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阿山。


    九居塔前的廣場。


    喬貫華走到廣場盡頭的台階前,就看到夏雲舒獨自一人坐在台階的最上麵一級,雙手抱著膝蓋,正對著山下出神。


    此時正是黃昏時分,山下的陽阿城寧靜安詳,炊煙陣陣,似乎並未被幾日前震動江湖的一場殺戮所影響,唯有他們身後那片九居塔的廢墟證明著一切曾經真實地發生過。


    喬貫華在夏雲舒的身邊坐下,也和夏雲舒一般看向山下,然後問道:“在想什麽?”


    夏雲舒露出一個微笑:“想起從前的很多事情。當年父親為我起名‘雲舒’,取的是‘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雲卷雲舒’之句。那時,父親在刀法上一直不曾有大的成就,常常抱怨生活不如意,大約希望自己的女兒可以學會豁達一些,將來能夠安於默默無聞。可是啊,父親的希望最後都落空了。”


    千音閣被血洗一空,閣中厲害的人物都死了,她的父親保護謝淩風他們出逃有功,又是為數不多的舊人,於是得到重用,在閣中擔任要職,夏家也重整家門,直到兩年前父親才因身體不適辭去職務迴老家安享天年。她也成功地辜負了父親的希望,長成了跳脫張揚的性格,紅衣紅劍,揚名天下。


    夏雲舒輕輕一歎,道:“很多事情,總是會和一開始的理想背離。但背離之後,也未必是一件很壞的事情。”


    喬貫華聽夏雲舒談及當年的事,卻能夠如此語氣輕鬆,不禁露出了一個微笑。


    夏雲舒問道:“淩風呢?”


    喬貫華道:“他帶人去追蕭白雪了。”


    夏雲舒點頭,沒有說話。她知道,謝淩風其實是去追林偃月了。


    夏雲舒不再說話,目光落在遠處的炊煙上,過了很久,才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道:“上一次你和我說,讓我放過我自己。我試過了,也覺得自己已經很努力了,卻還是收效甚微……”


    喬貫華心中一滯,但還是柔聲道:“雲舒,沒關係的……”


    夏雲舒重新笑起來:“貫華,你總是這樣,看起來是個十足的浪蕩公子,其實對每一個人都很溫柔。”然後,夏雲舒轉過臉去看著喬貫華,“從我們相遇的那天,我就知道。”


    喬貫華看著夏雲舒眼裏的溫柔平和,隻覺得心也突然安寧起來,笑著道:“我以為,那天你根本就沒有看到我。”


    夏雲舒露出一個微笑:“如果那一天,將我緊緊護在山崖上,救了我性命的人,不是淩風,而是你……”


    但是,夏雲舒沒有說下去。所有的“如果”,都隻能是“如果”。


    喬貫華看著夏雲舒的那個笑,心像是被那個笑包裹起來一般,有那麽一點點的苦澀,卻依舊覺得無比溫暖。


    喬貫華一直十分清晰地記得,他們五個人第一次聚集的那一天。


    那一天,顧簷梅十五歲,他和謝淩風十二歲,林偃月十一歲,夏雲舒最小,還隻有十歲。他們五個人的故事,從那一天起正式開始,然後一點點走上了既定的命途。


    那年夏初,喬貫華和謝淩風聽一位年長他們兩三歲的同門說,平仲山附近的一座山裏,有一大片好吃的山莓。


    山莓並不稀奇,喬貫華和謝淩風對山莓也沒有太多的興趣,吸引他們的是這件事裏包含的“探險”意味——因為,那個同門在描述完山莓有多麽鮮美可口之後,滿臉得意地補上了最後一段,說過去的路要經過一道懸崖,非一般人可以到達,他們年紀小,還是莫要去了。


