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雙雙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被人橫抱在懷裏,臉頰貼近一方溫暖的胸膛,一隻手臂從左側圈住她,感覺身體微微搖晃,應該是坐在馬上。


    她還在發怔,抱著她的人已經低下頭來,輕聲道:“你醒了。”她意識到二人之間過於親密的姿勢,於是隻點了點頭算是迴答。她覺得自己應該坐起來,但是身體向前傾了一下,才發現全身脫力,根本做不到。身旁的人察覺了她的意圖,道:“還好你醒了,昨晚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該冒雨帶你在城外去找大夫。”


    她見此時天色尚早,晨光還不甚明亮,再看周圍的街景,應該是剛進城不久,而身下的馬兒走得很慢,照這個速度,他們應該是下半夜就從那個亭子出發了,然後恰好趕上早上開城門。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姑娘,他可以半夜抱著她去求醫,著實是個溫暖善良的好人,可是一想到昨夜染血的披風,便隻覺得這個人全身上下都是謎團。


    柳雙雙輕聲說了一句“多謝”,然後沉默地低下了頭。若是樓中姐妹們見了愛說愛笑的她這一刻的判若兩人,一定會嘲笑她終於動了春心,隻可惜此時沒有旁人,而她自己尚不自知。


    她沒能察覺自己動了心,是因為她注意到了其他的事情——她此刻的坐姿。他若讓她騎在馬上,就可以輕鬆地雙手一邊握住韁繩,一邊將她圈在臂彎中,大大加快前進的速度,而他偏偏將她橫著放在馬上,就不得不用一隻手攬住她以防滑落馬下,這樣連著走這麽長時間,臂力再好的人都受不了,何況這樣的姿勢隻能愈加減慢行程。而她所能想到的唯一理由,就是他知道昨日在那個山莊發生了什麽,知道她實在不適合跨坐在馬上顛簸。


    那一瞬間,柳雙雙有一種被遊街示眾的感覺——他都知道,什麽都知道。她想,這果然是自己生命裏最糟糕的三天,她從沒一刻這麽恨自己生來就是個妓女。


    她閉上眼,已經不再想去考慮任何事情,所以也完全沒有想過他為什麽會知道她去了那個山莊,以及為什麽會在那個亭子裏遇到她。


    抱住她的人卻沒有察覺她的異樣,將她往懷裏攬了攬,然後加快了速度。


    也不知過了多久,柳雙雙聽到一聲“到了”,睜開眼看到他們停在姹紫嫣紅樓前麵,也沒有覺得吃驚。


    他將她抱下馬,卻沒有將她放到地上,而是就那樣抱著她徑直走了進去。此時還是清晨,整座樓都還處在沉睡中,開門的小廝睜大眼睛看了他們好半天,這才領他們進去。


    走到半路,柳雙雙就見到了自小伺候自己的婢女萍兒。萍兒一臉驚喜,忙不迭地迎過來道:“姑娘您可迴來了,昨日那麽大的雨,大家都擔心死了,正打算今日雨停了就派人去接您呢。”萍兒頓了頓,似乎這才察覺抱著柳雙雙的人,終於有了做下人的自覺,尋問道:“這位公子是?”


    柳雙雙還未來得及解釋,抱著她的人已經對萍兒開了口:“你家姑娘這幾日可有客人?”


    萍兒呆呆地仰著頭,道:“沒有……”


    “那正好,便委屈你家姑娘陪我幾日吧,如何?”說最後兩個字時,他已經低下頭來,唇邊依舊是一個溫和淺笑。


    柳雙雙看著他,半晌,唇邊慢慢攢出一個嫵媚的笑,那笑暈染到眉目間,連眸中都是繾綣纏綿的風情:“多謝公子一路護送,公子若是不嫌棄,雙雙自當好好伺候。不知公子貴姓,如何稱唿?”


