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來的時候,已經身處一個陌生的房間裏。


    坐在床前的,是那天從獵戶手中救了她的男子——賀照希。當然,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他叫賀照希。


    她本就身受重傷,經過這一番折騰,更是雪上加霜,肩上的傷口全部潰爛化膿,一直高燒不退,每日都處於昏昏沉沉的狀態。其間,好幾次她都聽大夫說怕是救不活了。可是拖了近一年,她還是活了,並且終於有了起色。


    她和賀照希雖然每日都在一起生活,卻幾乎沒有怎麽說過話。


    她自小生活在千音閣,接觸的都是品行高潔之人,就算看過鮮血殺戮,也依舊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從沒經曆真正的人心險惡、人性肮髒,卻一離開千音閣就遇到了那個獵戶。


    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經過了獵戶的那件事情之後,她就再也不相信陌生人,她怎麽知道麵前這個耐心地照顧自己的人,這個看起來眉清目朗的男子,不會在幾個月之後露出猙獰的本性。


    而她發現賀照希其實也似乎在戒備什麽,從沒有說過他的姓名來曆,那一年多他們還搬了好幾次家,從一個城鎮到另一個城鎮,有時她對人說她是他的妻子,有時候說是他的妹妹,甚至是侄女,他們年紀差了近十歲,倒是沒有引人懷疑。


    待她的身體好了一些,便已經打算向賀照希告辭,她也不能一直這樣受他照顧。


    但就是在那個春日,發生了那件事。


    那天,她正在午睡,卻感覺頰邊傳來癢癢的感覺。窗戶開著,窗外一樹杏花開得正好,落花紛紛揚揚的,她便以為是花瓣落到了臉上,不由得抬手輕輕拂了拂,卻觸到了一個溫暖的事物。


    她在刹那間就已經驚醒,睜開眼來,就看到賀照希坐在床沿上,正將手收迴去。


    那一瞬間,一年前的種種全都浮上心頭。從那個獵戶死去的瞬間,她就已經不恨了,終歸他已經死了。但是,恨不恨是一迴事,痛不痛是另外一迴事,那些記憶早已烙印在靈魂深處,此後隻要迴憶起來,就會忍不住想要瑟瑟發抖。


    所以,當看著賀照希坐在她的床沿上時,臉上殘留的觸感被無限放大,她瞬間有種逃出火坑又入狼窩的感覺,隻覺得毛骨悚然。


    心裏的憤怒,讓她恨不得立刻起身離開。


    可是,她不敢。


    她怕一旦撕破臉,賀照希就會像那個獵戶一般。那個獵戶不過是個尋常人,而賀照希卻是個江湖高手,哪怕此時她的內力已經恢複了一半,也依舊完全不是他的對手。


    於是,她隻是冷冷地看著賀照希,道:“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如果你想要這個身子作為償還,拿去便是。”


    她在賭,賭賀照希並非卑劣小人,一旦她這麽說了,對方就隻能一直做正人君子。


    但是,她的道德綁架並沒有起作用。因為那時她並不知道,賀照希本是漂泊江湖的浪子,世情人心看得那麽多,哪裏會猜不透她的那點心思。


    於是在她說出那句話後,賀照希反而笑了:“這可是你說的。”


    賀照希的手重新伸過來,輕輕撫上了她的麵頰。她想躲,卻還是強忍著,可是當他的拇指輕輕撫上了她的唇角時,她還是忍不住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賀照希卻沒有就此作罷,輕輕用力便掙脫了她的手,下一刻已經握住她的一雙手腕,然後將手腕壓在了她的頭頂。


    這個姿勢讓她覺得難堪,心中逐漸慌亂,但她已經把話說在了前頭,此刻也不好再掙紮,隻能強撐著意誌和賀照希對視。但是,獵戶的那張臉在眼前不斷閃現,讓她不由得脊背發冷。


    賀照希俯下身貼近她的身體,微笑著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另一隻手已經攬上了她的腰。


    那日天氣晴好,她隻穿了一條薄紗裙,他掌心的溫度,隔著一層薄薄的衣衫,一寸寸燙過她的肌膚。她哪裏和男子這般調過情,刹那之間,已讓她全身發燙,忍不住顫栗起來。


    “放手!”瞬間的屈辱感淩遲了她的自尊,也擊潰了她最後的防線,話說得幾乎咬牙切齒,卻帶了顫音。


    賀照希臉上的微笑漸漸消失,卻隻是平靜地看著她,半晌之後,貼在她的耳邊道:“既然怕,以後那樣的話,對十幾歲的男孩子說就行了,可別對一個成年男人說。”


    “你——”她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


    他卻放開了她,然後立刻站起身走了出去。


    風從門外灌進來,帶了紛揚的杏花,讓全身發顫,也不知是因為風裏的冷,還是心底的冷。


    她一刻也不想再留,因為她知道賀照希今日雖然就那樣離開了,下一次卻未必。


    所以,當日下午她便逃了,收拾了一個小小的包袱,然後帶上了她唯一的行李——那把已經殘損的流月。救她的那天,賀照希最後還是聽懂了她的話,將她和流月一起救走了。


    她一路往南逃,因為她知道南方是碧霄宮的勢力範圍,這樣就不會遇到千音閣的人了。


    半路上,她帶著流月去了一家鐵匠鋪。然後,她拜托對方將流月放進了熔爐中。她既然無法保護流月,但她至少可以給流月新生。


    那熔爐是用來鑄造農具的。流月因江湖恩怨而毀,來生若能成為一把簡單的鋤頭鐮刀,去到一家尋常的小院裏,獲得平靜和安寧的日子,未嚐不是一種幸運。


    直到她走出鐵匠鋪很遠,她才發現,那何嚐不是她自己的心願。


    那之後,她一路到了西洲城,身上的盤纏用光,她便憑借著琴技進了煙花巷,成了琴師月。


    起初她也擔心賀照希會不會找過來,但過了很久都沒有任何風聲,這才終於放下心來。那兩年發生的所有事情,似乎都隻是一場噩夢,除了肩上那道猙獰的傷口,什麽都不曾留下。


    隻是,她沒有想到,會在七年之後,羅浮城中,再次見到賀照希。


    沒有想到,當日他救了她,如今她卻看著他死在自己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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