    喬貫華和謝淩風將采山莓的計劃告訴了顧簷梅和林偃月,雖然素來懂事的顧簷梅表現出了猶豫,但林偃月一臉憧憬,不過他們知道,她憧憬的隻是美味的山莓。


    最後,他們四人悄悄瞞著大人,沿著同門描述的那條山道開始前行。路很遠,但景色優美,一路都是歡聲笑語,走了大約一個時辰,同門描述的懸崖終於出現在了眼前。


    關於懸崖的事情,他們沒有告訴林偃月和顧簷梅,但是當懸崖真的出現在眼前時,連有心理準備的喬貫華和謝淩風都有些發愣。


    那是一道比較特別的懸崖。在他們本來的想象中,應該是一道懸崖橫在麵前,而他們隻要施展輕功飛躍過去就可以了。然而,那道懸崖不是橫在麵前,而是他們所要走的山道的一部分,整個山壁是一麵懸崖,寬度大約四五十丈,崖壁平整光滑,中間有一些裂痕,形成了一些斷斷續續的坎,能放下半隻腳,崖壁上麵的裂痕中有水流滲出,沿著崖壁流下來,上麵長滿了墨綠色的苔蘚,看起來黏膩濕滑。


    怎麽過這道懸崖,其實有兩個選擇。一個是用輕功,在崖壁上借力,飛躍幾次到達對岸。另一個是笨辦法,扶著石壁,踩著那些斷續的坎,一點點走過去。但這兩個辦法都有極大的風險,踩在濕滑的苔蘚上,或是一腳踏空,就極有可能墜落懸崖,而懸崖下濃霧繚繞,也不知究竟有多深,若是摔下去絕無生還的可能。


    於是,在這道山崖前,他們形成了兩派意見——不是選擇用哪種方法過去,而是“過去”還是“迴去”。


    林偃月看著那道山崖,又看了看他們幾個人的神色,然後提出了她的主張:“我們迴去吧。”


    喬貫華和謝淩風自然是不願意,喬貫華正要說話,謝淩風已經開口道:“偃月,沒事的。有我們三個呢,肯定帶你過去。”


    林偃月依舊堅定地說:“我自己也可以走過去,但是,這太危險了。山莓我不吃了,我們迴去吧。”


    謝淩風自然不樂意,二人來迴幾句,終於吵了起來。


    謝淩風滿臉怒氣:“偃月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膽小了?練武之人,連這麽一道小小的山崖都不敢過去,將來還怎麽闖蕩江湖?”


    林偃月反唇相譏:“就你勇敢,為了一點山莓,連命都不要了!”


    見二人吵得氣唿唿的,顧簷梅道:“我們迴去吧。出來這麽久,姨父姨母他們該擔心了。”顧簷梅的聲音平緩,語氣也很溫柔,卻有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喬貫華的想法和謝淩風一樣,覺得通過那道山崖並不算很難的挑戰,就在這裏放棄,迴去免不了要受到之前那同門的恥笑,日後傳出去,大家都要說他們是膽小鬼了。不過,聽到顧簷梅的這句話,喬貫華還是生出了幾分猶豫。


    但是,謝淩風卻不肯迴去,賭氣地一甩手,已經轉身施展輕功向山崖對麵飛掠而去。看著謝淩風離開,林偃月也氣唿唿地轉過身,向來的方向大步走去了。


    顧簷梅見狀,對喬貫華說:“貫華,你陪偃月迴去,我去追淩風。”


    但是,喬貫華聽到顧簷梅的句話時,腳已經向山崖那邊跨了一步,便沒有聽從顧簷梅的安排,而是跟在謝淩風身後,向山崖對麵飛掠而去。


    喬貫華和謝淩風都成功通過了山崖。其間喬貫華有兩次踩到的山石突然碎裂,有一次沒有避開濕滑的苔蘚,結果腳下打滑,好在他用手中的扇子在山壁上借力幾次,這才有驚無險。整個過程中喬貫華一直全神灌注,沒有注意到前麵的謝淩風是不是也發生了類似的狀況。


    等喬貫華和謝淩風雙雙落到對岸的平地上後,之前一路上笑鬧不停的兩人誰都沒有說話,隻是沉默地沿著山路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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