    這是她第一次對他笑,以一個妓女標準的笑容,也是她第一次對他說這樣完整的句子,同樣以一個妓女標準的語氣。在城外時,她尚且可以假裝自己是個普通的閨中少女,假裝那是一場完美邂逅,但是此時,她已經迴到了現實的世界。


    對方微微愣了一下,道:“我姓顧,名簷梅。”


    柳雙雙輕喚一聲“顧公子”,然後將那個名字在心裏念一遍。顧簷梅,是個很配他的名字。但她想,那多半不是真名,便隻是一笑,未再多言。


    顧簷梅在她的房間裏住了兩日。


    前一日,柳雙雙都躺在床上休息,而顧簷梅白日多半坐在樓前的亭中喝茶閑坐,傍晚人多時去大廳轉一圈,夜晚則獨自睡在客人用的床上。


    第二日,柳雙雙半夜醒來,覺得有些口渴,起身走到桌邊,卻發現顧簷梅並不在床上。她看著空蕩蕩的床榻,想到他或許再也不會迴來,突然就睡意全無,披了件外衫坐在窗下。她想,自己並不是在等他迴來,隻是在等天亮然後證明他並不會迴來。


    後半夜的時候,柳雙雙終於撐在桌邊睡著了,睡得不實,聽到開門的聲音便醒了。她抬起臉,就看到顧簷梅從門口走進來,臉色有些蒼白,淡漠沒有一絲表情。


    從她見到顧簷梅的第一眼起,他的臉上始終帶著淺淺的微笑,如此冷漠的表情她還是第一次見。柳雙雙愣愣地站起身,卻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下意識地去看他的衣服,那是前日他讓萍兒去買來的幾件新衣服中的一件,素白雪錦,並未沾染其他顏色,這才暗暗鬆一口氣。


    不待柳雙雙說話,顧簷梅已經向她走過來,道:“你在等我?”


    她輕描淡寫地答:“隻是睡不著罷了……”


    他突然問:“離開這裏,你還有地方可去嗎?”


    她愣了一下,不知道他問這個問題的緣由,還是笑著道:“雙雙在這裏出生,離開了,大約……還可以去其他青樓繼續賣笑吧……”


    她話還未說完,突然聽到一陣風聲,桌上的油燈應聲而滅,而後身體驟然一輕,隻覺得天旋地轉,耳邊傳來砰砰幾聲悶響。在她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的時候,桌上的油燈重新亮起來,地上已經多了幾個黑衣人,而顧簷梅正摟住她的腰將她護在懷裏。


    此時,門外傳來一聲長嘯,然後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顧簷梅,出來受死吧。”


    柳雙雙側過臉去,隻見顧簷梅的臉上已經恢複了笑意,溫柔幹淨的一個笑,然後他攬住她的腰,向樓外飛掠而去。


    當他們落到地上時,周圍已經密密實實圍了一圈黑衣人,為首一個年輕男子,見他們出來,眸中殺意陡現,捏緊了手中的劍,冷聲道:“你就是那個妓女?好,很好,今日就要讓你們償還昆劍門上下下幾十條人命。”


    柳雙雙不明就裏,完全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麽,待要發問,身邊顧簷梅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柳雙雙隻能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在那群黑衣人中間來迴穿梭,仿佛一道流光劃過夜空,留下淺淡而美麗的痕跡,隨後聽見一些短促的呻吟,或是兵器落地的脆響,又或是鮮血濺落地麵的聲音。最後,整個世界重新歸於寧靜,隻剩下滿地的屍體。


    柳雙雙怔怔地站在那裏,看著顧簷梅向自己走來,他白色的外衫上染了幾點血跡,像點染的一枝紅梅。她看著他,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有風從一側吹過來,還隻是秋日,那風卻已經冷到侵骨。


    柳雙雙的身體忍不住向後退了幾步,卻絆到一樣東西而跌倒,手觸及地麵時摸到濕黏的液體,她像是被針紮到一般猛地將手抬起來,便看到手上全是鮮紅的血。


    她低下頭去,就看到萍兒倒在身旁的地上,頸間滿是模糊的鮮血。她向身後看去,便見地上還躺著好幾個麵孔熟悉的人,隻是都已經變成了屍體。


    柳雙雙這才察覺今晚的姹紫嫣紅樓安靜到有些異常,偌大的一座樓,竟然聽不到一點動靜,難怪方才顧簷梅進門時臉色那般冰冷。


    這是她出生的地方,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她的親人,但是一夕之間他們全都死了,隻剩下她一個人。


