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偃月住的地方離蕭白雪的住處有些距離,但好在一路上景色優美,林偃月便隻當是散步了,慢悠悠地走了好久,這才終於到了書房外麵。


    說是書房,其實是單獨帶後園的院子,風格質樸典雅,和長桑穀給她的印象一樣。


    剛走進院子,茯苓和竹茹就停下了腳步,示意林偃月自己進去,然後笑著吐了吐舌頭,悄悄走開了。林偃月看著兩個小姑娘離開,終於鬆了一口氣,要是她們兩個和自己一起進去,當著蕭白雪的麵開幾句玩笑,就太尷尬了。


    房子築了高台,林偃月走上台階,隻見房間的地麵上都鋪了細密的席子,裝飾得十分雅致。林偃月猶豫了片刻,脫了鞋子,隻穿著襪子走了進去。


    林偃月走到房間內,卻發現裏麵並沒有人。繞過屏風,後麵又是一間進深很大的房間,林偃月站在那裏,立刻便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了。


    房間正對麵是一道足有兩丈寬的門,此刻門扇都被收到了兩側,門外的景色便一覽無餘,那是一片開闊的水麵,左側點綴著一朵朵白色的睡蓮,水清澈透明,可以清晰地看到幾尾金色的錦鯉正從睡蓮下滑過。


    此刻,一個白衣男子正席地坐在門口,後背倚著門框,一條腿曲起,左手搭在膝蓋上,右手拿著一本書,目光卻落在了荷塘外,逆著門外明亮的陽光,隻能看到輪廓柔和的側顏。


    林偃月停在那裏,隻覺得鼻尖酸澀,麵前的場景如此熟悉,熟悉到她幾乎想要流淚。她站了片刻,這才深唿吸了一下,止住心中湧動的情緒,出聲道:“蕭堂主。”


    蕭白雪本是正對著湖麵出神,聽見身後有人叫他,這才轉頭看向房間內,就見林偃月正站在高大的屏風前,青絲未挽,白裙翩躚,像一幅精細描摹的畫卷。


    他不由得有些愣神,突然覺得時光仿佛倒退迴了十年前。彼時他常常像此刻這般,席地坐在聽雨樓的最上麵一層,倚著門框看樓外蒼茫遠山、寥落浮雲。她的唿喚從身後傳來——簷梅,極輕柔的語調,像是怕驚擾到他,卻又帶了一絲惶然不安,似乎下一刻他就會從她的眼前消失一樣。每當這時,他便會換上一個平和的笑意,然後迴過頭去,就會看到她站在自己身後,眸中碎光點點,似有潮濕的淚痕。但是她總是很快將情緒都收起來,然後對他露出一個甜美的笑意,再喚一聲——簷梅,同樣的兩個字,已經是喜悅輕鬆的語氣。


    蕭白雪自一刹那的迴憶中迴過神來,將手裏的書放下,笑著對林偃月道:“你醒了。”


    那日在九居塔下的地宮中,他聽到身後傳來坍塌之聲,忙將背在背上的林偃月放下來改為攔腰抱起,見林偃月已經陷入了昏迷,於是再無顧忌,立刻施展浮舟向麵前的山洞而去。


    他在山洞的盡頭找到了通往外界的石門,走出石門便發現身處山穀中一座廢棄的房子裏。可是,就在他抱著林偃月走到房子外麵時,卻見環繞房子的竹林裏,無數道墨綠色的身影像是憑空出現一般,從四麵八方向他飛撲過來。


    被困在地宮中幾日,他的體力已經在饑餓和疲累之下到了極限,而敵人一味采取拖延打法,他隻覺得體內真氣亂竄,意識逐漸混亂,雖然極力控製不想傷對方性命,但是在一柄刀貼著林偃月飛過的瞬間,心上那根控製的弦終是斷了,掌中白色光芒流轉,南柯過處,血光漫天。


    從山穀中出來後,他自知自己的身體已經處於極限狀態,於是沒有去找桑白及,而是在穀中弟子的接應下帶著林偃月徑直迴了長桑穀。一則當時林偃月的身體狀況十分危險,經不起任何折騰,倒不如早點帶她迴長桑穀修養;二則隻有林偃月在他這裏,謝淩風才不敢傷害桑白及。


    林偃月往前走了幾步,席地坐在了蕭白雪身邊,然後看著門外的荷塘,唇角的笑容幹淨而純粹,似乎外麵的紅塵紛擾都被這與世隔絕的山穀過濾掉了。


    她昏迷了太長時間,對自己昏迷後發生的事情一概不知,但也沒有探究的興趣,隻顧著欣賞眼前的景色,輕聲一歎道:“有生之年,能夠進傳說中美如仙境的長桑穀看看,真是幸運。”


    蕭白雪沒聽出林偃月這句“有生之年”裏麵暗藏的意思,隻是微笑著看著林偃月:“若是月使喜歡,可以多住些日子。”


    林偃月微微偏了頭,轉過臉來看向蕭白雪,笑著道:“好啊。”


    蕭白雪隻是一笑,沒有再說話。他們都知道,方才的對話隻能是玩笑,如今桑白及還在謝淩風手中,林偃月一天不迴去,謝淩風就一天不會放人。


    林偃月將頭靠在曲起的膝蓋上,看著麵前的水麵出神。


    蕭白雪依舊像方才一樣靠著門框坐著,目光落在林偃月身上,便注意到林偃月的頭上隻綁了一根發帶。


    蕭白雪的目光落在那根發帶上,淺淺的天青色,從耳畔垂下來,在風裏輕輕飄蕩,蕩得心發癢,蕩出淡淡惆悵。


    水很安靜,風很安靜,陽光很安靜,整個世界都很安靜,安靜到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蕭白雪突然就想,如果時光會老,老在這一刻,或許剛剛好。


