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偃月走進大道旁一個十分簡易的茅草亭裏,柳雙雙也跟了進去,站在林偃月的身邊緊張地盯著戰局。


    暗衛個個都是頂尖高手,所以一開始他們占了優勢,但是來的敵人實在是人數眾多,敵人的包圍圈逐漸縮小,暗衛們被迫後退到亭子的附近。


    當包圍圈終於接近亭子的柱子時,林偃月突然拿過那張被錦緞包起來的琴,放在了麵前的木桌上。這琴不是林偃月在瀛洲城買的兩張,而是她讓給蕭白雪,後來又被蕭白雪轉送給她的那張正合式的琴。


    墨身白弦,太過素雅,太過幹淨。這麽好的一張琴,林偃月突然有點不想去碰它。


    雖然林偃月從未見過蕭白雪彈琴,不過她可以想象,如果蕭白雪穿上白衣坐在琴台前,修長如玉的指尖撥動琴弦,琴音嫋嫋、鶴鳴鳳囀,一定會是一幅迷倒南疆萬千少女的畫麵。


    走出馬車的時候,林偃月其實有一瞬間的猶豫。她不舍得丟棄這張當日被她一眼看中的正合式,卻又不忍心那樣超然出塵的一張琴和自己一起麵對接下來的血腥殺戮。但是,猶豫歸猶豫,最後“不舍得”還是打敗了“不忍心”,因為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那天和蕭白雪一同看中這張琴的情景。她想,與其棄之荒野,令明珠蒙塵,倒不如帶它去塵間地獄經曆一遭。


    柳雙雙站在一旁,隻見林偃月的指尖在琴弦上輕輕滑過,神情和從前在煙花巷彈琴時一樣空茫而恍惚,但是柳雙雙在林偃月拿出琴的時候就猜到了林偃月要做什麽,也明白了林偃月為什麽選這條沒有人的道路。


    柳雙雙拿起戴在手腕上的一個極小的哨子,放在唇邊吹出了一聲短音,暗衛們聽得這暗號,立刻一邊結束和敵人的交手,一邊退到了亭子附近。待最後一個人退到她們身邊,柳雙雙就已經聽到嫋嫋琴音響起。


    琴音起處,依舊是往日裏的悠揚婉轉,纏綿如同嬌弱少女附耳低語,叫人柔情湧動,心馳神醉。一眾敵人乍聞這動人的琴音,眼神交換,雖然警覺,卻也隻是停在原地沒有動。


    然後,琴音陡轉淩厲,鏗鏘猶如金石碰撞,清厲猶如錦帛撕裂,七弦震顫間,是金戈鐵馬踏碎冰河。


    柳雙雙內力太弱,一時隻覺得心神一震,眼前景物全都開始扭曲,忙用雙手捂住了耳朵,依舊覺得胸中氣血翻湧,喉嚨間已經有一絲腥甜,眼前一片朦朧。


    隨著林偃月指尖下的每一個細微動作,都似乎有暗湧的波浪向前擴散開去,圍在他們麵前的敵人,本是舉刀抵擋,卻發現完全沒有任何用處,逐漸開始慌亂起來,片刻後開始聽到長刀落地的聲音,鮮血噴湧的聲音,重物落地的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待柳雙雙重新迴過神來,才見方才還圍在他們周圍的那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影,此刻已經全部倒在了他們的腳下。


    柳雙雙別過臉去不忍再看,在原地站了片刻,待胸中氣血平複,這才迴過臉去看坐在亭子中間的林偃月。


    林偃月依舊是平常沉寂無波的麵容,仿佛方才隻是興致之至,隨手撫了一支風花雪月的曲子,但唇邊那一抹慣常的笑意已經消失了。


    林偃月見柳雙雙進來,也沒有抬頭,指尖隨意撥動了幾下琴弦,似乎隻是在檢查琴的音色音準,過了片刻才淡淡地說了一句:“扔了吧。”


    可惜了一張好琴,在她的手裏,卻隻有這一次的壽命。


    林偃月收迴手,從袖中掏出帕子,微微掩了口鼻,如今這麽一點血腥味,就已經難受得想要吐出來了。


    林偃月臉色蒼白,突然低咳了幾聲,卻一發不可收拾,隻覺得嗓子發癢,咳得幾乎喘不過氣來,胸腔中仿佛翻江倒海一般,似乎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才能消停,最後終於吐出一大口血來,咳嗽聲這才慢慢停了。


