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偃月縱馬疾馳,風唿嘯著刮過耳畔,萬葉台大火那日發生的事情,全都清晰地浮現在心頭,恨意在刹那間就已經溢滿心間。


    顧簷梅沒有死,可是,被自己從小護著的弟弟妹妹們聯合下毒,聯合謀殺,是一件多麽殘忍的事情!


    而最殘忍的事情,是他們竟然利用了她。對於顧簷梅來說,她是唯一知道所有真相的人,是唯一陪伴在他身邊的人,可是這唯一的人,竟然也在最後的時刻,選擇和別人一起背叛他。而讓顧簷梅相信她也參與了陰謀的,正是那盒混了“醉紅妝”的胭脂。


    顧簷梅生日宴的那天早上,她早早就起床開始梳妝。住進聽雨樓後,她每天都會很認真地梳妝打扮,從發型到繡鞋,從衣服到配飾,每一樣都是精心準備的,因為那是她能和顧簷梅相處的最後的時光,而且每一天都是倒計時,過一日,便少一日。


    那日她穿的裙子,是她提前去山下定做的。那時雖然還是春天,她卻特意做了一身輕薄飄逸的裙子,裏麵用的是珠光粼粼的銀白色雲錦,外麵罩了一層帶了淡青色花紋的煙羅紗,腰帶上繡了纏枝的花樣,正中間是一串小小的鈴蘭。她特意做這套裙子,是因為她決定將前年顧簷梅送給她的生日禮物——那根繡著鈴蘭的天青色發帶——戴在發間。


    但是,那根發帶她沒有帶進聽雨樓,而是和其他禮物一起放在了萬葉台的飛羽館中,於是便打算先在聽雨樓換好衣服,再去萬葉台重新梳頭發。她之所以沒有將發帶拿到聽雨樓,大概是因為怕拿過來被顧簷梅看到會覺得不好意思,又或許是因為她知道,等顧簷梅死後她肯定會住迴飛羽館,即使拿到了聽雨樓,最後也還是要拿迴去的。


    那天她換好衣服後便開始上妝,一點一點,都像作畫一般精細,而上妝最後一步用的胭脂,便是幾日前夏雲舒送的那一盒。


    她收下夏雲舒的胭脂時,並沒有察覺任何異樣,她本來的胭脂並沒有用完,於是將那盒胭脂收在了妝台的抽屜裏。收到胭脂後的第二天,她早起梳妝時,便有負責打掃的婢女向她請罪,說昨晚收拾妝台時不小心打翻了她的胭脂。所以,接下來的幾天,她便用了夏雲舒送的那盒胭脂。


    她像往常一般將胭脂一點點抹到唇上,就在這時,立在妝台上的銅鏡突然碎裂,正中間出現了一道很長的裂痕,然後從妝台上翻落下去,砰地一聲砸到了地上。


    銅鏡碎裂,其兆不祥。


    她驚得心頭一跳,怔怔地站起身,隻覺得心中一片慌亂,蘸了胭脂的食指不禁失了準頭,不小心沾到了嘴角。妝台上沒有備用的銅鏡,於是她隻好去拾起地上的銅鏡,卻見那銅鏡已經摔成了兩半。大約是因為心中慌亂,她的手剛拿起半塊銅鏡,手指便不小心觸到了斷裂的邊緣,立刻劃開了一條口子。


    她看著指尖的血一滴滴往下落,依舊隻是怔怔地,卻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她迴過頭去,就看到顧簷梅快步走過來,拉住她的手腕將她從地上拉起來,掏出手帕為她將手指包上,輕聲問道:“疼嗎?”


    她的心思還沉浸在銅鏡破碎的不祥之兆中,沒有說話,隻輕輕地搖了搖頭。


    顧簷梅為她包紮傷口時,她隻是仰著頭怔怔地看著顧簷梅。然後,她突然聽到顧簷梅的聲音:“想什麽呢?”


