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仲山。


    聽雨樓的最上麵一層,廊外正對山下的那道門敞開著,林偃月身上蓋著一條薄毯,正靠著門框席地坐在軟墊上,對著山下出神。


    柳雙雙走過去,將茶盤在林偃月身旁的矮桌上放下,一邊拿起茶壺倒入杯中,一邊道:“今年清明前的第一道新茶,今天剛送過來,要嚐嚐嗎?”


    林偃月沒有答言,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


    林偃月被謝淩風帶迴平仲山後,一直重傷臥床,養了一個月,這才稍微恢複一些,能夠下床了。隻是,這一個月裏,林偃月幾乎沒有說過話,永遠都是這樣雙眼迷茫的樣子。


    柳雙雙隻當林偃月聽到了,地上鋪了細密的竹席,柳雙雙便直接席地坐在了林偃月身邊。


    柳雙雙壓低聲音道:“今日,長桑穀那邊來了消息,說你要的東西已經準備好了。”在聽雨樓,婢女沒有召喚都隻允許待在一樓,謝淩風也隻在林偃月睡著之後過來,故而柳雙雙也不怕有人能夠聽見。


    林偃月終於側過臉來,看向了柳雙雙。


    柳雙雙從袖中掏出一個瓷瓶,放在矮桌上,道:“這是‘花非花’。”


    林偃月將那個小瓶子拿起來,天青色的瓶身,上麵用蠅頭小字寫了幾行字。林偃月略微偏了頭,似乎是在欣賞一般,輕聲吟道:“花非花,霧非霧,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林偃月吟罷,露出一個了然的表情,隻是臉色較方才蒼白了幾分:“一瓶媚藥,卻起這樣美的名字,真是……諷刺。”


    柳雙雙道:“這名字自然也有一番講究。中了‘花非花’之毒的人,無論麵對的是何人,眼前所見都是心愛之人,所有的求而不得,都可以在夢裏成真。”


    林偃月垂眸輕笑一聲,似是嘲諷:“來如春夢,去似朝雲。不過都是自欺欺人。”


    柳雙雙聽著林偃月的話,不禁輕歎一聲,片刻後才道:“這藥還有個好處,越是武功高的人,反而越是不宜察覺,且藥性霸道,中毒即入幻境。”


    林偃月將那個小瓶子握在手裏,臉上露出了一個十分甜美的微笑。


    這一個月裏,長桑穀在各城的勢力,從北向南,被千音閣暗中逐步清剿,已經有十之三四被殺,剩下的人不得不躲進了長桑穀中。用不了多久,謝淩風肯定會立刻帶人攻打長桑穀。


    於是長桑穀決定,等謝淩風離開之後,以攻為守,趁機占領平仲山。隻是,到時候喬貫華和夏雲舒多半會留守平仲山,所以她必須為長桑穀的行動提前掃清障礙。


    她一開始本打算支開喬貫華和夏雲舒二人,但即使支開了,等到長桑穀占領了平仲山,他們也會立刻反撲,並沒有意義。所以,必須讓喬貫華和夏雲舒永遠不再插手千音閣的事情。


    要想讓喬夏二人不插手,隻有兩個選擇——讓二人與謝淩風反目,或者殺死二人。於是,她選擇了前者。


    夏雲舒也就罷了,喬貫華和謝淩風是自小一同長大的,情分親如兄弟,濃如骨血,要讓他們反目,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是,每個人都會有軟肋。誰愛著誰,誰就是軟肋。她是謝淩風的軟肋,謝淩風是夏雲舒的軟肋,夏雲舒是喬貫華的軟肋。隻要各個擊破,就沒有離間不了的人。


    當年他們同仇敵愾,將顧簷梅逼上了絕路,如今便由她來讓他們反目成仇,實在是個完美的計劃。


    林偃月從自己的思緒中迴過神來,看向柳雙雙,問道:“簷梅他還好嗎?”


    柳雙雙點頭,道:“說是傷好了很多,能下床走動了。”


    林偃月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色,嗓音有些沙啞:“那就好。”


    柳雙雙低聲道:“長桑穀派來了一個人,此人善於模仿任何人的筆跡,隻要見過,就可以以假亂真。”


    林偃月點頭,將那個小瓷瓶放在桌上,然後閉眼將頭靠在了門框上。有風自廊外吹來,拂亂未綰的青絲,和滿腔繁雜心緒。


    過了很久,林偃月才開口,聲音在風裏飄蕩,有些虛無縹緲:“明日淩風過來的時候,你提前通知我。”


    柳雙雙看著林偃月的神色,不禁有些難過和不忍起來。


    麵前的林偃月,早已經一無所有,衰敗不堪的身體,槁木死灰般的靈魂,從顧簷梅死去的那一天,林偃月就背上了自己給自己的枷鎖,唯有用折磨自己的方式才能求得片刻解脫。


    可是,他們還是不得不拉上林偃月,來實現這個陰謀,而實施這個陰謀的每一步,對林偃月來說都近乎自殘。


    柳雙雙輕歎道:“你做到這個地步,可有為自己考慮過?”


