晃了一下,然後猛的向地上倒去。


    謝淩風的身形一動,下一刻已經接住了林偃月。林偃月早已沒了站立的力氣,謝淩風隻好扶著她跪坐到了地上,讓她靠在他的身上。


    林偃月隻覺得天旋地轉,卻緊緊護著手裏的盒子,將它遞到謝淩風的麵前:“淩風,吃了它。”


    謝淩風沒有動,唇邊慢慢露出了一個微笑:“從前,我總是忍不住傷害你,最後又忍不住心軟,可是你卻從未對我心軟過。如今,你又何苦如此呢?看我要死了,所以來可憐我?”


    林偃月隻覺得胸腔中氣血翻騰,一口血已經卡在了嗓子眼,被她硬生生咽下去。


    林偃月急道:“淩風,你方才不是說,我要的,你都給我嗎?方才我想你死,可是現在我後悔了。”


    謝淩風輕笑出聲,很愉快的一個笑,笑得眼淚都快要出來了:“偃月啊,那是在我飲下你唇上的胭脂之前。此刻,你我已經塵歸塵、土歸土了。”


    十年前,他用一盒胭脂,利用她去殺顧簷梅。


    十年後,她用一盒胭脂,利用自己來殺他。


    所有的一切,到這裏,終於都結束了。


    林偃月聽到謝淩風的話,心中猛地一滯,下一刻突然將胭脂盒中的那顆藥丸放進了自己口中,然後坐起身,一把勾住了謝淩風的脖子,吻上了謝淩風的唇。


    趁著謝淩風還未迴過神來的瞬間,林偃月已經用舌尖挑開了謝淩風的牙關,將那顆藥丸推進了謝淩風的口中。


    謝淩風想要拒絕,卻被林偃月的吻牢牢堵住,隻變成了再一次的唇舌糾纏。於是,謝淩風終是放棄了,任由林偃月用舌尖將那顆藥丸推進了他的喉嚨邊,然後順從地咽了下去。


    林偃月離開謝淩風的唇,鬆開勾住謝淩風脖子的雙手,唇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


    下一刻,林偃月突然急急地用手掩住口,猛地吐出一大口血來,鮮血順著林偃月的手指間流出,源源不斷地順著手腕滴落下來。


    謝淩風這才迴過神來,一把攬住林偃月,讓她躺在自己的臂彎中。謝淩風連封林偃月幾處穴道,見林偃月的吐血根本沒有停下,馬上察覺出不對來。


    之前林偃月吐血,都伴隨著低低的咳嗽,而且也從來沒有這麽嚴重,可是此時卻隻是單純的吐血,仿佛身體中被割出了一個大口子,鮮血源源不斷地湧出來,顏色也不是正常的鮮紅色,而是暗黑色。謝淩風見此情景,立刻明白了是中毒所致。


    他本以為,林偃月既然在胭脂中下毒,就肯定已經吃過解藥了。此時他才知道,她是將盒子裏唯一的解藥給了他,選擇了自己去死。


    謝淩風急忙扶林偃月坐起身,以掌心貼著林偃月的後背,運功為她驅毒,卻發現隻能暫時壓製住毒性,根本就沒有辦法幫她將毒逼出體外。


    謝淩風將林偃月重新攬在懷中,林偃月的身體燙得嚇人,像是有一團火在燃燒。


    林偃月輕輕搖頭,聲音虛弱得隻剩下了細微的一縷:“沒用的,那是相思子。”


    相思子之毒,入體即融於血脈,根本不可能用內力逼出,中毒後身體會先發熱,然後慢慢變得冰冷,直到死去。


    謝淩風聽到“相思子”三個字,麵色不由得頓住。


    世間最毒相思子。


    世間最毒是相思。


    原來,他們都早已毒入肺腑。


    林偃月微微喘息片刻,這才對謝淩風道:“去城外的亂葬崗找兩具屍體過來,然後一把火燒了這裏。我知道,以你的武功,肯定可以逃過……院外那些人……的眼睛……”


    謝淩風將林偃月摟得再緊一些,眼淚終於落下來,一滴滴落在林偃月的發間:“偃月,不要再說話了。”


    林偃月慢慢將手伸進袖中,似乎在尋找什麽,手臂不住地顫抖。


    謝淩風察覺到林偃月的動作,手探進林偃月的衣袖,取出了一樣東西——


    小小的香囊,玉色錦緞上繡一枝灼灼桃花,層層疊疊、淺淺深深,宛若那些經年的愛恨癡嗔。


    林偃月看著謝淩風手裏的香囊,有淚自眼角滑落:“淩風,對不起,這一生……”話到這裏又頓住了,化作一聲輕歎,“下輩子……不要再……遇到了……”


    謝淩風的身體猛地一顫:“偃月……”


    林偃月的目光自香囊上移開,抬眼看向了謝淩風,唇邊露出一個十分艱難的笑:“淩風……離開南疆……將一切……都忘了吧……”


    下一刻,林偃月像是終於用盡了最後的力氣一般,慢慢閉上了眼睛。


    謝淩風將香囊攥在手心裏,緊緊抱住林偃月,發出一聲被痛苦和絕望浸透的低吼:“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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