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雲舒沒有察覺林偃月的目光,隻覺得心中一片煩亂,麵前不斷閃現兩個人的臉,一個是她愛了十多年的謝淩風,一個是愛了她十多年的喬貫華,一張臉至始至終冷漠,一張臉至始至終溫柔。


    從薔薇劍斷掉的那一天開始,她的心不是沒有動搖過,不是不知道選擇後者或許會輕鬆很多,可是有的時候,愛得太久了,就會變成一種習慣……


    夏雲舒突然猛地站起身來,沒有再理會林偃月,徑直向外走去了。


    夏雲舒的身影消失很久之後,林偃月指尖的琴音終於漸漸轉為淩厲肅殺,仿佛有什麽東西要從琴音中破空而出,吞噬這一片水汽氤氳的柔和安詳。


    林偃月的身後,出現了一截花紋重疊的裙擺,就那樣停在門口。


    林偃月沒有迴頭,隻是繼續將那首曲子彈了下去。一曲彈罷,林偃月這才停了手,道:“雙雙,你會彈琴吧。”


    站在門口的,自然是柳雙雙,除了柳雙雙,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出現。


    柳雙雙從門後走進來,然後將門掩上,坐到了林偃月的身邊,輕聲道:“會。這是要我班門弄斧了?”


    林偃月隻是笑,然後往旁邊挪了挪,將琴台前的位置讓了出來。


    柳雙雙沒有推辭,屈膝坐到琴桌前,然後撥響了琴弦,是首歡快的曲子。


    林偃月脫了外衫,然後滑進了麵前的溫泉池中,脊背靠著琴台旁的池壁,換了個十分舒服的姿勢。


    柳雙雙道:“你真的會那麽好心?”


    林偃月聽柳雙雙毫不見外的語氣,笑著道:“還是你懂我。”柳雙雙說得對,她怎麽可能有那麽好心,她怎麽可能讓他們三個人在她死後獲得圓滿的愛情?


    柳雙雙道:“可是,你怎麽確定夏雲舒不會真的愛上喬貫華?如果她最後愛上了喬貫華,你的打算可就落空了。”


    林偃月露出一個微笑,語氣十分愉悅:“雲舒她不會的。有的時候,一件事情堅持得越久,就越是難以放棄。因為付出得越多,就越會不甘心。她堅持了十多年,浪費了最美好的年華,如果不是因為我和淩風成婚,隻怕根本就不會考慮喬貫華。而如今我給了她這麽大的一個希望,她怎麽可能不動搖呢。”


    柳雙雙的語氣也十分溫柔和緩,似乎隻是在閑談家常:“那你就不怕你死後,謝淩風會愛上夏雲舒?從前謝淩風毫不動心,是因為他知道你活著。可是,你如果真的死了,他什麽希望都沒有了,未必不會選擇一個真正對自己好的人。而且,那個時候對喬貫華來說,也會失去所有的希望,說不定也會完全放棄夏雲舒,喜歡上新的人。人世間的事,總不是一成不變的,何況情愛這種虛妄的事情。”


    林偃月輕輕歎了一口氣,用十分遺憾的語氣道:“唉,你說得對,想一想你說的那個情形,突然就有點不想死了。”


    柳雙雙從後麵看著林偃月,卻見她的肩膀微微顫抖,似乎是在極力壓製心中的情緒。柳雙雙知道,桑白及肯定已經將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林偃月了。她想,如果她是林偃月,走到這一步,隻怕也恨不得所有人都不幸吧。


    柳雙雙道:“你說,如果性命也可以交換就好了,把我的換給你,他才能真的餘生平安喜樂吧。”柳雙雙的語氣分明像是在開玩笑,尾音裏卻帶了那麽一絲悲傷。


    林偃月臉上的笑容一僵,然後轉過身來看著柳雙雙。片刻的安靜,然後林偃月問道:“你很早就知道,對不對?”


    這一次,柳雙雙沒有隱瞞:“也沒有很早,一年前才知道。”


    林偃月將手臂搭在池邊,十分認真地看著柳雙雙,問道:“你求什麽呢?”


    柳雙雙輕輕一笑,是從前在煙花巷的風情萬種、豔如牡丹:“什麽也不求。”


    林偃月低下頭,將下巴枕在手臂上,輕輕一歎:“真傻啊,這世界上真的有人會傻到將別無所求當做信仰……”


    這世間癡人何其多?柳雙雙如此,當日的顧簷梅如此,如今的她如此,其他人亦是如此,甘願赴湯蹈火,犧牲一切,卻別無所求、自甘癡傻。


    二人都沉默著不再說話,過了很久,林偃月才輕聲將太阿劍的事,以及另一顆永生蓮可能在西域的事情告訴柳雙雙,她知道柳雙雙自然有辦法將消息傳給桑白及。


    柳雙雙彈琴的手慢慢停了下來,一個音也撥不出了。


    林偃月隻覺滿心滿身疲憊,也不想再說話,重新坐迴池中,然後靠著池壁閉上了眼睛。


    …


    第二日,紅玉莞照例在上午來為林偃月診脈。


    林偃月待紅玉莞鬆開她的手腕,微笑著對紅玉莞道:“紅姨,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紅玉莞聽林偃月的話裏帶了撒嬌的語氣,不由得微微愣了愣,大約因為從小就被謝家收養的緣故,林偃月過早就學會了沉穩懂事,幾乎很少對長輩撒嬌。


    紅玉莞心中發酸,微笑著握住林偃月的手,聲音十分溫柔:“隻要偃月開口,天上的月亮我都摘給你。”


    “還是紅姨好。”林偃月笑著道,“紅姨能不能讓我的身體暫時好起來?”


    紅玉莞有些疑惑:“暫時?”


    林偃月道:“紅姨您知道的,等七月末的時候,我就要和淩風去西域了。可是,以我現在的身體狀態,肯定經不起那樣的長途跋涉、風餐露宿,隻能很無趣地坐在馬車裏,隨時都需要人保護。”


    紅玉莞微微一歎:“偃月,既然知道自己的身子受不了,你何必還非要跟過去?等淩風拿到永生蓮,等身子養好了,日後你想去哪裏都可以。”


    林偃月微笑著道:“若拿不到永生蓮呢?”


    “這……”紅玉莞麵色一黯,不知該如何接話。


    林偃月的笑容較方才愈加燦爛:“如果這已經是我生命的最後一程,那我寧願縱情一次。我想去看看大漠、草原、雪山,想去縱馬馳騁,飽覽山河。”


    紅玉莞心中猛然抽痛,林偃月不過花信之年,就已如垂垂老者一般,能笑言身後之事,讓她如何能夠拒絕那個請求。


    長久的沉默之後,紅玉莞終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道:“也不是沒有法子。隻是這法子,等於是在加速燃燒人的生命,還會有嚴重的後遺症。”


    “加速……如果用了,我還能活多久?”


    “少則一年,多則一年半。”


    林偃月聽罷,眼睛卻較方才愈加明亮:“已經足夠了。”以她現在的身體,最多也隻剩兩三年,不過折半,就能換和蕭白雪一路同行,上天對她已經很仁慈了。


    紅玉莞已經是第二次聽林偃月說這句“足夠了”,麵色愈加痛苦,忍不住攬過了林偃月的肩,將她抱在了懷裏。


    紅玉莞自小為林偃月看病,半姊半母,這一個擁抱,林偃月臉上的笑容終於散了,眼眶微微發紅,輕輕喚了一聲“紅姨”,然後將臉靠在了紅玉莞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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