    林偃月隻是那樣閉著眼,並沒有迴答。


    此生此世,她已無需再為自己考慮。


    …


    謝淩風走上聽雨樓,就見林偃月正站在廊外,身體倚著欄杆,正看著山下出神。


    之前謝淩風每次都是趁著林偃月睡著之後來的,沒想到今日林偃月竟然沒有睡。謝淩風的腳步頓住,便要悄然離開。


    林偃月有意注意著身後的動靜,自然聽到了謝淩風的腳步聲。林偃月的身體本是倚靠著欄杆,卻悄然將身體往後退了幾分,然後整個人已經向著地上跌去。


    謝淩風心中一慌,立刻向林偃月奔過去,一把攬住了林偃月的腰,林偃月的身體無力地跌到了他的懷中。


    四目相對,兩相無言。


    謝淩風扶著林偃月站穩,剛想鬆開林偃月,林偃月便重新向地上滑去。謝淩風攔腰抱起林偃月,然後將她抱進房中,放在了房間內的矮榻上。


    謝淩風在榻邊坐下,見林偃月垂眸無語,便也隻是默默坐著。


    過了半晌,謝淩風才終於開口,低聲道:“偃月,對不起……”


    林偃月知道謝淩風說的是之前在華山下的事情,蕭白雪倒在血泊中的畫麵瞬間浮現在心頭,隻覺得整顆心都開始痛起來,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如紙。


    麵前的謝淩風,神色那樣歉疚,卻看得林偃月心中發寒。


    謝淩風對她永遠都是溫柔的,神色溫柔,話語溫柔,卑微著一步步退讓。


    可是,那溫柔的背後,卻是可怕的占有欲,她是他花架上的花,隻能在他的花架上開放,在他的花架上枯萎。


    謝淩風一次次以愛她為由,毀去她心中僅剩的溫暖。可是到頭來,錯的都是她,是她在背叛他,而他寬容大度,不計前嫌,一次次地原諒了她,她需要感恩戴德,否則天理難容。


    林偃月突然很想發笑,卻隻能暗暗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情緒,道:“是我自找的。”


    放在往常,林偃月若是說出這句話,必然是嘲諷的語氣,唇邊也必然會帶一個冷笑,可是今日,她將這一切都收了起來,讓語氣裏滿是悲涼,麵上也隻剩下了頹然和灰敗。


    謝淩風看著林偃月的神色,心中愈加痛起來,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林偃月暗暗觀察謝淩風,猜到接下來他必然是要站起身離開,於是輕聲道:“這段時間,我總是夢到我們小時候的事情。”語調輕緩,像是一聲悠長的歎息。


    謝淩風隻覺得林偃月的聲音像是輕輕拂過了自己的心尖,略微的酸澀,但夾雜著溫暖。他想問,我們還迴得去嗎?卻不敢開口,於是輕聲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林偃月垂眸看著自己蒼白的指尖,臉上露出了一個笑,淺淺的一抹,神色裏透著一絲哀傷,語調是難得的輕緩平和:“是啊,都會好起來的。”


    謝淩風看著林偃月的樣子,突然鬆了一口氣。


    這些日子以來,他每次都是在林偃月睡著的時候過來,就那樣坐在林偃月的床前,一坐就是半夜。


    即使在夢裏,林偃月也總是蹙著眉,仿佛陷入了某種痛苦絕望的夢魘,偶爾能夠看到她眼角的淚水,一滴滴落在枕邊。


    四壁的琉璃燈隻留一盞,昏暗的光線下,她的睡顏是夢中的一朵白色睡蓮,遙遙的開在水中間,仿佛隔了千山萬水一般遙遠。


    如今,林偃月總算露出了一絲微笑,哪怕依舊透著哀傷,但他已經覺得很滿足。他想,隻要從此以後林偃月都待在這與世隔絕的萬葉台,很多傷痕總會隨著時間慢慢愈合吧。


    謝淩風又坐了一會兒,見林偃月麵露困倦之色,這才起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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