    也不知坐了多久,林偃月突然迴過神來,覺得身體有些發酸,於是道:“我該迴去了。”


    林偃月說罷便要站起身來,卻突然覺得一陣暈眩,身體不由得向一側倒去。


    蕭白雪忙伸手扶住林偃月:“我送你迴去吧。”


    林偃月隻覺得眼前一片灰影,胸中悶得難受,於是點了點頭。


    蕭白雪攔腰抱住林偃月正要站起來,林偃月卻突然聽見一聲輕響,似乎是什麽東西被絆了一下,於是向聲音的來處看去,瞥見地上有個長形的小盒子,還沒看清,蕭白雪已經很快抱起她轉過了身去。


    林偃月知道蕭白雪必定也聽到了那聲音,但蕭白雪似乎不想讓她知道,於是也就假裝像是沒有看到一樣。


    到林偃月住的地方距離並不短,蕭白雪選了一條僻靜少人的道路,然後就那樣抱著林偃月往前走。


    一路上綠意青蔥,花開得極好,誰都沒有說話。


    林偃月微微闔著眼,目光落在身旁的景色上。走到花園的一處拐角處時,林偃月突然看到道旁長著一大片山莓,藤蔓交錯成網,上麵長滿了紅色的果實。


    蕭白雪注意到林偃月的目光,解釋道:“白及喜歡吃,所以讓人直接在這裏種了一片,隻是山莓的藤蔓上全都是刺,讓打理園子的花匠們抱怨了好久。”


    林偃月慢慢露出一個微笑:“小時候,有一次聽人說附近的山裏有一大片特別美味的山莓,於是大家就做了一次探險。”


    蕭白雪知道林偃月必然是想起了記憶裏的某些片段,卻隻是平靜地道:“探險啊。”


    林偃月臉上的神色愈加溫柔起來,“是啊,探險。可惜,我隻走到半路,就迴來了。”


    蕭白雪沒有說話,過了片刻才低頭去看林偃月,卻見林偃月已經閉上了眼睛,似乎是睡著了,隻是眼角有濕潤的痕跡,像是一滴沒有落下的淚。


    林偃月並沒有睡著,而是陷入了那場遙遠的迴憶。


    那天他們在去找山莓的路上遇到了一道山崖,然後為了是不是要冒險跨越山崖而產生了分歧。分歧的結果是,謝淩風和喬貫華二人跨越山崖而去,而顧簷梅陪著她原路返迴。


    她怒氣衝衝地往迴走,顧簷梅就跟在她的身旁,一直沒有說話。


    走了好一會兒,她終於停下來,顧簷梅也跟著停在了她的身邊,問道:“偃月,怎麽了?”


    她問:“簷梅哥哥,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膽小鬼?”


    顧簷梅柔聲道:“我知道,偃月不是膽小,而是不希望別人擔心。”


    她悶聲道:“上一次,淩風非要去了望河抓螃蟹,迴去就被謝伯母罵了。後來隻剩下我和謝伯母的時候,謝伯母對我說,你怎麽不勸勸淩風。我……我不是沒勸,是淩風他不聽我的……”


    說到這裏,她隻覺得愈加委屈,眼眶裏已經蓄了淚,卻倔強地不肯讓它們落下來。如果謝淩風是她的親哥哥,謝家夫婦是她的親生父母,那一刻她也許會大聲還嘴:“哼,都是哥哥不好!”可是哪怕她覺得委屈,她也隻是低下頭愧疚地道歉:“伯母,對不起,我沒勸得了哥哥。”


    從小時候開始,這樣的事情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隻是無論她覺得有多委屈,她也沒法和人說,沒法向謝淩風抱怨,甚至連怎麽向人描述那種委屈都不知道。但是,即使她說得出口,即使她願意說,她又能說給誰呢?她所處的整個世界都是謝家的,她的長輩都是謝氏家族的人,她的老師都是謝家請來的,顧簷梅和喬貫華是因為謝家才結識,其他的朋友都是閣中人的子女,就連她身邊伺候的小婢女也是謝家家養的奴仆。


    站在她麵前的顧簷梅往前走了一步,然後伸出一隻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頭發。


    她抬起頭,就見顧簷梅正低頭看著自己,唇邊的那個笑容,很溫柔,很溫柔,溫柔到讓她想要流淚。


    然後,她聽見顧簷梅無比輕柔的嗓音:“偃月,很多事情,我們自己都沒有辦法選擇。但是我想,等我們再長大一點,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一刻,她並沒有完全聽懂顧簷梅的話,隻是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卻覺得心裏的委屈被顧簷梅溫柔的聲音安撫,頓時就安定下來。


    她輕輕牽住了顧簷梅的手,仰著頭對他露出一個笑:“簷梅哥哥,我們迴家吧。”顧簷梅笑著迴握住她的手:“好。”


    直到幾年以後,林偃月才明白,為什麽那天顧簷梅的笑容分明那樣溫柔,卻讓她覺得想要流淚。


    她一出生父母就去世了,所以她隻能做別人的養女——這便是她的別無選擇。


    顧簷梅的父母在他還未成年時相繼離世,所以他隻能寄住在姨父姨母家裏——這便是顧簷梅的別無選擇。


    顧簷梅說,等他們長大,一切都會好起來。


    可是,等到他們長大之後,事情也並沒有好起來。


    最後,顧簷梅更是死在了他的別無選擇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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