    那一瞬間,她已經不知道心裏究竟是什麽滋味,仿佛一個沒有知覺的人偶,無法感知這個世界的一切。


    柳雙雙是個自小就十分鎮定的姑娘,但是一個再鎮定的姑娘,在十四歲的時候,也不太能在一瞬間想明白,失去曾經所擁有的一切是什麽感覺。因為,在失去之前,我們常常並不會考慮價值和意義。


    柳雙雙對於那夜的記憶其實隻到這裏,最後似乎是顧簷梅走過來,停在了她的麵前,然後她就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般,陷入了黑暗。


    再醒來時,柳雙雙已經身在千音閣,而那時她才知道,顧簷梅就是新任的千音閣閣主。


    在得知這件事之後的一刻鍾,柳雙雙的大腦幾乎處於茫然的狀態,因為要將那個少年和傳說中的千音閣閣主聯係在一起,其困難程度已經不是相信一隻梅花鹿是一匹馬,而是相信一隻梅花鹿其實是一株梅花。


    在江湖的傳說中,這位新任閣主常穿一身丹霞紅衣,來去如風,身法飄忽,森然劍氣在三丈之外就可輕易取人性命,所過之處屍橫遍野、血流成川。


    一開始人們紛紛猜測,說以此人的身手,少說也有四十年功力,南疆大地其實已經沒有敵手,或許是謝淩風請來了父親生前交好的什麽隱士高人。直到又有三個門派被滅,人們才知道此人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顧簷梅。


    就是從那時開始,顧簷梅三個字被打上魔鬼的標簽,成了南疆的噩夢。也是從那時開始,顧簷梅三個字成了千音閣的恥辱,因其玷汙了千音閣百年來的清譽,而被閣中所有人刻意遺忘,再也沒有人願意提起。


    曾經,柳雙雙覺得,自己雖然也在江湖裏,但江湖事和自己沒有什麽關係,因為自己隻是個單純的傾聽者,從天南地北的客人口中,聽他們說五湖四海的江湖故事罷了。但她其實忘記了,所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她和江湖中的人存在聯係,又怎麽能置身江湖之外?


    柳雙雙知道,那天她遇到顧簷梅,不是偶然,而是必然。買下她初夜的那個男人是昆劍門的門主,昆劍門是依附於碧霄宮的一個江湖門派,而就在她離開昆劍門的那個清晨,昆劍門被千音閣所滅。所以,她自然就成了被懷疑的對象。顧簷梅追上她,並且送她迴到姹紫嫣紅樓,是為了保護她,但他同時也完全不隱藏行跡,就是要告訴別人他在這裏。隻是,昆劍門的人到來時,恰好是顧簷梅不在樓中的子夜時分,並且沒有遵循冤有頭債有主的江湖規矩,而是直接將整座樓都血洗一空。


    柳雙雙想,她並不怪顧簷梅,因為她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有前因後果。這件事情的前因是,她生來就是妓女,不得不將初夜賣給出價最高的昆劍門門主;後果是,她連累姹紫嫣紅樓所有的人丟了性命。而顧簷梅隻是做了他計劃之中的事情,沒有義務要救任何人,何況顧簷梅最後還救了她。


    柳雙雙將理由都想得明白,才發現自己漏掉了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她已經愛上了他。她懷揣著那份卑微的心意,終日在山下徘徊,仰望那金色銀杏覆蓋下仿佛超脫塵世的萬葉蕭蕭台,像一個虔誠的信者仰望她的神明。可是,直到漫天大火燃透萬葉台的那一夜,她都沒能再見到顧簷梅。


    等她再次見到他,已經是八年以後。


    八年後的重逢,她依舊是柳雙雙,煙花巷陌裏千金賣笑的姑娘,而顧簷梅已經是蕭白雪,卻和初見那日一樣,一柄淡青白梅的油紙傘撐起漫天雨幕,一笑間萬物失色,凝眸處天地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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