    她笑著搖了搖頭,卻見顧簷梅正微笑著低頭看著自己。她這才意識到方才胭脂沾到了嘴角,不由得立刻低下頭去,臉頰發熱,慌忙抬起沒有受傷的右手,想去擦嘴角的胭脂,但手指上還殘留著胭脂,又沒有銅鏡,一時便停在那裏左右為難。


    就在這時,她突然感覺麵前的光線微微一暗,下一刻便有一隻手伸到了眼前,用拇指輕輕撫過她的唇角。


    她的臉在瞬間燙得幾乎燒起來,心如擂鼓,砰然亂跳,幾乎要從胸腔中跳出來,唇角的觸感被清晰地放大,一次,兩次,三次,然後終於停了下來,那隻手卻並沒有收迴去,而是停在了她的頰邊。


    她早就在顧簷梅的手指觸及到她的肌膚時,變得腦中一片空白,竟然鬼使神差地揚起了臉,就看到顧簷梅正低頭看著她,目光落在她的唇角,但那眼神卻是空茫的,仿佛被什麽攝去了魂魄,臉上的表情似乎很專注,又似乎早已經陷入了其他的思緒。


    他們一起住在聽雨樓這麽久,她和顧簷梅之間從來沒有過這麽親密的舉動,顧簷梅也從來沒有用這樣的表情看著她。她隻覺得心慌意亂,心中某種隱秘的悸動,撕扯著她的理智,讓她一時間怔在那裏,躊躇著退後,躊躇著前進,卻終是什麽都沒有做,隻是那樣怔怔地站著。


    良久,她終於忍不住低聲喚了一聲:“簷梅。”


    顧簷梅像是剛迴過神來似的,卻隻是慢慢收迴了手,沒有做任何解釋,便轉身走了出去。


    她一開始也曾猜想,那天顧簷梅會不會其實是想要吻她,雖然她覺得那不太可能,但還是忍不住這樣猜測。但是,當她知道胭脂中混了毒藥之後,她才想到,顧簷梅一定是看著她唇角的胭脂,然後推測出了事情的始末。


    那一刻,顧簷梅應該知道了胭脂中有毒,卻不可能猜到那是隻有男人會中毒的奇毒“醉紅妝”,所以顧簷梅一定認為,她和謝淩風他們串通好了,在之前就已經吃下了解藥,不然謝淩風怎麽可能讓她冒中毒的風險。


    而且,那毒藥下在胭脂中,隻能愈加讓顧簷梅心寒。若要顧簷梅中毒,唯一的辦法便隻能是和他親吻。而自從她住進聽雨樓中,每日都會精心梳妝打扮,胭脂肯定是必不可少的。顧簷梅隻需要簡單推測,就會得出“她一開始來聽雨樓就是為了給他下毒”的結論。


    帶毒的胭脂,以及那晚在劍鳴堂發生的事情,樁樁件件,都是淬了毒的利刃,由他們握在手裏,一刀刀直插進顧簷梅的心頭,血肉模糊,痛徹心脾,他卻為了守著南柯的秘密,至死不能言。


    等到她知道胭脂中有醉紅妝之毒,並且想透那日發生的所有事情,已經是她去西洲城的煙花巷以後。可是,一切都已經太晚。這麽多年,她一遍遍在夢裏對顧簷梅解釋——她沒有參與,她沒有想要殺他。但又有什麽用呢。


    她之所以能在事後知道,是因為生日宴會的當天,她其實察覺到了胭脂的異樣,隻是那時離南柯的一年之期越來越近,她每日心神恍惚,也就沒有想那麽多。


    當時,她和顧簷梅都在三丘壇受了傷,於是被紅玉莞禁了酒,一點都不許沾。但是那天是生日宴,自然是要準備酒的,她經過的時候沒忍得住,便偷偷喝了一口。


    可是等她喝完舔了舔嘴唇,卻嚐到了一股苦味。那日準備的酒,必然是難得的佳釀,絕對不可能那麽苦。但是,當時她因為怕被顧簷梅和謝淩風發現自己偷喝了酒,隻顧著逃離現場,於是也就對那苦味並沒有十分在意。


    直到後來她去了煙花巷,費了許多周折暗中向人打聽,才知道醉紅妝有一個缺點,便是遇到酒就會變苦,所以若是女子塗在唇上給男人下毒,一定不能飲酒。


    但是,等她知道這些的時候,已經離那場大火過去了幾年,所有的事情,都已經無可轉圜。


    “如果當日自己細心一點”這樣的念頭,每每想起,就已經被自己掐斷。悔不當初,可又能如何呢?終究已經是,無可轉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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