    柳雙雙卻沒有動,也沒有說話,隻將目光落在了亭子外的地上。


    林偃月不過指尖微動,七弦震顫間,亭子外就已經是人間地獄,可是彈琴之人卻沒有絲毫動容。


    傳說中,林偃月是以琴殺人的妖女,指尖琴音奏響,是佛家梵音,卻血濺三尺,不留活口。


    從前,柳雙雙是不信這個傳說的。這不信,是因了那個執傘從漫天大雨裏向她走來的幹淨少年。從那一天開始,她便再也不相信傳說。


    可是今天,柳雙雙親眼所見,除了林偃月彈的不是佛樂而是一支殺氣騰騰的曲子,一切都和傳說毫無二致。


    讓柳雙雙震驚的還有另一件事。從前柳雙雙一直以為,林偃月早已無法拿劍,內力也已經所剩無幾,但今日來看,林偃月的內力不僅有,而且十分厲害,而究竟有多厲害,以她的武功並不能知道。從前林偃月在煙花巷時,能夠近到林偃月身邊的也隻有她和悄悄去過幾次的紅玉莞,但是她和紅玉莞的武功都不高,所以根本就沒有發現林偃月其實隱藏了自己的內力。


    林偃月用帕子擦拭幹淨嘴角的血跡,終於抬起頭來,道:“你覺得我殘忍?”


    柳雙雙看著林偃月:“夫人既然可以打敗他們,又何必一定要取他們的性命?”


    林偃月一笑,道:“殺人罷了,哪有那麽多理由。他們要來殺我,最後死在我手裏,不過是人們常說的因果報應。隻不過,這報應來的太快了些。”


    林偃月知道,這些人都是碧霄宮的死士,即使她放過他們,他們也絕對不可能放過她,除了你死我活,沒有其他可能。但是這些,林偃月並不想對柳雙雙解釋。


    柳雙雙看著林偃月唇邊的那個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曾親眼見過的那些鋪滿整個地麵的鮮血和屍體,不由得麵露痛苦之色,別開了目光不再看林偃月。


    林偃月垂下眸,指尖輕輕滑過琴弦,聲音低徊,舒緩平和,猶如輕歎:“雙雙,你見過成千上萬的白骨嗎?滿地撕爛的布料,滿地細碎的人骨,野狼野狗啃食的牙印清晰可見。雙雙,你知道要把這些屍骨埋葬,需要挖多大的墳墓嗎?你知道要把這些散碎屍骨放進墳墓裏,需要花多少時間嗎?十年前,我和簷梅他們重新迴到千音閣的那天,看到的就是那樣的場景,那之後我們花了整整十天,才將所有的屍骨埋葬。”


    柳雙雙心中激起千層波瀾,垂在身側的手都在忍不住顫抖,口中卻還是不肯認,低聲道:“冤冤相報,何時能了?”


    “想不到雙雙也參佛啊。”林偃月唇邊的笑意清淺,雙眸清澈無波,仿佛帶著參透一切的了悟,“進入千音閣這麽多年,你還是一點都不了解這個江湖。在千音閣那場滅門之禍以前,千音閣一統南疆百年,也就維護了南疆武林百年的安定。可是如今,這個江湖已經是一盤散沙,各門派鬥爭不斷,流血不息。而今後也隻剩下兩個結果,要麽千音閣滅了碧霄宮,要麽碧霄宮滅了千音閣,然後勝利的那一方將重新一統南疆,恢複應有的秩序和安定。可是雙雙,你希望你是被滅的那一方,還是希望你是最後勝利的那一方?”


    柳雙雙聽著林偃月的最後一句話,終於不得不承認林偃月說的是對的,方才她對林偃月的指責不過是偽善。因為,早在一開始,她就為了加速這場戰爭的發生,在西洲城故意將煙花巷是千音閣暗樁的事情泄露給了碧霄宮,實施了推波助瀾的陰謀。


    林偃月看著柳雙雙將身體靠向柱子,臉色一片慘白,站起身來盯著柳雙雙道:“雙雙,迴憶不過是迴憶,死了也就死了,不過一具白骨。不久的將來,我們自己也隻是一具白骨。”


    林偃月側過身去,仰頭看著天上那半輪明月,麵色平靜,語氣亦是平靜的:“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這就是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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